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始終相信在白刃戰中漢人必不會輸於旁人,無論是在強大的遊牧鐵騎,精於戰鬥的漁獵民族,還是在強大的殖民者面前,都能有一戰的本錢。他擔心的只是人本身所固有的依賴症會讓宋軍迷戀上火器這一劑讓人慾罷不能的藥方,最後反而成爲毒藥。
“就算沒有火藥,也必須守住襄陽。”他對白翊傑嚴肅的說道:“雖然說了很多遍,但是還是要對將士們講明,將那離開了火銃和竹將軍就不知道怎麼打仗的想法給我丟進漢水去。以前嶽帥沒有竹將軍,一樣打回到朱仙鎮。吳王沒有竹將軍,一樣在仙人關殺的兀朮割須棄袍,沒有道理到了我們這一代人就突然離不得火器了。”
頓了頓,他又對白翊傑說道:“但火藥庫的守備也必須更加嚴密才行,火藥這種東西原本就是猛烈無比的物事,要讓它在戰場上儘量造成對敵人的殺傷,不要讓它反而成爲了襄陽城的禍事。”
白翊傑應了下來,又道:“城中火藥暫且可以應付戰事,我所擔心的是外圍城堡的火藥存量。”
“外圍還剩下幾座堡壘在咱們手裡?”鄭雲鳴問道:“若我是曲出和塔思,現在一定在集中兵力猛攻外圍各處堡壘,不讓一處堡壘存活,讓他們成爲攻打襄陽時在背後揮之不去的荊棘。”
“多賴火器之力,現在外圍的一大半堡壘還掌握在我們手裡。”王登在地圖上指畫起來:“蒙古軍攻勢最猛的是南山牛角堡和西南的橐駝堡壘。兩處堡壘被圍困了好幾重,其中橐駝嶺堡壘更是每日必然遭到千餘人進攻,戰況極其激烈,就算是我們在角樓上遠遠望去,也能想象到戰鬥的程度,劉整堅守橐駝嶺到今日,已經爲守備襄陽立下了一大功勞。”
“孤身守單城是最不易的,”鄭雲鳴嘆道:“也虧得他能夠盡心盡力的守禦,如果他能活到戰後,必然是奪得首功。”
衆將對此並無異議,大戰直到目前,的確是劉整承擔了最重的任務,殺傷了最多的敵人,建立了最大的功勳。讓他拿到這個首功衆人也是心甘情願。
至於鄭雲鳴本身,劉整率領十餘州郡投靠元朝的所謂未來歷史始終在心底困擾着他的判斷,他抱有一個頑固的觀點,劉整絕對不會像是王登和楊掞一樣面對強大的胡人壓力堅持到犧牲,他的底線隨時可能在某一個敵軍壓力強大的時刻被突破,進而選擇另一條道路。
“不能讓劉整單獨面對這麼大的壓力。就算是困難重重,我們也一定要施以援手。”鄭雲鳴一面說着,一面思考着應該如何突破城外的大軍對劉整進行支援。在他心目中已經有了一個最好的人選。
他吩咐道:“去喚焦進過來!”背嵬親兵應聲,旋即引了振武軍第三副將焦進前來。
“派你去橐駝嶺增援劉整,如何?”鄭雲鳴盯着焦進問道:“你和劉整已經是好友了,論情誼軍中沒有派你去更合適的,只看你有沒有膽色突破城外萬重圍困抵達橐駝嶺。”
焦進濃粗的眉毛擰了起來,他在鄭雲鳴身前來回踱了幾步,在心中盤算了一陣,擡頭說道:“若我去,請大將準允我三件事情。”
鄭雲鳴果斷的答道:“有什麼要求,直說就是。”
“第一,我能力有限,多的軍隊帶不出去,如果是千人以下,還可以勉強應付。”
鄭雲鳴點點頭:“兵在精不在多,你精選五百身手矯捷的弟兄,只要能夠安全抵達橐駝嶺,就是對劉整最有力的支援了。”
“其次,我需要挑選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裡偷偷出城,趁夜潛出蒙古人的包圍,輾轉前往橐駝嶺。”
這也是必然的事情,劉整也是用的這一招偷出城去才突破的蒙古人的封鎖,所不同的是蒙古軍這一次人數更多,封鎖的力度也大大加強了。
楊掞問道:“難道不需要主將組織一次佯攻來吸引蒙古軍的注意力,方便你趁亂出城麼?”
“蒙古人不是傻瓜,他們精通謀略。上了一次當之後斷然不肯再上第二次的。”焦進說道:“這一次他們一定會有所防範,所以一定不能再用聲東擊西的老招數,得出奇制勝。我只希望主將不要給我太多限制,讓我自行決定出城的辦法。”
“沒問題。一切盡由你做主。”鄭雲鳴說道:“時不我待,你即刻開始準備,我馬上把此次作戰報備制置使司知曉。不論你採用什麼戰術,總之,給我守住橐駝嶺便是。”
焦進素來不喜歡誇口,只是簡單的拱手應諾。若是劉整接了這個命令,只怕又要有幾句豪言壯語要說。
“城中戰守,是否已經安排妥當?”鄭雲鳴揮手讓焦進退下,他這一次詢問的是白翊傑:“今天我在城頭上看見對面已經有萬戶一級的將軍在探看城頭情形,想來明日蒙古人必然大舉攻城。如果我們這邊有疏漏之處,蒙古人可不會給我們任何機會改正。”
他並非危言聳聽,作爲蒙古軍前線總指揮的國王塔思已經被證明了,雖然只有二十八歲的年紀,但論經驗論應變,都已經是當世第一流的水準。趙葵的沙場經驗比他豐富的多,但也未必能是他的敵手。更不用說主要以青年人爲主的荊鄂副都統司了。
白翊傑將羽扇放在了地圖上,恰恰好壓住了荊楚軍(荊鄂副都統司部伍)所負責戍守的部分,冷靜的說道:“能夠做的,大多已經做了,剩下的就是戰場上的臨機應變,審時度勢,非事前準備所能彌補的。您回來的很巧,明日恰好是蒙古軍發動第一波真正意義上的攻城戰的時候,您能夠趕在此戰之前返回,對我們這一軍來說等於有了根骨,可以氣定神閒的應付蒙古軍的迅猛攻勢了。”
鄭雲鳴吃了一驚,他沒想到時間來的如此湊巧,若是自己在郢州延遲一日,則返城的時候正好遇到城外正在大戰,想要順利突防返回就未必有這麼順利了。之所以蒙古人沒有對他的戰船進行十分有力的攔截,想來也是猛攻之前片刻的一點放鬆,讓從漢水而來的宋軍水師有機可乘。
白翊傑擡眼望了望鄭雲鳴,低聲問道:“您跟我交個實底,朝廷在外圍究竟有多少人馬戰船,解救襄陽之圍有幾分把握?”
“你素知我的性格,說一是一,絕不會有誑語妄言,”鄭雲鳴答道:“如今在下游集結了江陵派出的北軍和荊州精銳三萬人,從下游增援的侍衛馬軍司部屬、江州都統部屬加起來也超過三萬人,且都是精銳敢戰之士,湖廣總領司、鄂州駐紮軍亦各有數千之衆,現在集結在下游的援軍至少也有七萬人。就戰船來說,江陵方面駐紮各處水軍派出戰船一百五艘,江州都統攜帶來沿江制置使司下轄水軍戰船三百艘,以及鄂州水軍、黃州水軍、洞庭駐紮水軍,再加上咱們的荊楚水軍,攏共也有不止七百艘戰艦,目前這些兵力都交給了侍衛馬軍司都統孟珙親自指揮。”
白翊傑並沒有馬上表露出歡欣鼓舞的樣子,只是如往日一般用冷靜的語氣繼續追問道:“以明公之見,孟璞玉統帶這支軍馬救援襄陽,勝算能有幾何?”
“何必以此等顯而易見的事實考校我。就算是孟珙這長江之南最傑出的統帥來率領,七萬南軍在十萬蒙古鐵騎面前也是敗多勝少的局面。”鄭雲鳴說道:“十萬蒙古鐵騎的力量,至少相當於金國二十萬精兵的合力。何況就普遍的戰力來說,兩名大宋軍士才能勉強和一名金國勝兵相抗。即便蒙古軍盤桓在襄樊地形如此侷限的地方,也絕不是七萬大宋兵馬可以嚇到的。”
白翊傑看他停頓了下來,知道接下來纔是重點的部分,於是說道:“然則真正決勝的戰場,並不在陸地上麼?”
“公輔一言道破了襄陽之戰的真髓。”鄭雲鳴突然擡高了聲音:“今番成敗,一切都在漢水上做一個了結!”
“在陸戰中我們對十餘萬蒙古大軍佔不到絲毫上風,但我們的戰艦在蒙古軍的船隻和竹筏面前佔據優勢!”鄭雲鳴喝道:“楊掞,你來告訴軍師,我們的優勢在哪裡?”
楊掞嘆了一口氣,鄭雲鳴把他拿出來當輔助解說已經不是第一回了,他朗聲說道:“此番南下最大的收穫,就是了解了火器在水戰中的作用如此之大,大到足以左右戰局的地步。只要孟帥和彭滿能夠充分發揮火器的作用,就能夠擊潰漢水上的蒙古戰船,將補給和人員源源不斷的運進襄陽,只要水路通暢,襄陽就安枕無憂。”
“不止,”鄭雲鳴擺手道:“遠不止這一點而已。我還沒有對你們所有人說過,從今天開始,我們要了解一個新的概念,就是江河控制權,或者我們可以用一個全新的名詞稱呼它,叫做制水權。不但要將蒙古軍的船隻阻截,不讓它們危害到我軍的補給增援,更要進一步,將蒙古軍的全部水上行動完全封鎖,讓小小的漢水,成爲蒙古軍無法逾越的天塹。讓他們縱有武士千羣,戰馬百萬,也片板不能渡江。這就是水戰最大的精要,水戰的最終目的,既是奪佔江河的控制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