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宮……”許久沒用這個自稱,一時喚起來竟有幾分生疏,垂首看自己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福清公主,你聽說過這個名號沒有?”
無垢點頭道:“聽說過,八公主,安妃鄭氏所生,頗得皇寵,於洪武二十三年下嫁鳳翔侯張龍之子張麟。可惜張麟身患絕症,大婚當日便患病身亡,福清公主在守寡三月後鬱鬱而終。”
“父皇對八姐極寵,光是讓內務府備辦的妝奩就極豐富,除了孝慈皇后所出的兩個以外,便數她是第一了。”笑意不止,眼眸已如封河之冰,寒凍難消。
“張公子患病不是一日兩日的事,只要稍微打探一下便可知,皇上如此寵八公主何以會將她嫁給一個將死之人?”這一點當初很多人都不明白。
笑意逐漸變成暢快淋漓的恨,可轉瞬又悲泣難止,手指對着火光張開然後慢慢並起,可是不管她怎麼並緊,指間都會有縫隙,就像人這一輩子總有那麼些事是抓不住握不牢的。
“她仗着自己得寵從不將其他人放在眼中,我就更不必說了,她覺得我連稱她一句皇姐的資格都沒有。有一回賀公公帶我在御花園捕蝶的時候碰到了她,當時剛剛下過一場雨,隨便走幾步都能濺起泥水來,賀公公一時不小心賤了幾滴在她裙上,這本是一件小事,她卻生了大氣,不依不饒。”說到這裡她聲音有些發抖,雙手緊緊環住屈起的雙膝,彷彿很冷一般,而她明明就坐在火邊……
“我還記得那天是正月初九,跟今天一樣的日子,她不顧求饒執意把賀公公按在地上讓人狠命打板子,十下,二十下,三十下……”身子瑟瑟發抖,臉埋在雙膝間緊緊捂了耳朵顫聲道:“我數不清她打了多少下,賀公公暈過去了她還不肯罷休,我很害怕,跪下來求她,求她放過賀公公,可是她不肯,反而叫人更加用力的打,直到她覺得夠了爲止。”
她從未有過這樣害怕惶恐的時候,哪怕是性命攸關時也沒有,而今卻……可想而知這件事對她影響是何等之大,儘管已過十年,但留在心裡的痛卻一刻未消過。他走過去將那個蜷緊成一團的身子摟住懷中儘量放緩了聲安慰道:“都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沒事的啊!”
拂曉根本聽不到他的聲音,只一昧沉浸在自己最深最痛的回憶中:“等他們停下來的時候,賀公公腰臀處骨頭已經完全被打碎了,只餘一層皮還連在那裡,不管我怎麼叫他都沒有再醒來。母妃說,賀公公死了,以後再也不能陪我說話陪我玩耍。”
她驀地擡起頭露出一張淚痕滿面的臉,“你知道至親之人死在你面前的感覺嗎?對我來說賀公公就是母妃之外最親的人,甚至連四哥都比不過。”
眼淚是鹹的,流過還沒癒合的傷口應該是很刺痛的,但是對此刻的她來說如何能與心中巨痛相提並論。
無垢小心地以袖拭去她從不肯落下的淚憐惜道:“我知道,我明白,不要哭了,你臉上的傷還沒好呢!”
拂曉牽一牽脣,自臉上抹了些溼潤在指尖,神色不再若剛纔的驚慌,只怔怔地道:“我哭了嗎?”
“是,你哭了。”他憐惜地拍着她削瘦的背脊,那裡一絲肉也無,瘦的驚人。
“呵。”含淚而笑,似一朵在風雨中努力求生的海棠花,“十年了,十年來除在父皇面前必須的落淚外,我再沒有落過一滴淚。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從賀公公被活活打死的那一刻起我便明白,想在深宮中生存下去,眼淚是沒有用的,只有權勢恩寵纔是保命之道。若繼續這樣下去,也許下一次死的就會是我,或者是母妃!”在說到“母妃”二字時她打了個寒戰,她甚至不能想母妃會出事,只要稍稍一想便駭然欲死。
“所以你就想盡一切辦法去討皇上歡心,一步步從落魄公主走向今時今日的清平公主?”
拂曉垂落長長的睫毛面無表情地道:“若非如此,我也許早已活不到今日。活着的人自然要顧全,死去的人也不能忘,賀公公是怎麼死的我未有一刻忘記過。朱宜若,我要她生不如死!”刻骨銘心的仇恨在這一刻徹底迸發,長髮散亂之下,她宛如來自地獄的索命惡鬼。
“洪武二十三年,朱宜若到適婚之齡,父皇意欲爲她擇一位世家子弟年青俊才下嫁,我知道後便串通父皇身邊的太監,一齊哄着父皇將朱宜若指給張麟,他身患絕症之事自然被我們瞞得牢牢的。”她冷笑一聲道:“朱宜若害死賀公公,我就毀了她一輩子,要她守一輩子活寡,可惜她不爭氣,只守了三個月就死了!”
無垢深深吸一口氣,握住她冰冷指尖憐惜道:“那時你才十三歲而已,深宮實是個害人的地方。八公主落此下場,也可說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你如此對她!”
她甩開無垢的手冷笑道:“不止是她,所有作賤欺辱過我和母妃的人我一個都不曾放過。王美人罵我是從別處抱來的野種,我就讓她一輩子生不出孩子來;趙妃不喜歡梨花砍了明昧殿所有的梨花樹,我就在她住的地方種滿梨花樹,讓她日日夜夜對着自己不喜歡的東西,她恨極卻不敢動上分毫,還命花匠好生照料,因爲這樹是父皇讓種的!”
“你說,我是不是很惡毒,很殘忍?”她仰起頭問。
“不是!”他毫不猶豫地回答:“你本是一個善良之人,會變成這樣實是形勢所逼,惡毒也好,殘忍也罷,均非你本意,只因你生在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笑意宛如明月升起,清雅柔和,有令人目眩之感,伸手指着她胸口道:“我相信,你的心依然屬於十年前那個天真善良的小女孩。”
她默默片刻,手動了一下似乎想要去觸摸胸口,但終是忍住了搖首道:“人心何能如初,一切只是癔想罷了。”
舉目望進他深不可見的眼底,厲色逐漸浮現,抿一抿脣帶着濃濃的警告意味道:“今日之話你若敢說給別人聽,我必不饒過你!”
無垢微微一愕,旋即輕輕一笑,拿木棍從火中撥出已經烤熟的紅薯,邊拍打着焦脆地表皮邊道:“不急,我給你說個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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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天單位忙死了,而且下個禮拜也要這麼忙,崩潰啊,明天回家沒有更新,後天回來更哈,沒有存稿的日子極其悲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