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見秦武站在堂上,立即撲倒,一面哭一面講述起來。
所說的話大致與案卷上的相似,那日正在衙門後山的竹林散步,看見秦武和李統領正在爭吵,秦武用銀鈔收買李統領,李統領卻堅決不收,兩人衝突廝打起來,秦武於是抽出解腕尖刀,一下將李某殺死。隨後扛起李某的屍體向北去了,這一切都是他在角落裡看見的。
丘震越聽越生氣,大吼一聲,闖上前去就要動手。
鄭雲鳴趕忙上前將兩人隔開,心下好生爲難,斷案這種事情他是完全的外行人,就算真是宋慈在此,也不可能立即就破案吧。
這時只見杜庶站了起來,慢慢的在堂上踱着步子。擡頭問那證人道:“你是說這兇嫌殺死李統領後,立即將屍體抗到城外去扔了麼?”
那親兵眼神萎縮了一下,答道:“正是。”
“你因何得知?難道你也親自跟他到拋屍的地方去看過了?既然主將被殺,不去報告上峰趕緊緝拿兇犯反而去尾隨兇手,是不是企圖事後勒索?”
那親兵嚇得趕緊叩頭說道:“小人不敢!小人是看着此人不像本地人,生怕他犯了案後立即跑了,只好緊緊的跟着他生怕失了行蹤。”
“這麼說來,他拋屍的時候你也跟着去過?”
“老爺明察,小人真的是親眼看到那廝在池塘裡拋屍。”
“當面說謊。”杜庶淡淡的說道:“你可知道這人有一種隱疾,受不了蘆絮飛揚,一旦吸入了蘆絮必然氣緊胸塞,無法呼吸,甚至可能危及性命。現在正是蘆葦揚花之時,北門一帶到處都是蘆葦,你倒是告訴我,他是如何扛着這麼一條大漢穿過蘆花蕩而又沒有發病的?”
那人一哆嗦,小聲說道:“小人也只是按情理推測,所以才大膽說小人親眼看到過他埋人,小人的確從未到得那個地方......”
“那你又錯了,這人雖然從未到過埋屍的地點,但是你,”杜庶突然轉身,眼神一下子變得銳利無比,緊緊的盯着那親兵說道:“確是真真切切的到過那裡!”
“沒有,小人沒有!小人冤枉啊!”親兵一面說着一面又以頭搶地,向着劉虎蹦蹦的磕着響頭。
“你道是沒人看見,所以欺瞞麼!我來告訴你,當日晌午時分,有蘆葦蕩裡撿拾鴨蛋的漁家兒子藏在蘆葦中看的清清楚楚,他說有一約莫六尺的穿着招軍襖的黑臉漢子,用車載着一個草蓆捆着的東西來到池塘邊上,將其棄之塘泥上。我秘密讓他再暗中指認,這黑臉漢子原來卻是指證他人謀殺的王德統制的親兵!”
“小人真的沒有,小人冤枉!小人冤枉!”那親兵眼見被揭破了謊話,也不敢再多說半句,只是顧着喊冤磕頭。
“休要遮遮掩掩了!我想真實的情況應該是這個樣子吧。”杜庶摸了摸自己那尚且稀疏的鬍子:“我聽說前日你在東百花街喝醉了酒鬧事,被李統領撞見,教訓了你一頓,又要你出錢賠償。那日你看李統領在宴會上也喝醉了,獨自出門,你卻突然心生惡念,一路尾隨他到後山竹林,拔出刀來將他殺死。然後丟棄屍體到城北的水塘中,這時你想到了嫁禍於人之計,於是趁着這壯士不備,偷偷將兇器放入他房中。你還覺得單憑一把兇器誣陷這位壯士不夠有力,於是又找人僞造了蠟丸書信,獻與王德,構陷於他,是也不是?”
“小人沒有!小人沒有!王統制會給小人做主,小人所說的都是實情!”
鄭雲鳴看着杜庶聲色俱厲的樣子,心中已經有了七八分明瞭,若是此時賣他一個人情,在安豐軍杜杲面子上也會好看一點吧。於是站起身來,冷笑道:“真與不真,一試便知,你可知道福建提刑司宋慈宋大人近日開發了一種指紋辨認術,使用磷光粉可以從尖刀手柄上提取使用者的指紋。鄭某離京的時候恰好見識過這法子,就便在這解腕尖刀上一試,若是隻有秦武的指紋,那某當親自給你賠罪澄清,保你官升五級,若是驗出你的指紋,哼哼,休怪安慶軍劊子手的刀不夠鋒利!”
杜庶也趕緊附和道:“說吧!幕後指使是誰!若是汝實情交待,還可以申請有司減刑一等,留得性命。這個時候還不悔悟,企圖隱瞞,那就別怪國法嚴峻無情了!”
那親兵被這兩個年輕人一嚇唬,登時軟了,頭搗蒜一般的喊道:“兩位老爺休要怪罪,這不干我事,全是那王統制......”
“住口!”一直在靜靜的聽着兩人審斷的楊恢突然喝道:“分明汝等殺害長官,又誣陷良人,現在居然還敢牽攀汝等上峰!真是大膽的狗賊,以下犯上,混賬之極!來人!”
兩邊幾個虎狼似地牙兵一起站出來,將那親兵捂住了口,牢牢架住。
“先打入監牢,而後嚴刑拷問,看這廝招是不招!”
親兵答應了一聲,拖着死狗一樣的證人匆匆下去。
鄭雲鳴和杜庶無奈地對望一眼,人說官官相護,其實武臣之間的袒護比文臣要嚴重許多。須知文官都是學聖人禮法,相互之間不過是攀些年兄年弟,老師門生之類的關係。武臣們那真是要斬雞頭擺把子,不然很難在官場上混跡的。不要說如今的這些無賴將佐,就連紹興年間人稱中興名將,也不能免俗,韓嶽張劉,吳璘吳玠,楊圻中等輩,無不是結爲異姓兄弟。武將間無事就勾心鬥角,有事則互相遮掩。早已成爲武官中的一種循例,更是大宋國防方面難以治癒的痼疾。楊恢這麼做,也是爲了淮西都統李虎和淮東都統司的面子着想。
堂上這兩個算是官場新手的年輕人,對於這種延綿國朝百年的頑疾,根本沒有半點辦法。
鄭雲鳴只好燦燦的笑着轉移話題:“制置使能立辯是非,真有古時名將風範。”
“身爲一方主將,當然不能不辨真僞。”楊恢點點頭:“既然查得此人無罪,速速將其釋放,不得再留在衙中。”
丘震一言不發的來到秦武面前,雙手抱拳一輯到地,然後轉頭也向着鄭雲鳴和杜庶拜了一拜。
杜庶笑道:“這回可得到了教訓,凡事沒有查證清楚的時候,一定不能冤枉了好人才是。”
“不用多說,這次是俺魯莽了,稍後事情一了,俺馬上擺個酒向這位好漢賠罪就是。”
雖然是條粗漢子,但知道自己不對的時候也能夠爽利的認錯。這種人將來一定有用得上的地方,鄭雲鳴想着這樁事,楊恢卻開口問道:“公事已了,今天就在衙門裡設個便宴,爲鄭官人接風洗塵如何?”
上峰給低階官員接風是不常見的事情,這自然是不常見的事情。鄭雲鳴於情於理都不可能拒絕。於是將鄭雲鳴讓入後堂,杜庶作陪。只將丘震和秦武二人從衙門裡放了出來。
丘震執意要拉着秦武去喝酒賠罪,秦武本是光明磊落不記仇的漢子,看見丘震實在熱忱,也不能駁了他的顏面。二人尋了一家酒肆暢飲起來,相談起來,才覺得有一見如故之感,酒越喝越精彩,待到月上梢頭的時候,酒肆中又進來兩個人。
丘震一見二人,便大着嗓門喝道:“鄭官人和杜官人不是在副使老爺處吃酒麼,怎麼半路跑出來了?”
“官面上的迎來送往,總是氣悶的很。”鄭雲鳴笑着說:“所以我編了個不勝酒力的理由,拉着學長來這裡討兩杯酒喝。”
秦武站了起來向兩人施了一禮,說道:“今日若不是二位官人給我洗脫罪名,還不知道應該怎麼辦纔好,這份大恩,秦某隻有日後圖報了。”
“秉公直斷乃是爲官者的本分,這既不是我們施的恩德,你也用不着感謝。”杜庶說道:“反正我在堂上說的那些也都是瞎編的。”
鄭雲鳴大驚失色:“哪些部分是瞎編的?”
“這位秦壯士何曾有什麼氣胸病?若說城北的蘆葦蕩,他一定是能去的。我之所以能料定他沒有去過城北而那兇手去過,靠的是另一件小事。”
“城北正在開塘挖溝,準備對付北邊的騎兵,現在到處都翻出來略帶暗紅色的泥土,這種泥土是安慶府別的地方難以找到的。昨日我特意留意了秦壯士和那兇手所穿的靴子,秦壯士的靴子上並沒有暗紅泥土的痕跡,而那兇手的靴子上卻沾滿了暗紅色的泥點,這豈不是太明顯的證據了麼?”
“我料這兇徒一旦知道自己的靴子是最重要的證物,說不定會舍了性命將這靴子毀去,反正他不是本地軍士,只要矢口抵賴誰也奈何他不了。所以我以秦壯士有氣胸病爲由,拖他入局,只要他老實招認了罪狀,自然也就不會去管那靴子了。”
鄭雲鳴恍然大悟的拍拍額頭:“學長瞞的我好苦!不過說句老實話,我也有事瞞着學長。”
那三人好奇道:“是什麼事?”
“那磷光粉取指模的法子也是我編的,宋大人還沒來得及發明。”鄭雲鳴說完這句話,四個人一起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