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立國以仁,金國立國以暴。陛下仁慈愛民,金人卻多有殘民之舉。這是民心向背的根本區別,是以雖經兵火塗炭,國土之內大抵太平無事,而山東河北則寇盜蜂起。金廷再無控制之力,中間的區別,就是仁和暴的區別。只要國家能政治清明,施行仁政,那麼抵擋韃靼大軍就有了根本的依靠。”
“金國邊塞多依靠燕雲險要,依託長城而守。但他們本身是夷狄侵入華夏,所用守邊將士大半也是夷狄。要塞既不修築,長城也不整修,一旦成吉思汗率領韃靼大軍來犯,替金國守邊的汪古部首先倒戈,接着野狐嶺對陣又是蠻部臨陣譁變,三十萬大軍一戰盡沒。殘衆既無依託又無鬥志,才讓韃靼鐵騎深入平坦之地,不可複製。而本朝不同,國家邊塞以大江爲依託,水軍爲阻礙,塞上各邊司爲藩屏,敵人一旦南下,首先要面對嚴陣以待的戎司兵馬,在擊破戎司兵馬之後,還要受到大江的阻攔。如果他們想乘船渡江,又要遭到我江上水軍的攻擊,所以邊塞情勢,與金國大不相同。”
“蒙古起自草原,過的是結廬而居,逐草而牧的生活。對於攻打城池原本毫無辦法,近二十年來攻略北方大小城池,以及西方各國城池,頗有心得。但近來攻蔡州仍大感頭疼,反而被官軍斬將奪門,首先攻入。可見韃靼尚未摸到攻城之法的精要。國家與金人征戰多年,早就摸索出一套完整的守城辦法。敵來之時,只要守城將士有勇氣,守臣有膽略,事前有做好完備的守禦工作,則韃靼的攻擊面對堅城效果甚微,而朝廷則可以利用敵人圍攻城池的機會組織各種行動,甚爲便利,此三不同。”
“蒙古自成吉思汗死後,諸子分茅列土,大軍分散駐紮在佔領的領土上,可是臣最近聽聞這些領地的居民們不堪驅迫,紛紛反叛,臣料定草原本部的蒙古諸軍不日還要前往彈壓。那麼用於攻略我國的就主力大半應該是河北山東的豪強改編成的漢軍,不過史天澤、張林、李壇、張柔、劉黑馬等數部而已。其中大半都有被蒙古壓迫被迫投降的盜匪和金國降卒,只要朝廷着重於做這些人的工作,誘之以利,曉諭以義,只要其中一些人能夠倒戈相向,則形勢對我將大有利,此四不同。”
”蒙古多仗馬力,而女貞也是以弓馬起家的夷狄。唯其享受富貴已久,勇略早已喪盡。故當蒙古來襲的時候,金人不能以鐵騎相抗,反而依賴各地漢兒組成的步軍,以自身之短,搏蒙古之長,安能不敗。而我們因爲缺乏戰馬的緣故,反而精通山地和川澤的戰鬥,知道自己的弱點所在,就不會輕易選擇在平坦地形上的決戰,知道敵人的弱點所在,就能夠扼守那些讓他們弱點暴露的險要之處,是以我們的長處來遏制蒙古的短處。這是第五個不同。世上並沒有所向無敵的軍馬,只有所向無敵的智慧,只要陛下有堅定抗敵,不畏強橫的信念,羣臣有盡忠報國、廉政爲民的決心,擇定大略,小心謀劃,就算是滅國無數的韃靼人,也斷然不會有正視東南的勇氣。”
這一番話從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口中脫口而出,引得堂上羣臣嘖嘖稱奇。莫道是這麼一個還沒有任何官職,哦,除了那個恩封的校書編輯的小官,完全沒有任何政治經驗的年輕人,就算是真德秀、鄭清之、史嵩之這些經理國家事務多年的名臣宿老,猝然之間也無法提出這麼既宏遠又詳細的觀點。當下不少人就拍板斷定,這是鄭清之在幕後指點鄭雲鳴的結果,目的是彌補自己因爲入洛慘敗而留給皇帝不通軍事的印象,挽回在朝堂上的地位。
殊不知鄭清之此時正直冒冷汗,鄭雲鳴這一番見地,就連他自己也說不到這麼詳盡。其中是對是錯,全然難以分辨,如果哪一點錯漏觸怒了皇帝,自己這一番迎駕供奉的功夫,可就全都白費了。
幸好皇帝只是聽得津津有味,末了哈哈大笑,喜道:“卿之言語,甚合朕意。此天以卿家賜我大宋。我意.....”皇帝頓了一下,眼光向座下的吏部尚書洪諮夔掃了一眼,說道:“我意以卿家爲翰林院編修,配金魚袋,可以出入內庭,爲朕講解經義......”
“陛下,此事不可。”下首站起來反駁的,果然就是吏部尚書洪諮夔,洪老爺子因爲反對端平入洛和皇帝慪氣,正在寫摺子辭官,索性站起來將白臉演到底:“臣曾知道鄭雲鳴是這一科中舉的進士,吏部已經安排好了官職,如果他此時身無官職,陛下自可以翰林院出身提拔他,但如今既然官職已定,不日就將發佈官牒文書,離京到任,那麼陛下再加干涉,恐有擾亂官制之嫌。”
“是本科的進士?”皇帝滿意的點點頭,身爲天下之主,最害怕的就是被人詬病野有遺賢,不過說實話,殿試的時候是否有這麼一位出色的年輕人在場,連他自己也記不清楚了。緩了緩,皇帝又問道:“出爲地方任職,不過百里之才,放在朕的身邊歷練,隨時可充大用,不是更好嗎?”
洪諮夔默然無語,他自被史彌遠打壓,貶爲外官,是鄭清之主政之後將他召回了京城,可是端平用兵他又極力反對,因爲看到了以南宋的國力無法支持這次偷雞的行動。按說這已經算是恩將仇報了,但爲了國家不得不盡力而爲,而這次不過是皇帝對他的兒子的額外加恩,難道這一點的小事,自己也要出言阻攔麼?
正在猶豫間,突然聽得鄭雲鳴朗聲說道:“陛下,臣請從吏部既有安排,到地方上去任官,陛下之心意,臣當愧領。”
衆官又是一陣議論,當着聖駕的面拒絕御賜官職,這不是一般的勇氣。若是皇帝一生氣,問你一個抗旨之罪,豈不是求清名不成,反而吃了大虧?
果然皇帝眉頭一皺,口氣稍微嚴峻了些:“卿是覺得朕給的官職太小麼?”
鄭雲鳴離座跪倒,說道:“不,我是覺得以自己的歷練和學識,做官還是不要離陛下太近的好。”
他本是謙退低調的想法,不了皇帝的誤解卻深了一層:“卿家是以朕爲桀紂之主,所以就算做官,也希望離朕遠遠的嗎?”
一聽到皇帝完全聽差了自己的意思,鄭雲鳴也不由得惶恐起來,俯首說道:“臣絕非此意,陛下待臣以國士,至誠之心天地皆知。但臣自謂是否能有國士的資格?臣曾經聽說天下由三個方面組成:天子、士大夫和百姓。若想安定天下,則任何一個方面都不能偏廢。臣本出身官宦,父子都蒙陛下大恩,對於陛下自然比一般的小民要親近許多。而臣師從當今大儒,對士大夫的德行人品也略有所知,臣所缺者,乃是對於江湖鄉野的瞭解。這些在陛下身邊臣是學不到的,一定要下到縣鄉里去,做縣令也好,做縣丞也好,做縣尉也好,真真的和農人漁夫,鄉紳宿老們打成一片,體察他們的疾苦,瞭解他們的心聲,看看官吏們在下面施政的弊端,這樣臣將來在輔佐陛下的時候,才能真正做到下情上通,上情下達,行國士之事,助陛下成堯舜偉業。這一點心意,請陛下萬勿阻攔。”
皇帝聽到這個關節,這才轉嗔爲喜,笑道:“難得卿家這麼年輕就有如此老成持重的想法。很好,放手到地方去做事吧,不過數年之後,朕要親自考察你的政績,若是有疏忽怠慢之處,休怪朕責罰不留情面。”
鄭雲鳴應了下來,正待退下一旁,卻又有些欲言又止的樣子。
皇帝問道:“卿家還有何事?”
鄭雲鳴心想能跟皇上說句話的機會可能五六年都未必再有,必須得撈點東西才成。不過話不能直說:“我常聽父親言說,地方任職關係錯綜複雜,經常會有掣肘的情形發生在剛到任的地方官身上。臣不打算在這些方面浪費太多時間,所以想請陛下稍稍幫一點忙。”
皇帝怎能聽不明白其中的關節,想了一想,從腰間解下了自己的玉帶:“這條玉帶賜予卿家,地方大小官員,見此玉帶即如見朕旨意,予鄭卿家辦公行事各種便利,不得有誤。只是”皇帝話鋒一轉:“倘若卿家所用非正途,即刻交有司論罪。”
“臣不敢,臣當粉身碎骨報答陛下厚恩,還有.....”
“還有何要求,一併說來。”
臣子中當即傳出不滿的議論,第一次面聖就提出許多要求的,無非恃寵而驕,這鄭雲鳴看來也非正人君子,不過一攀龍附鳳的小人罷了。
“不敢還有什麼要求。只是臣想奏明陛下,現在蜀口實有兵數不滿三萬,臣聽說蒙古汗主窩闊臺已經命三太子闊端率軍十萬進入陝南,韃靼多有通兵法之輩,只恐效仿當年魏晉先滅西蜀後取東吳的故智。不可不小心戒備。若不幸被攻破蜀口,成都一帶都是平原,當責四川總帥先於川東川南先建好堡壘,並撤退成都平坦地形上的百姓,早做預備。”鄭雲鳴依着前世的記憶,記得宋蒙戰爭開始沒多久,以重兵全力進攻四川的蒙古西路軍就消滅了宋朝在蜀口的防禦部隊,在西蜀的堂奧裡縱橫來去,殺害了數以百萬計的官員、士紳和百姓,使唐末以來繁花如錦的四川地區成爲了屍骨遍地的修羅殺場。如果能夠以這幾句話提醒皇帝早做準備,能夠救下一些百姓,那即使被人指責也沒有什麼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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