“用兵沒話說。”楊掞不屑的笑道:“要是真的不慕功名,費這許多心思來引總管前來拜見所爲何事?”
鄭雲鳴擺手表示不同意:“胸中有真才學卻學人去遁世歸隱,和明珠淹沒在淤泥裡有什麼兩樣?珍寶就是要光耀於人前才能稱得上珍寶,若是掩蓋於塵土中,和尋常石塊泥丸一般,才叫違逆天道。”
“不要多說閒話,隨我前去拜見一下這位白先生。”
說罷他徑直上馬,輕輕一磕馬的肋部,領衆人向竹林而來。
稀疏的竹林裡果然藏着幾間整潔的草廬。籬笆外種植着芍藥和牡丹,自然在這個時節裡還沒有到開放的時候。只有院中一株高大的紅梅樹正在肆無忌憚的吐露着芬芳。
鄭雲鳴側耳細聽,分明聽見草廬裡彷彿正在有人在彈奏瑤琴。
衆人下馬來到莊前,鄭雲鳴舉手敲了幾下柴扉。一個青衫小童子開了門向着鄭雲鳴鞠了個躬:“您終於來了。”
鄭雲鳴整了整衣冠,上前行禮,恭恭敬敬的說道:“京湖安撫制置使帳下營田總管、權知襄陽府鄭雲鳴拜見白先生。”
童子嘆了口氣:“總管早來一時半刻便好,我家先生剛纔閒坐的時候突然動了雅興,正在堂上彈琴呢,他奏樂的時候是嚴禁別人打擾的。”
楊掞冷冷的說道:“故弄這許多玄虛,將大魚騙上了門,卻無端端的擺這個架子,貴主人未免......”
王登狠狠的拉了一下他的袍袖。鄭雲鳴回頭瞪了楊掞一眼,轉身對童子說道:“無妨,等先生演奏完了再相見也不遲,可否讓我們在院中等待?”
童子點頭稱可,卻又說道:“草廬中不許攜帶盔甲軍器,各位將軍要進門時,須得脫了甲冑摘了刀劍。”
王登劍眉一挑,朗聲說道:“將軍除死方卸甲,壯士斷臂劍在身,你家主人連這個也不懂麼!”
那童子飛快的迴應道:“先生說了,入得草廬便不是將軍總管,而是高士君子,要較量的不是刀劍兵甲,而是這裡。”他指了指心的位置。
鄭雲鳴看這小童子口齒伶俐的模樣,知道白翊傑平日裡交往的都是名士,就算是童僕也都已經見慣了大世面。
他吩咐道:“全部卸甲!把佩劍和弓箭摘下來!”說着從腰間摘下了佩劍交給了童子。
卸去了鐵甲身和頭鍪之後,衆人來到院中等候。
那琴聲在鄭雲鳴初聽的時候輕盈舒緩,彷彿使人置身悠閒鄉野,安定平和。待得衆人進院之後,一聲弦鳴,旋律急轉而下,緊密急促,絃聲高亢,彷彿千軍萬馬突然席捲而來。琴聲峻急之間,陣陣金戈之聲可聞,中又夾雜無數低迴哀鳴,彷彿是夾雜在兵火中的百姓們正在掙扎呼號。突然間琴聲一轉,短促的低音在高昂的琴聲裡響起,彷彿在相爭之時一方突然派出了一支奇兵,嵌入了另一方的陣中。
短促的低音先自響了幾聲,隨即如暴風驟雨一樣淹沒了高昂的聲響,那高昂之聲被低沉短促的聲音一衝,登時紛亂零落,先是彈奏的節奏漸漸變得沉緩,接着聲音也越來越低,終於一時半刻之後消寂紛繁交錯的低音中。而低音也終於慢慢的舒緩了下來,再度恢復到先是時輕柔平和的旋律,伴着一聲悠長的顫音,一曲戛然而止。
那童子趕忙推門進屋進去。屋中一個青年男子的清朗聲音問道:“襄陽的客人到了沒有?”
童子說道:“鄭總管已經到了多時啦,現在正在院子裡等候。”
那男子略帶不滿的說道:“如何不早報?待我開門相迎!”
少時木門吱呀一聲推開,白翊傑走出了茅廬,降階來迎。
衆人把眼看時,只見這少年書生不過中等身才,面如美玉,頜下幾縷短鬚,綸巾儒服,手中輕揮一柄白羽扇。若說是與評話裡的諸葛亮相比,無論神形倒真是有幾分類似。
鄭雲鳴正了正冠冕,上前施禮:“京湖制置使司部下、營田總管鄭雲鳴,久聞清名無緣得識先生,今日專程前來拜訪。”
白翊傑拱手還禮,笑道:“翊傑山野村夫,如何勞動總管大駕親至?原是我應該早去老鴉山謁見的。”
鄭雲鳴背後楊掞又是哼了一聲。
白翊傑只當不知,揮扇說道:“不嫌蓬蓽簡陋,煩請草廬中少坐。”
又對王登和楊掞微微一笑,說道:“景宋和純父也進來吧,我知道你們心中一定一肚子話想要說。”
楊掞和王登同時臉上露出一絲輕蔑。
那還用得着你來說?
入堂之後雙方分賓主而坐。童兒呈上桃木茶盞,盞中新煮碧峰嫩葉,滿室生香。
還沒等到鄭雲鳴開口,王登搶先說道:“素聞先生胸懷大志,有成誠愛國之心,爲何反而協助鄉民對抗朝廷?這雖然不算是公然投敵,但人人都如先生一樣,蒙古人豈不是垂手而定京湖?”
白翊傑一擺羽扇說道:“不然,均州殘破之後,胡騎在州境之內四處出沒,潰敗下來的官軍也失去了指揮成爲賊匪。百姓在兵亂中只能勉強自保,怎麼分得清楚誰是前來討賊的官軍,誰又是變成賊匪的官軍?襄陽之亂方纔平定,鄉民們團結起來防備亂軍襲擊,不辨賢良,其情足有可原。”
鄭雲鳴笑道:“葛統制雖然沙場多年,畢竟是個直腸子性格,先生跟他耍陰謀詭計他是勝不過的。但我沒想到以楊純父的才智也這麼容易就折在先生手中。”
“楊純父有一個毛病,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白翊傑全然不顧楊掞難看的表情,徑直說道:“他爲人太過自負,總是認爲計策無人能及,當他考慮策略,策劃周詳,準備慎密,這一點我不能比美。但是當一策功成之時,就是他放鬆警惕的時候。所謂青燈底處反爲黑,我正是抓住了這一點。純父攻破白家寨的時候滿心以爲計策已成,頓時喪失了警覺。他哪裡知道我就在文廟廂房中藏有機關暗格,裡面藏了甲兵等着他上鉤呢?”
楊掞眼皮一翻,冷冷的說道:“不錯,前番的確是先生的計策勝了我一籌,但是以這等綁架人物的小伎倆,是勝不了沙場上百萬蒙古精兵的。”
白翊傑平淡的說道:“正是如此,學生胸中另有平戎之策,只是不知來訪之人是否有緣,能讓這些謀劃變爲現實。”
鄭雲鳴將身趨前,肅然說道:“國家不幸,先被契丹侵擾,又被金人襲佔中原,每每割地賠款,以歲幣賄賂胡人暫圖一時苟安。倘若只是如此,鄭雲鳴也不存奮死一搏之心。我不是那些以天下爲己任的真英雄,以一己身骨換取山河完璧,我自認是做不到的。但蒙古人與契丹、金人,以及之前所有的胡人均不相同。”
他神色沉重,如同是在敘述生死大事:“以往的胡人多半在佔據中原之後志得意滿,給江南的漢人留一線活路。但蒙古興起之後全不相同,他們攻一國,滅一國,立一達魯花赤監管,稍有抵抗者即行屠城,完全不給對方任何生存機會。並且他們對佔領地的舊有文明體系毫不在意,我聽說他們在西域將歌女招進清真寺,肆意淫樂,用黃金封皮的古蘭經挖去書頁當做馬槽餵馬。我聽說他們在北方將文廟當做馬廄,裡面到處都是馬糞。他們還推倒孔子的雕像在上面撒尿,將聖賢書當做柴草焚燒。”
“擺官收稅,可以忍受,欺壓凌辱,可以忍耐,甚至於身爲賤民,爲了生存也只得忍氣吞聲。但是將我們一以貫之的文明根脈掘斷,讓我們的子孫後代從此不能讀書識字,學習先賢的道理,成爲渾渾噩噩的人,讓我們從此不知道自己從什麼地方來,將要去向何方,這樣活着,跟死人又有什麼區別。”
“只有這一條我們絕不能忍受,”鄭雲鳴咬着牙說道:“爲了千秋之後的子孫也能秉承先賢們的精神,沐浴到唐風宋骨的風華,我們決不後退,必須和蒙古人決一死戰!”
白翊傑輕輕搖了搖扇子:“但要戰勝蒙古,要比對付匈奴、突厥和契丹女真困難的多。”
“正是,這半壁河山,雖然號稱東南形勝,富庶繁華。”鄭雲鳴慢慢的搖着頭:“其實從另一個方面來說,是不折不扣的貧窮國家。”
“今日的戰爭與秦漢時候大相徑庭。戰爭需要的資源已經不僅僅只是農夫和糧食,今天的戰爭,需要訓練有素的職業軍士,需要精良的武器裝備,需要大量的坐騎和馱畜,需要精通機械和造船的工匠,以及鉅額金錢。”
“可惜大宋除了最後一項之外可以說樁樁都比不上蒙古人。我們用收容流民的辦法擴軍,軍隊的訓練無法保證,不合格的軍士無法及時淘汰。江南之地不但缺乏金銀,更缺乏高質量的銅鐵鉛錫資源,而蒙古人佔領的地區這些資源不但數量驚人而且質量都是第一流的。*弓箭的角筋、木材和翎羽我們缺乏,*盔甲的精鐵我們缺乏,*長矛的木材我們缺乏,甚至於鑄錢的黃銅我們都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