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蠻騎兵們紛紛翻身下馬,在前方結成巨大的步兵橫陣。和蒙古本部不一樣的是,真正的乞顏、塔塔兒、弘吉剌部衆不太重視陣型,結陣往往隨性而爲,忽聚忽散,只圖野戰鬥狠,不顧大局整合。若論質樸矯健,頗有些上古散星陣勢的意味。乃蠻軍馬軍盛,步隊也稍有紀律,懂得結成數排橫陣,以整體的隊列推進到敵軍面前。當然,最後衝擊的時候實際上還是各自爲戰的,和宋人當世無雙的鐵血步陣不可相提並論,但步陣全靠戰鬥技巧和士氣膽勇,若是純靠陣勢就能分出勝負,那成吉思汗的下馬蒙古戰士又是如何正面仰攻,以步軍破了乃蠻禁衛軍的防備,讓太陽汗落荒而逃的?
抄思自信他的健兒們雖然不如真蒙古本部的彪悍鬥狠,卻足以威嚇這些膽小的宋人了。所謂之前能夠與蒙古人打十一個回合的南軍部隊,不過是當中精銳中的精銳而已。說不好是思南思汗將自己的禁衛軍派來也不一定呢。總之根據整個南北交戰的局面來說,南人缺乏勇銳是確鑿的事實。
粘合元帥對南人更是不屑一顧,連聲催促道:“快些安排進攻,南人不足用。當年金國兀朮元帥只率領四千精銳騎兵就橫行江南,視宋人百萬於無物。今日將軍有兵有將,何懼宋人,只要一次接觸他們就會潰敗的。”
抄思只不做聲,安靜的觀察了一陣宋人的這六個大陣,雖然中央的陣勢是通向南方投石機陣地最便捷的道路,但那裡也蝟集着宋人這一支軍中最強的精銳,根據漢地通譯的解說,那裡懸掛的是南人第一名將鄭雲鳴的旗幟,從那裡進攻,片刻之間絕難取勝。
他斟酌了一下,決定從自南屬第二個大陣進攻,這裡兵勢看起來並不如其餘大陣中厚重,旗號也不多,從這裡發起進攻,宋人的援軍也難以迅速救援。所謂長蛇之陣,攻其首則尾至,攻其尾部則首至,攻其中則首尾皆至,這是孫武子對軍隊的要求,如果佈置成一字長蛇陣,反而不會有各路及時救援的效果。蒙古軍猛攻其中一個車陣的話,宋軍極難及時達成救援。中原有打蛇擊其七寸的道理,自然是因爲這裡是蛇的心肺所在,一擊而讓其喪失行動能力,但兵法概要也正是如此,五寸處是敵軍的腹心,往往守護嚴密,末端處無傷大雅,即便全部折損也難以對戰局收一定之功,攻其七寸,既能讓腹心受到威脅,牽制大軍的動向,又能擊打在其最用不上力的點上,使得敵軍處在一個尷尬的境地裡。
他縱馬上前,一直奔行到自己的將旗下,摘下馬背旁邊的牛角大弓,取出一支鳴鏑,嗖的一聲朝着南邊第二個宋軍車陣的方向射去,喝道:“今日有進無退,乃蠻的拔都兒們!進攻~”
楊掞將頭探出偏廂車外,眼見着戰鼓咚咚,號角長鳴,蒙古大軍丟棄了戰馬排列成嚴密的陣勢,一面高聲叫喊怒罵着,一面揮動着刀劍和盾牌,朝自己的大陣壓了過來。
他興奮的朝着偏廂車內叫道:“果然果然!朝咱們這裡來了!統制快付錢吧!”坐在偏廂車邊的葛懷滿臉笑容的從懷裡掏出一小塊碎銀扔了過去:“好好揣着,還不知道你有沒有命花呢!”
“放心,您跟我都是福大命大之人,蒙古人等閒是弄不死咱們的!”楊掞跳下戰車,一面用手中的小令旗指揮步兵進入車中防守,一面笑着說道:“我就知道一撤旗號,將士兵們蟄伏下來,十有八九韃子會上這個當!”
這個時候,偏廂車旁臥滿了正在埋伏的土龍軍中軍的士兵們,這個大陣正是中軍駐紮所在。土龍軍的最高指揮階層楊掞統領和振武軍葛懷統制一同留在陣中。鄭雲鳴的吩咐是大陣多安排旗幟和疑兵,將對方攻擊的重點牽引到自己坐鎮的中軍車陣上。但楊掞卻故意收起一部分旗幟,並且將軍士隱藏在大車的陰影下,他的目的則是儘量吸引蒙古人朝着自己進攻。鄭雲鳴是全軍總帥,又是全軍之膽,他不可能讓主將去親冒敵軍集中兵力的突擊。而他楊掞無所謂,因爲土龍軍早就習慣了各自爲戰,即便這個車陣被蒙古人擊破,甚至他楊掞戰死沙場,土龍軍也依舊會繼續戰鬥下去。這是他對自己部下的全心全意的信任,雖然他不如王登那樣以鐵律約束,但相信自己的軍隊絕不會遜色振武軍半分。
何況葛統制早就憋着要報第一戰被擊敗的恥辱。若不是如此,他怎麼會帶着振武軍中軍的一百親兵加入了楊掞的陣勢,並非是他不信任王登,但說起調動敵人,整個大軍中無人能出楊掞其右。說起來可能很簡單的事情,更換一些旗幟,減少一些旗幟,增加減少火堆,將一部分人的行跡隱藏起來。但別的人做和楊掞做起來,效果大不相同,楊掞在運用這些伎倆方面是天生的大師。以致鄭雲鳴都覺得奇怪,這位戰爭的鬼才是如何才能在宋蒙交戰中一直默默無聞的。
如今抄思萬戶就像被楊掞牽引着一樣,對他自身所在的大陣發起了進攻。直到這一步爲止,楊掞都做的得心應手。但他真的能夠以本陣的一千餘名兵力抵抗住二倍有餘的乃蠻下馬騎兵麼?這些乃蠻人居住的地方靠近河西,多帶鐵甲,刀劍俱鋒利,雖然裝備不及怯薛禁衛,但他們佔據有步兵搏鬥最重要的優勢,局部的人數優勢。
所謂一夫當關,披堅執銳,橫掃千軍之類的豪言壯語,在中國數千年戰爭史中能做到的不過鳳毛麟角,必須在天時地利人和的諸般配合下,纔能有一場完美的以少勝多的步兵正面攻堅戰鬥。舉凡所謂名將,其實大多隻是遵循一條簡單的制勝法則,在局部造成兵力上的優勢,將敵軍陣勢的一點壞滅,然後利用這一點不斷擴張戰果,導致全局之勢朝着對自己有利的方向扭轉。抄思自降服蒙古大軍以來,跟隨軍團疊經戮戰,自然胸中有韜略在。他第一眼看見宋人佈下的車陣,就斷定這道一字防線最有利於自己在局部集中優勢兵力。一字長蛇陣本來就不利於集中兵力,何況還是用拒馬子和偏廂車將自己的兵力主動分割開。這套防禦至強的戰法背後,就是進攻和機動的極弱,宋人在鑄造了偏廂車防線的銅牆鐵壁的同時,幾乎是畫地爲牢,將自己困在了自己建造的六座牢籠中。
戰爭的偉力,來自於進攻,且唯一來自於進攻。這是草原男兒自誕生起就牢牢握在手中的鐵則。任他們在別人的土地上見識了多少高大的城池,多少險峻的雄關,多少易守難攻的地形,這條鐵則是深烙在他們大腦深處的不可動搖額信念。當他看到鄭雲鳴居然佈置成這種陣型來對抗蒙古大軍的時候,抄思就認定了今日之戰必勝。敵軍的盾牌再堅固,只要持續不斷施加打擊,總能讓它出現一條裂痕,進而讓其分崩離析的。
他所依靠的,就是超過二千名下馬乃蠻戰士和永不停歇的進攻精神。而除此之外,他還要使用其餘的騎兵分撥牽制宋人其餘的車陣,讓其自顧不暇無法及時對南方第二個車陣形成支援。一旦下馬戰士突破車陣,他們就將從突破口源源不斷的衝到宋軍車陣之後,從側後襲擊那些正在追殺自己砲手的宋軍步兵們。
這一作戰計劃成功的關鍵,就在於時間,需要乃蠻戰士們用極強的戰鬥力迅速打破宋人的車陣防線,讓騎兵能夠有機會在砲手軍被殲滅之前突襲宋軍的背後。鄭雲鳴看着乃蠻的步兵大陣在咆哮和嘶喊聲裡,鐵鑿槍如森林一樣,槍尖在稀薄的陽光下散發着冷光,揮舞的重型戰斧顯然是來自北方和金國戰鬥的繳獲。其實乞顏部和別的草原部族可能不會使用那麼巨大的戰斧,因爲這樣的戰斧在馬上不便使用。他們更喜歡使用能在馬上揮舞的單手戰斧。但乃蠻戰士的策略顯然有所不同。
能打得過麼?鄭雲鳴站在中央的車陣裡,看着聲勢浩大的步兵陣一步步的逼近楊掞所在的位置。他側身對陸循之說道:“咱們派遣一支振武軍去增援純父怎樣?”
陸循之沉毅依舊,說道:“現在還不是時候。”他在作戰的時候向來不說半個字的廢話。這一句話就代表了當前的形勢判斷,此時兩軍尚未交戰之際,將生力軍填充進戰線裡,壓縮了原本車陣中土龍軍的作戰空間,不但只會搗亂,同時還表現了主將對部屬的不信任,以及徒然消耗掉生力軍的氣力。在真正需要這些軍隊去填補漏洞的時候他們就會軟弱無力。
鄭雲鳴當然知道這當中的道理,但他素來用兵多疑,即便是對楊掞和王登也是憂心忡忡,其實古來名將多半都是在堅信部下的意志和實力與懷疑一切之間反覆搖擺,既有過分相信部屬而導致全盤戰局崩壞的,也有多疑寡斷而導致喪失戰機的。所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想當名將,絕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