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驚雷四起,狂風大作。拂落一地花葉,不時有閃電劃破濃厚的夜色照見夜色中的宮殿以及那幾盞飄搖不定的宮燈。
拂曉將天意哄睡後,獨自站在宮門前的臺階上,雖有滴水檐遮在頂上,但雨實在太大,不時有雨水濺到臺階上,溼了繡鞋與羅襪,她卻並未在意,只一心一意望着宮門。
若雪走過去扶着她的手道:“公主,這麼大的雨王上不會過來了,咱們還是先進去吧。”
傍晚時黃衝曾來傳旨說陳相允晚上要過來,但是眼下又是打雷又是下雨,怕是不會來了。
拂曉點一點,轉身正待進屋外頭隔着雨聲傳來太監尖細的聲音,“王上駕到!”
驀然一驚,回頭看去,果然看到有幾盞燈光出現在宮門處,隨着燈光的放大,她看到了等待已久的那抹頎長身影,脣角不知不覺帶上了幾分笑意,迎上去道:“臣妾還以爲下這麼大的雨王上不會過來了呢。”
“怎會。”見拂曉沒打傘就過來了。陳相允等不及若雪拿傘,徑直將遮在自己頭上的傘拿了給她撐,“孤說了會來就一定會來,莫說是下雨就是下鐵孤也一樣來。”
拂曉被他逗得一樂,抿着脣道:“王上就會說好聽的哄臣妾開心。”言語間兩人已進了屋,候在那裡小太監立時取來乾爽的帕巾讓二人擦拭,這小太監名叫小伶子,原是在慧心宮侍候的,後來出了襄妃那事,他被柳青青抓來擋在身上捱了一刀,拂曉見着可憐便讓穆太醫幫着救一救,也是他命大,刀鋒在離心臟半寸的地方險險擦過,休養了一月總算是撿了條命回來,傷好後他不想再回慧心宮,拂曉便讓他留在昭陽殿當差,這個安排除了可憐他之外,也有另一重意思,每回陳相允來到昭陽殿見到小伶子都會想起柳青青當初的舉動,令他對柳青青日漸疏離,不再信任親近,但這還不夠……
陳相允親暱地刮過她小巧的鼻樑,“是,孤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哄你,只要看到你開心孤就開心。”笑過後又道:“意兒睡了嗎?”
“早已睡下了。”拂曉這般答道,陳相允聞言正待想去看看他,手忽地被拂曉拉住。回頭看到她欲言又止的表情,當下撫着她嬌小若荷瓣的臉頰道:“怎麼了,有話與孤說?”
拂曉嘴脣微動,彷彿要說什麼,但終是遲疑地閉上了,過了一陣才笑笑道:“沒什麼,臣妾是想問王上今日很忙嗎,這麼晚纔過來。”
陳相允神色僵了一下,片刻後才道:“沒什麼,只是有一些摺子趕着處理,拂曉……”他忽地擡起頭,目光不知爲何染上了一層憂傷,“你想大明嗎?”
拂曉一怔,不知其何以會問起這個,當下搖搖頭道:“臣妾不想。”
“可是你會想大明的皇帝。”她話音未落他已接上,帶着拂曉所不解的憂傷,手被緊緊地握着,彷彿在害怕着什麼。
“他是臣妾的四哥,臣妾當然會想。”他是在吃醋嗎?可是朱棣是她四哥,會相念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不要想,也不要回去。”他的話讓她越發不懂。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同尋常的事發生,“是不是出什麼事嗎?”
“沒有,孤只是隨便說說罷了。”說這話的時候,眼神明顯避開拂曉的目光,令拂曉心中的懷疑更盛,然還沒等她再問,陳相允已是岔開了話題,“你剛纔並不是想問孤晚來,而是有其他的事是嗎?”
“沒有。”拂曉不自然地想別過頭,但停留在下巴上的那隻手卻不肯讓她移開,“告訴孤,出了是什麼事。”
拂曉見避不過,只得道:“王上可還記得楊金鈴?”她悠悠說來,神情有所同情。
“自是記得,好端端地說起她做什麼?”陳相允不解地望着她。
“有些事臣妾本不想說,但王上執意要問,臣妾若再隱瞞便是犯下欺君之罪。”她擡起頭認真地道:“當年的事,楊氏也許真是被冤枉的。”
“何以這樣說?又何以舊事重提?“火燭驟地一跳,在他眼中化作一抹轉瞬即逝的疑色,。
君王是否都如此多疑……拂曉在心中默默嘆了口氣,“因爲……”剛說了兩個字,天邊突然有驚雷炸響,雷聲轟隆,將她的聲音悉數掩蓋,待得雷聲小了些後,她尚未來得及再說,陳相允已是搶先一步道:“王后,你答應過孤不再追究過往之事,爲何現在又出爾反爾。青青活着對你來說真的那麼如刺在背嗎,令你非要置她於死地不可!”言詞間頗有痛意,青青於他雖不可與往日比擬,但總是相處十餘年,有錯卻非十惡不赦,他並不忍心太過苛責於她。
“王上怎麼就認定臣妾後面要說的與柳貴妃有關?”說及此她又搖一搖頭帶動發間粉晶步搖帶着幾分傷懷道:“罷了,既然王上不想聽,那臣妾以後都不說了。”
她後退,手自他掌中逐漸抽離,在指尖與指尖即將分開時,他往前一步重新將她的手牢牢握在掌中,憐惜地道:“孤並非是要怪你,只是不願見你一直被前仇舊恨圍困罷了,拂曉,佛經中不是常說放下……”
“那麼即使知道有人死得不明不白;即使看到他人化爲枯骨沉於井底;即使知道有人是被冤枉的也無動於衷嗎?”她冷笑,許久沒有過的譏諷再一次出現在與他的對峙中,“若這便是佛家所爲的放下,那麼這佛理不學也罷!”
“你說什麼?”陳相允聽出她話中的別意,當下追問其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拂曉沉默了一會兒後將今日枯井中發現憐兒惜兒的事情敘述了一遍,末了又道:“王上是不是想說她們是自己勒斷頸骨然後自己跳到枯井中的,一切與柳貴妃沒有半點關係?”
“你知道孤不是這個意思。”他緊一緊握在掌心的纖手道:“既是出了這檔子事怎麼早不說,倒是讓孤誤會了你。”
拂曉扭了頭悶悶地道:“王上給臣妾說的機會了嗎?”
這般賭氣的行爲惹來陳相允哈哈一笑。扳過她的身子道:“好了好了,都是孤的錯,王后大人有大量別生氣了好嗎?”
拂曉被他這般做低的姿態逗得一笑,掩脣嬌聲道:“您是王是君主,臣妾只是一個小女子,哪敢生王的氣啊!”
笑鬧過後又說回原先之事,拂曉斂一斂逶迤在地的披帛道:“當日咱們帶襄妃去與柳貴妃對質,偏就那麼湊巧一直服侍柳貴妃的宮女失蹤了,不,不應該說失蹤而是死了,穆太醫驗過說已死了兩三年之久。這樣算來不正是柳貴妃說她們失蹤的日子嗎?王上,天底下真有這樣巧合的事嗎?”
陳相允沉寂良久,驟地擡起頭目光牢牢攫住拂曉,“你是說青青殺了她們?怎麼可能,青青不過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罷了,怎麼可能殺得了人。”
“那小伶子呢?他胸口的傷是從何而來?”這一句話堵的陳相允當場啞口無言,良久方略顯無力地道:“可是她並沒有那麼大的力氣。”
“殺人有時候並不需要自己動手,王上可記得儀貴妃身邊的宮女金屏多年前也是被人勒斷脖子而死,還有傅太醫,發配充軍的路上不明不白就死了!”她咄咄而言,語氣堅定無移。
“你想說這一切均是青青指使他人所爲,這怎麼可能,太過荒謬了!”一切來得太突然,令陳相允難以置信。
“不是臣妾想,而是事實就是這樣。”她回視於他,無一絲一毫退縮。事已至此,無以回頭,一切終要分出個是非曲直來。
“這麼說來,你已經找到證據了?又或者是你口中那個幫着青青殺人的兇手?”
“是,而且此刻就在昭陽殿後殿。”她的堅定令陳相允面孔扭曲變形,身子微微一晃,難道……真是青青?難道他寵了多年的女子真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沉寂良久,他終是艱難地吐出一個字來,“宣!”
當洪侍衛被帶進來的時候,陳相允將所有人都遣了下去,包括拂曉在內,沒有人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只是在大雨初歇,天將黎明的時候陳相允從屋中走了出來,在經過拂曉身側時低低問了一句,“你答應留他一命?!”
“是,這是讓他吐露真相的交換條件。”對於拂曉的回答陳相允扯了扯乾裂的嘴脣並未再說下去。
雨已停,天也將亮起,但籠罩於他內心的陰雲卻驅之不散!
數日後,他微服出宮,直至黃昏時分方纔回來,一回來並去雲乾明殿。而是直奔慧心宮。
柳青青看到他來可謂是喜出望外,自上回之後又是月餘不曾見過,但很快她便覺不對勁來,因爲自進來後他就一直盯着自己,不說也不笑,唯有莫大的失望在眼底。
“王上,出什麼事了?”她小心翼翼地問,話音剛落的下一刻,他的手已撫上她的臉頰,這樣親暱的舉動數年不曾有,這兩三年來,他即使來了也只是坐坐說說話,連碰都不怎麼碰過。可是心中卻不曾有欣喜,反而惶惶不安。
“青青,爲何要騙孤?一而再再而三的騙孤?”
柳青青心中咯噔一下,強笑道:“王上在說什麼,臣妾怎麼聽不懂。”
“你懂的,青青,你有什麼不懂,反而是孤,從認識你的那一刻起就一直被你瞞在鼓裡,從未清醒過!”
柳青青心中的惶恐越來越大,然臉上依然是一副無辜的樣子,“王上……”
“不要叫孤!”他驀地一聲低吼,嚇了青青一大跳,愣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金屏、憐兒、惜兒、傅太醫,這一個個都是你派洪守衛殺的是不是?“
陳相允每說一個字柳青青的臉就白一下,到最後已是面無人色,這幾個人的死是她心中隱藏最深的秘密,而今一朝被人揭穿且還是被這個最意想不到的人揭穿,彷彿身上的衣裳一瞬間被人扒光赤身裸體在人前一般。
她努力擠出一絲笑,“王上這是聽誰說的,臣妾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來,至於洪守衛臣妾更不知他是什麼人!”
“那麼柳葉呢,他是你親手殺的,你總應該知道了吧?!”
柳青青僵立在那裡笑容無論如何也掛不住了。
“無話可說了是嗎?”他冷笑,不帶一絲溫度,於這個初夏的時節裡泛起無休無止的涼意。他負手,背對她以及其厭惡的口吻道:“十餘年來,孤竟然一直不知道原來身邊最親密的人是二王兄派來的奸細,青青,你是不是覺得孤很蠢,可以任由你玩弄於股掌之上?”
“不是,不是這樣的!”柳青青慌忙否認,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跪地攥了他的袍角道:“臣妾從不曾這樣想過,二王妃……二王妃……”說到這個名字她聲音小了下去,喃喃着不知該如何說纔好。
“青青,你還有多少事是孤不知道的?”他的痛心疾首換來她的痛哭流涕,“王上,您以爲臣妾願意嗎?一切、一切都是二王妃逼的,她用臣妾唯一的弟弟來威脅臣妾,若臣妾不依她就要殺了他,多少次臣妾想要將一切盒盤托出,可是臣妾害怕,害怕王上知道後會不要臣妾,若沒了王上,臣妾此生還有何意義。”
“所以你就親手殺了他?”他俯視驚惶失措的她,“怪不得楊氏要殺你那次你毫不猶豫地抓了個人做擋箭牌,連親生弟弟都能殺,何況是區區一個奴才!”
柳青青已經駭得渾身發抖,連哭聲都變了,“王上,你聽臣妾解釋……”
“不必了。”他冷冷打斷她,“孤去寧古塔見過二王兄,還有洪守衛,你的事孤一清二楚,再狡辯只會讓孤更看不起你!”
他一把抽出被她握攥的袍角冷言道:“燕飛香也是你的詭計,最後卻讓楊氏做了你的替死鬼,青青,你究竟害了多少人,是不是所有與孤親近的人你都不放過?”
“不是的,不是的,王上。”她慌的不知如何是好,空空的掌心令她心中惶恐不已,這一次他真的要離自己而去了嗎?
不要,她只剩下他了,如果再失去,此生還有何可戀,“臣妾知道自己錯了,可是臣妾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爲對王上的愛!”
“不要把自己的罪加諸到孤身上來,是孤讓你殺人的嗎?是孤讓你害人的嗎?柳青青,你好可怕,可怕的讓人不敢相信!”
“那王上現在是想要治臣妾的罪乃至於殺了臣妾嗎?”她含淚而問,然即使是這樣的悲楚也換不來陳相允的回顧,他對她是真的失望了,“以你的罪孽就算定一個死罪亦是輕的。”
他的話令她渾身發涼,難道真的完了?不,她不要!她還不想死!求生的慾望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般強烈過,沉靜了幾秒,她突地摘下發間金釵抵在喉間,“王上若想臣妾死的話不必下旨,只需您一句話臣妾當即便可死在您面前,反正這世間已沒什麼值得臣妾眷戀的了。”
“是嗎?”他終於回過頭,然柳青青還未來得高興便被他眼中的冰冷所震懾,在漫長的對視中於這片冰冷裡滋生出一絲譏諷,“孤在你眼中看到的不是對生死的漠然,而是對生的無限渴望。青青,你很怕死。”說着他一把奪下她手中的金釵擲到地上,“所以,不要再在孤面前演這種蹩腳的把戲,這隻會讓孤正看不起你!”他彷彿看穿靈魂的話語令柳青青難以自抑地發抖……
結束了嗎?一切真的要結束了嗎?
正在這時陳相允忽地又道:“你想活那孤就讓你活着,在今後的漫長歲月中好好爲你的所作所爲懺悔。“
柳青青還待再說,陳相允已不願再多看一眼,大步往外走,身後是柳青青絕望的哀嚎,但是一切都已不可挽回……
即日,廢黜柳青青的旨意傳喻六宮,她被遷出慧心宮剝去錦衣珠飾打入冷宮,生老病死不得踏出一步,日抄佛經一卷,不足者不得食。
他於她還是留了幾分情面,以她之罪縱然死上十回百回也不爲過,囚禁而已實是輕了。但是柳青青依然是恨的,這個恨讓她的心理扭曲變形,讓他認定自己會落得這個下場全是朱拂曉的錯。
她不會放過她!哪怕是死,她也要朱拂曉痛苦一輩子!
不解此恨,她柳青青誓不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