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在這樣的僵持中緩緩流逝。在永恆不變的日升月落中,拂曉迎來了她在安南的第五個春秋。
這一年是永德三年,陳天意五歲,也是建文元年;就在前一年七十一歲的朱元璋駕崩,皇太孫朱允炆繼位定年號爲建文,大亂就此揭開……
“殿下不要跑那麼快,快回來,小心摔了。”嵐風一邊叫一邊追着跑在前面的陳天意,莫看陳天意人小,跑起來卻極快,東竄西跑,在一堆廊環與柱子間與嵐風捉迷藏,時不時停下來朝嵐風嘻嘻一笑,但在嵐風追到前又一溜煙的跑了,每回都讓嵐風抓個空,氣得她直翻白眼。
三年間,昭陽殿的人換了不少,年長一些的隨月和晚蝶在去年被放出宮嫁人,楊全去了內務府當副總管,眼下留在公主身邊的親信就只有她和若雪還有寧福了。隨月與晚蝶起先是不肯走的,唯恐公主和小殿下身邊缺了人侍候。但公主不願讓她們終老在這寂寂深宮中,執意如此,只能含淚拜別。
一大一小你追我逃,不知不覺便出了昭陽殿範圍,陳天意在前面撒着歡的跑,不時回頭朝後面追得氣喘吁吁的嵐風扮個鬼臉,對她的呼喊充耳不聞,反而跑得更快。此時正是春暖花開,草長鶯飛的時節,漢水池邊垂柳依依,風過處拂起無數柔軟的柳枝在空中飛揚,與綿綿水波相映成趣,化做這春日裡獨有的風景。
“前面是漢水池了,殿下快別跑了,不然要掉水裡去了,快停下,停下。”嵐風急切地叫喊,偏那小腿跟裝了輪子一樣怎麼也不肯停下來,直跑到垂柳邊,一把攥了那垂到臉上的柳條淘氣地蕩起了鞦韆,晃晃悠悠笑得可叫一個開心,壓根不在乎柳條會不會吃不住他的重量斷掉,這摔在地上還是輕的,萬一一個不小心,正好在晃到池面上的時候斷了那可就出大事了。
嵐風被他嚇得心驚肉跑,兩步並做一步衝上去一把抱住他小小的身子,懸了半天的心總算是安下來了。長出一口氣好言勸道:“玩了這麼久殿下也累了吧,咱們回去好不好,說不定娘娘已經醒了正在找殿下呢。”
“不要,我還要玩。”他奶聲奶氣地說着,頭搖得跟波浪鼓似的,身子扭啊扭像條小魚般使勁想從嵐風懷中掙脫。嵐風費了那麼大力才抓住他哪肯放,抱得死緊,口中不住撫慰,希望他能夠安靜下來。
陳天意畢竟是小孩,論力氣怎麼也鬥不過身爲大人的嵐風,不過沒關係,被昭陽殿宮人暗地裡稱混世小魔王的他有的是辦法。當下小臉一皺,把秀氣可愛的五官全擠在一起嚷嚷道:“嵐風姑姑,你抱得好緊,好難受,我都不能喘氣了。”
“那你保證不跑?”嵐風是吃過他苦頭的,曉得他雖然年紀小,心眼可是一等一的多,不肯輕易鬆手。
“我保證。”他立馬回答,眼都不眨一下,臨了擺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望着嵐風。望得她那叫一個不忍心啊,不知不覺就把手給鬆開了,待看到陳天意眼中狡猾的笑意時已經來不及了,他嗞溜一聲滑下嵐風的懷抱,撒腿跑到一棵比較粗壯的柳樹前,手腳並用地往上爬,在嵐風趕到前居然還真讓他爬上了樹丫,就着樹梢坐下,兩隻小腳在空中晃啊晃,對下面急得團團轉的嵐風樂得直拍手,“嵐風姑姑,這下子你抓不到我了吧,嘻嘻。”
嵐風快瘋了,跑就算了,居然還爬上樹了,這位小殿下精力未免太過旺盛了吧,一點也不像公主,仰頭哀求道:“奴婢的小祖宗矣,你下來好不好,爬這麼好很危險的,萬一摔下來可怎麼辦。”
“不要!”陳天意仰起圓圓的小下巴得意地道:“上面這麼好玩我纔不要下來呢,嵐風姑姑你也上來啊,上來和我一起坐。”
上樹?嵐風下意識地搖頭,長這麼大她還從來沒爬過樹,何況這就一身長裙宮裝也不方便,見好言相勸和哀求都沒用,她只得用上了嚇唬這最後一招,“殿下要是再不下來的話,奴婢可就要去告訴娘娘了哦。”整個王宮中。能治得了這位小爺的就只有兩人,其中之一正是朱拂曉也即是他親孃。
剛剛還得意洋洋的陳天意聽到這話,笑容頓時僵住了,粉撲撲的小臉也一下子由紅轉白,正當嵐風竊喜威脅奏效時,他漆黑的眼珠兒一轉露出壞壞的笑容,身子往外又坐出了幾分,那枝丫受不得重顫了幾下,顫得嵐風心都快跳出來了。那位正主則一臉無辜地道:“嵐風姑姑,要是你在去告訴母后的時候,我一個……”全是肉的小屁股故意頓了頓已經不堪重負的樹枝,“不小心從樹上摔下來可怎麼辦?意兒會害怕的吶。”
他會害怕?那可真是活見鬼了。嵐風在心裡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這位小爺在宮中上竄下跳,除了主子和王上外,天底下就沒有他怕的人或事,現在這麼說分明是想拖住自己。自從這位小爺學會走路後,自己就再沒有過過太平日子,擔心的連皺紋都出來了。
想歸想,但經他這麼一說,嵐風還真不敢走了,不怕一萬就萬一,萬一真的掉漢水池裡,那可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了。嵐風越想越害怕。說什麼也不敢離開,只得左張右望,盼着有宮人過來,報信也好拿梯子也好,怎麼着也好過在這裡乾着急。
樹上那個鬼靈精兒見嵐風上了自己的當,不知有多高興,笑得嘴都歪了,坐在樹梢上扭來扭去一刻不停。樂過頭的他全然沒發現伴着細細的聲響底下樹幹的裂縫正在不斷擴大。
“小心!”待得嵐風發現不對時已經來不及了,只聽得“咔嚓!”一聲,樹幹從中斷裂,坐在上面的陳天意頓時像折翅的鳥兒一樣哇哇大叫着從空中一頭栽落。樹雖不高,但摔下來也是很疼的,何況下面還圍着一圈石頭,若是砸到石頭上或是水……
嵐風嚇得整個人都僵硬了,根本來不及撲過去接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陳天意不斷接近地面,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個身影從身邊疾速掠過,趕在陳天意墜地前接住了他。
“父王?!”陳天意一看清接住他的人頓時興奮地大叫起來,胖乎乎的小手使勁攀住陳相允的脖子,整個人都掛在他身上,“父王怎麼來了?”
“孤要是不來,你就要摔地上了,真是的,告訴你多少次了,不要頑皮不要頑皮,你總不聽。”看到陳天意安然無恙,陳相允總算是放下了心,適才要不是他正好路過,這小子就要摔胳膊斷腿了。
“纔不會呢,就麼點點高度對兒臣來說纔不算什麼呢,何況兒臣早就知道父王一定會來救兒臣的!”陳天意大言不愧地拍着小胸脯道。
“哦,是嗎?”陳相允笑着捏捏陳天意的鼻子道:“你個小傢伙,說起大話來倒是絲毫不害臊啊,好了,快下來。”
“不要,好久沒見父王了,兒臣要父王再抱會兒。”陳天意耍起了無賴,摟着陳相允的脖子不撒手,身爲一國之君的陳相允對這個心眼賊多的兒子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由着他。
嵐風這才尋到機會上前拜見,“奴婢參見王上,王上萬安。”
陳相允淡淡地橫了她一眼道:“你是怎麼做事的,居然讓殿下爬到樹上去還摔了下來,若真傷到了,你可吃罪得起?”
在陳天意麪前,他是慈父;但在別人面前。他就是嚴厲的君主。
嵐風聽出蘊含在淡薄語氣中的震怒,不敢推託連忙跪倒在地,“奴婢沒能看好殿下奴婢有錯,請王上降罪。”
陳相允冷哼一聲正待要說話,嵐風低垂的視線中出現了一雙鳳紋軟底繡鞋,輕巧無聲的來到陳相允身邊,軟言道:“殿下既是沒事,就請王上不要再責怪她了,她也只是失心之失罷了並非有意。”
說話的正是柳青青,彼時她已懷孕五月有餘,陳相允本是陪她出來走走散散心,沒想到會遇到這茬事。
三年間,陳相允膝下除陳天意外,還多了一女,乃後來選秀入宮的寧答應所生,只被召過一次寢,卻意外有了身孕,還生下一子,她並不得寵,所以生下孩子後也只是封爲貴人,與親女分離,一年難見數面。
一個小小的答應能懷上龍種,位高得寵的妃子卻一直沒有消息,儀貴妃如此,成妃襄妃如此,新得寵的幾位良嬪景嬪亦是如此,實在是令人不解。至於青青,盼了這麼久,總算是在今年年初有了喜,剛聽到這個消息陳相允高興的不得了,當年被容妃生生打下的那個孩子始終是他的心病,令他總覺得欠了青青,而今青青能再度懷孕,也算是了了這樁心病。因着對這個孩子格外上心,什麼好的補的皆往慧心宮送,太醫更是隨行在侍,只盼她能生下他們的孩子。
所幸,雖然青青有孕,但陳相允對陳天意倒是沒有冷落什麼,依舊對這個嫡長子喜愛有加,時常親自教導他讀書寫字,甚至陪着他玩耍取樂。唯一美中不足的一點是他對拂曉的冷淡,在陳天意的記憶中,父王和母后從沒有單獨坐在一起的時候,甚至不曾說過話,一年中僅有的幾句話也是在除夕或中秋家宴上,每一個字都透着疏離與冷漠。
對於青青的要求,陳相允是從來不曾拒絕的,當下微一沉吟對尚跪在地上的嵐風道:“罷了,既是慧貴妃幫你求情就饒了你這一次,下回當心着些,若殿下有任何損傷,孤第一個要你的命。”
“是,謝王上恩典,謝慧貴妃恩典。”嵐風雖然不屑柳青青的求情,但面上還是得擺出一副感激之色。
剛纔在黏着陳相允不放的陳天意扁扁小嘴主動從他身上滑落,拉起嵐風不高興地嚷道:“走啦,我要回去啦。”
“慢着。”陳相允叫住想走的陳天意道:“你還沒有見過你慧母妃呢。”
青青連忙搖手怯怯地道:“不礙事不礙事,殿下不想叫不叫就是了,真的不礙事。”已爲貴妃的她,依然如八年前初見時的那樣嬌嬌怯怯。
“你是他庶母,他見了你理當拜見,豈可這樣沒禮貌。”安慰了一番後他朝還在原地磨蹭的陳天意叫道:“還不快過來拜見?”
陳天意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了一聲,慢慢走過來,嘴裡不知在低聲嘟囔着什麼,陳相允見了頗有些不高興了。莫看陳天意才五歲,可早就學會察言觀色那一套,見着情況不對趕緊一改不情願之色仰起頭笑容燦爛地對柳青青行了箇中規中矩的禮:“兒臣參見慧母妃,慧母妃吉祥。”
“快起來。”柳青青親自扶起他和顏悅色地替他拍去剛纔玩耍沾到身上的雜草,“要不要去慧母妃宮裡玩會兒,慧母妃那裡有很多好吃好玩的東西哦。”
“謝慧母妃,不過兒臣還要回去做先生布置的功課,等下回有空了再去慧母妃那裡玩。”他一本正經的說着,跟個小大人似的,看的陳相允微微一笑,原先那點兒怒氣早沒了,交待幾句便由着他去了。
看着那個小小的身影牽着嵐風的手離去,柳青青回首嫣然一笑道:“殿下很懂事呢,那麼小的年紀便會主動做先生留下的功課。”
“那是自然,他可是孤的兒子。”陳相允隨意的一句話中流露出爲人父的驕傲與喜悅,而這一切是柳青青所不願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