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夏天在名寺古剎中扇着摺扇品茶論詩的京官們,此刻大多正坐在四人擡或六人擡的官轎裡顛簸在御道上,爲了京闈和秋防的大小事務而往來奔走。太學生們蜂蝶一樣的廝混在街巷邊賣弄色相的“花兒”們周圍,彷彿是要把十年寒窗積累下的壓力在這個秋天全部釋放出來。
整整一夏都被陽光鎖住了活力的街市更是喧鬧非凡。城中鱗次及彼的米行、紗行、牛行、豬行、布行、貨行、酒坊、茶店、金銀鋪、藥鋪、珠子鋪、衣帽鋪、香藥鋪個個人來人往,堆積如山的米糧、千百成羣的豬牛、珍稀的寶貨和華麗的衣帽,還有數百億的鈔錢在大宋的都城中流轉着,形成了此時世界上最繁盛的商業奇景。
正站在南朱雀巷鄭家宅邸廂房裡的鄭雲鳴卻對這一切混不在意。作爲當世一品的公子,過於關注這些商業的東西,在社會上會留下相當負面的觀感。如果是在穿越前的現代商業社會,一個普通大學生熱衷於這些東西倒沒有什麼所謂。但在這七年的時光裡鄭雲鳴幾乎已經淡忘了穿越前的那些記憶,開始接納起官宦家那些繁冗的禮節,書房裡飄着墨香的線裝書和筆墨紙硯,老夫子們諄諄教導的聖人經典,還有那總是板着嚴肅的臉孔的父親和總是溫聲細語的母親。
端坐在黃梨交椅上的鄭清之看着兒子出神的樣子心下略略有些不滿。自從七年前一場幾乎讓小兒雲鳴喪命的大病之後,以前聰穎活潑的鄭雲鳴便常常會一個人發呆,甚至被自己起了個“阿癡”的綽號,自己的原配蕭氏夫人對此很是不滿,她很相信靈隱寺解籤的批語,是自己的兒子擋去了禍患才能讓鄭家相公有了步步高昇的前程,因此上不住的私下埋怨鄭清之對兒子管教太嚴格。
另一方面,除了沒有以前聰慧敏學,“阿癡”卻多了一份淡定從容的態度,這也是學理之家最爲看重的,因此鄭清之並不願意輕易出言訓斥,在幼子們面前折了這個哥哥的面子,只是輕輕的咳嗽了一聲。
鄭雲鳴身後的書童憲兒嚇得一哆嗦,趕緊踏上前半步,輕輕的拽了拽小主人的衣袖。
鄭雲鳴一機靈,猛一擡眼,正好與父親嚴厲的目光撞個正着。他這才從恍惚的思緒回到現實中,慌忙垂下眼眸,拱手謝罪道:“孩兒昨日點燭貪看《春秋傳》,睡得晚了些。”
鄭清之的臉色稍爲和緩了些許,溫言道:“殿試之後還留心學問固是好事,但常言有道:‘夜半勞神者不利於肝。’除了勤修經典之外,也需多學些養生之道。”
頓了一頓,又吩咐道:“心學的這些書籍,雖然學問也算了得。但畢竟不是理學正道,你要是看朱老夫子的東西氣悶了,多看看永嘉之學的著作也好,學些機圓處事的道理,勝過天天與一夥談心論道的迂腐人在一起。”
“孩兒謹記父親教誨。”鄭雲鳴把頭埋的更低,躬身答道。
四平八穩的坐在交椅上的右丞相點了點頭,回首對管家說:“你繼續。”
管家鄭六七擦擦頭上的汗,翻開了手中一打厚厚的名帖。“除了戶部尚書、參知政事真公外,還有權禮部尚書魏公,新除廣東經略崔公,內庭侍講徐僑公,秘書少監趙汝談大人,以及尤焴公、遊似公、洪諮夔公、王遂公等統共是六十八名客人。老爺開具的名單都一一送過請柬過府,沒有人推辭的。只是這家宴是否還有需要特別準備的地方,還要請老相公示下。”
當然需要指示,這並不是一頓普通的家宴。可是就連久寓官場的鄭清之也對這一次的禮儀和接待沒有十分把握,他畢竟也只是提拔到如今的位置上沒有多久而已。
如果接待的只是名單上的這些同堂名臣,倒也還罷了。可是還有一位將要赴宴的人物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怠慢的。
那便是當今的天子,端平皇帝。
好在禁中也明白一整臺繁複無算的皇家禮儀,就算是這些以禮教稱名於世的大儒也難以全部瞭解,所以每次皇帝垂顧臣子府邸之前,有一道必要的程序,由內廷派出中使到蒙受天恩的臣子家中,親自指導如何接待天子的種種規矩細節。
中使固然不願意得罪這位剛剛被拔擢爲宰執、聖眷正隆的鄭相公,交待安排的十分周密。相府的管家盡心盡力的記錄,卻不能保證是否真的萬無一失。
要是真的在聖駕面前失了禮節,主家固然要接受朝廷上的各種指責,需要負責的僕婢只怕當即就會被有司緝拿,問以衝撞鑾駕的大罪,那可是要丟腦袋的!
總管戰戰兢兢的等待着鄭清之的進一步指示,可老相公卻扭頭看向一旁侍立的兒子們。
“你們也來說說,這次面聖需要有什麼注意的地方?”
這話擺明了是在問鄭雲鳴,清之妻妾和子嗣雖然衆多,但頭兩個兒子都夭折了,三子士昌體弱多病,常年在靈隱寺裡休養身體。
餘下的兒子中以雲鳴爲長,餘下弟弟們如雲鶴、彥榮、彥華、必翰等都視着雲鳴爲榜樣,更兼附身之前的鄭雲鳴本就聰明仁慧,頗得清之賞識。
反而倒是穿越後的這個“鄭雲鳴”,時不時的幹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讓鄭相公很是頭疼。
藉着這個話頭,他也很想看看兒子的學業是否真的有了長進。
鄭雲鳴踏前一步,朗聲回道:“我們都準備好了,一切全聽從父親的安排。”
“全準備妥當了?”在理學的頂級大師鄭清之看來,這句大話不應該由自己的兒子口中說出來,恃才自滿,乃是儒學君子的頭等大忌。
“我來問問你,面見陛下的時候,該當怎樣?”
“孩兒不知。”
鄭清之眉頭皺了一皺:“那麼陛下落座之後,上菜的順序是怎樣的?”
“孩兒也不知道。”
在老鄭這幾十年的宦海沉浮中,還從沒有人敢這麼當衆頂撞過自己,好在宰相肚中能撐船,就算是自家孩子,宰相也沒有當場發作。
“那麼,隨聖駕前來的賓客名單都記熟了沒有?”
“孩兒還沒有開始記呢。”
“啪”的一聲,鄭相公手中的青瓷盞被狠狠的摔在了地上,饒是當朝一品的養氣功夫再出色,也難免被氣得當場就要發作。
鄭雲鳴看見老爹真的動了怒,心裡知道機會已經來了,不慌不忙的跪倒在地,說道:“大人請息雷霆之怒,孩兒的回答有孩兒自己的想法。”
“有什麼想法,說!”鄭清之袍袖一揮,背過身去。
“規矩禮節這些,不過是細枝末節。要緊的是,皇上爲什麼要選在這個時候到家裡來吃這一頓飯。”
“哦?”鄭清之轉過頭來,問道:“你說是爲了什麼?”
“孩兒認爲,”鄭雲鳴伏着頭,向前膝行一步:“當與北伐的失利有關。”
這可是當面揭破了鄭清之的傷疤,鄭清之卻不再發怒,只是示意鄭雲鳴接着往下說。
“諸軍入洛之前,羣臣多有反對,是父親力排衆議,一力主持才得以實行。今河南大敗,將士死者數萬人。這個責任不推到父親頭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這點九品官兒都能看的出來,和皇上駕臨又有什麼關係?”
“是孩兒以爲,迫於羣臣的壓力,皇上不可能不對父親施加責罰。但是皇上卻又不願意父親真的讓出右丞相的位置。”
“哦?這是爲何?”
“是因爲入洛雖是父親堅持進行,其實也是皇上自己的主意。”
“呵呵,聖意如天,風雨雷電,豈是爾等可以妄測的?”
“人主是真龍降世,豈能被他人拘束?先前史丞相專擅.....這個,輔佐陛下二十餘年,官家心中豈能沒有半點不滿?一旦親掌權柄,必然一反史丞相先前種種所爲,來顯示自己聖主中興的姿態。”
“自韃靼蜂起,北方盜亂,金國國勢走向下坡路,就不斷有臣子上奏要求興義兵,取故土,滅金賊以雪靖康之恥。但史丞相全都不理睬,一味只是畏懼金人。原本逃亡到兩淮的北軍,又不加以管束。以致彭義斌在北方敗亡,李全擁衆造反。朝廷耗費兵馬錢糧,數以十萬計才解決掉這個麻煩。中間宰輔置措失當種種,天下人都看在眼裡。”
“現在陛下親理大政,以父親作爲輔佐。當然不能再像史相公一般猶豫,失去時機。故爲了跟史丞相相區別,官家也必然是全力支持這次抓住良機的北伐,而不會選
“哼,”鄭清之笑了一聲:“官家有收復故土,振興華夏的大志,難道不是爾輩少年人天天在盼望的事情麼?又何必去管是什麼目的?”
“父親說的很對,官家力求有爲,確實是孩兒的福氣,但是不幸而失敗,卻是父親的禍患了。要知道老師和魏鶴山先生這些主戰派,雖然天天喊着收復河山,卻是極力反對這次倉促的北伐的。老師還曾經用稼軒公的‘元嘉草草’來論斷這次入洛之舉,只怕他們.....”
“真德秀如此說來?”鄭清之眼睛一瞪:“每次交戰,就是這些書生喊的最起勁。今番真要動兵,他們反而又阻擋,真的是......”
鄭雲鳴心下暗笑,這個父親有時候確實是顯得心胸侷促了些,不然也不會位列史彌遠一黨,在歷史上籍籍無名了。“但是父親卻不是全無反擊之力,父親能自保的最大本錢,就是當今皇上。”
“皇上剛剛親政不過年餘,又碰上了這麼一次難堪的失利,孩兒以爲官家未必會順應羣臣之意低頭認輸.......”
“不是未必,”鄭清之搖頭微笑道:“不恭敬的說,官家現在就像坐在老虎的背上,就算這時候從虎背上跳下來也已然晚了,爲了不成爲羣臣和天下百姓拋棄的天子,陛下就算明知道自己錯了,也唯有咬定自己的堅持硬挺下去。”
“所以皇上御駕前來,是給蠢蠢欲動的羣臣一盆當頭冷水,也是給父親的一付安神的良藥。父親不必過於小心謹慎的接待,反而應當大張旗鼓,擺出依舊蒙受聖眷的架勢。這才能真正貼合陛下御駕親來的真正目的,只要想明白這一節,父親就不會懷着帶罪的心態來操辦今天的宴會。而至於面聖的禮儀,上菜的順序這些等小事,只需一個時辰演練記誦足矣,又何必勞父親親自動問呢?”
“唉,總是和往常一樣,”鄭清之略帶不滿的訓誡道:“不要以爲抓住了大流就掌握了棋局的主動,要知道,在邊角上拙劣的表現,也足以顛覆你握在手裡的勝利!”
“從現在開始,爾等都都聚在你兄長的書房內,將面聖的種種禮儀再三記熟,切不可少有荒疏,以致在聖駕面前失了禮數。至於你們兄長說的這些,你們記在心裡就行,切不可隨意泄露,知道麼!”
“兒等謹遵父親教誨!”鄭雲鳴領着弟弟們躬身應諾,恭敬的將父親送出了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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