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懷鏡回辦公室上班幾天了,好像不太習慣,坐了不久就想打瞌睡。這時劉仲夏微笑着進來,將門輕輕虛掩了。朱懷鏡就猜到劉仲夏一定是有什麼神秘的事情同他講了,就客氣地請他坐。劉仲夏在他對面的桌子前坐下,身子儘量往前面傾着,輕聲道:“懷鏡,剛纔人事處揭處長他們找我,主要是瞭解你的情況。”劉仲夏說到這裡,停了一下,意味深長地望着朱懷鏡。朱懷鏡就猜到是怎麼回事了,心頭不禁一喜,背膛上發起熱來。
卻不好說什麼,只是笑着哦哦,等待劉仲夏接着說下去。劉仲夏說:“懷鏡,同你共事這幾年,我對你很佩服。揭處長他們瞭解得很細,我也就全面而客觀地介紹了你的情況。”朱懷鏡一臉真誠說:“說真的,這幾年是我工作最愉快的幾年,這主要是同你合得來。”劉仲夏謙虛了幾句,又含蓄道:“今後不要忘記兄弟們啊!”劉仲夏沒說破,朱懷鏡也只得裝糊塗,含混道:“我倆永遠是兄弟啊。”劉仲夏笑笑,說當然當然。
正扯着,電話響了,朱懷鏡一接,竟是李明溪,他便笑着罵了起來,說:“你這瘋子,這麼久沒有你的消息,我以爲你失蹤了呢!去北京了嗎?哦哦,回來了?怎麼樣?”李明溪說:“你有空過來一下嗎?我不太願意去你那裡。”劉仲夏見他的電話一時完不了,就揚揚手告辭了。朱懷鏡也揚揚手,再對着電話說:“我下班過來吧。”
朱懷鏡看看手錶,見離下班還有半個小時,心裡便急得慌。他給玉琴打了電話。他已有好幾天沒見着玉琴了。從荊園賓館回來那天起,他再沒有去過玉琴那裡。那天凌晨,他倆早早就醒來了,再也沒有睡意。玉琴知道他要回去了,情緒不怎麼好。他不知怎麼安慰她,只是抱着她親吻個不停。玉琴的雙臂和雙腿緊緊纏着他,淚流滿面,說:“我不是不知道會有這個時刻,沒有必要回避現實。我應該清楚,我倆的愛情是不正常的,所以就不可能像正常人那麼過。我既然愛你,就該聽憑你來去自由。”朱懷鏡聽了這番話,只覺得五臟六腑一古腦兒絞在一起。眼看着時間不早了,他想起身離開,臉皮卻像結了冰,硬硬地生動不起來。玉琴送他到門口。下了樓,寒風一吹,似乎一切都真實了。
電話響了,玉琴已在外面等着了。朱懷鏡整理了一下頭髮,拉上門出來了。走出辦公樓,見玉琴的車就停在不遠處。玉琴從裡面開了車門。他一低頭就見了笑吟吟的玉琴,不禁渾身發熱。他偏頭望着玉琴,見她今天臉色比平時更加紅潤。朱懷鏡伸手摸摸玉琴的手。玉琴不說什麼,只是笑笑,抽出手開了車。車出了大院,朱懷鏡說:“找個地方吃些東西吧。我那朋友是個瘋子,我倆不自己吃了飯去,說不定會餓肚子的。”兩人隨便吃了些東西。朱懷鏡吃得快些,吃完了就望着玉琴。
一會兒就到了美院。兩人上了樓,一敲門,一頭亂髮的李明溪拉開門出來了。朱懷鏡說:“玉琴,這位就是我向你多次說起的李明溪先生,著名畫家。這是玉琴,我的朋友。”玉琴對李明溪說聲你好,就伸過手去。李明溪卻沒有握手的意思。玉琴的臉立即紅了起來。朱懷鏡忙笑道:“玉琴,你別同他握手。他那手髒兮兮的,別把你的手玷污了!”朱懷鏡這麼一玩笑,玉琴就不再尷尬了,只文靜地笑着。李明溪就看看自己的手,嘿嘿着,也不叫人坐,朱懷鏡就說:“玉琴你自己找塊稍微乾淨些的地方坐吧,他不會請你坐的。這一套他還沒學會。”玉琴左右看看,實在找不出一個可以坐的地方,就說沒關係,依舊站在朱懷鏡身旁。
李明溪說:“這回上北京,該見的人差不多都見着了。只是黃老先生去意大利了。”他說着就拿了些字畫出來,都是當今中國畫壇名家送他的,上面題了些褒揚或勉勵李明溪的話。朱懷鏡知道這些都是寶貝,不禁嘖嘖起來。等朱懷鏡欣賞了一會兒,李明溪又取了一幅畫來,說:“這是吳居一先生格外開恩,邀我合作的一幅畫,又送給了我。”吳居一是當今中國畫壇最響亮的名字,他的畫在市場上是天價。只見李明溪展開的畫題爲《寒林圖》。畫的是一片落了葉的寒林,或三五棵雜然叢生相對如閒士,或孤零零一棵背林而立,獨顯傲骨。而遠景則森然如墨,直達天際。畫的雖是寒林,卻並不顯得蕭索或落寞。旁有吳居一先生題款:寒林有佳木,樹樹風骨,枝枝冷峭。後生明溪君,畫風卓然,性情怪異,憨態可愛。老夫奇之,邀與同作寒林圖共娛爾!一旁又有李明溪的幾個字:學墨吳老先生。朱懷鏡邊看邊倒抽涼氣,直說了不得了不得。李明溪也有些得意,說:“正好碰上吳老先生高興,不然我只怕望他的背影都望不見。不想卻有幸同他共作一幅畫了。”朱懷鏡見他這情態,就調侃起來:“說得謙虛,實際上是忘乎所以。
可見吳居一先生錯看你了。老先生以爲你是這寒林中的某棵樹,天性自然,其實你也是個俗人。”玉琴不知道他們在一起總是這麼你說我我說你的,就偷偷捏捏朱懷鏡。朱懷鏡卻說:“你不知道,他這人整天像個夢遊的,要我說說他才清醒。”朱懷鏡這麼一說,玉琴倒紅了臉。李明溪卻只是笑,不還朱懷鏡的嘴。兩人接下來就聊畫展的事,朱懷鏡好像比李明溪還在行些,說出一套一套的策劃意見。李明溪只是木然點頭。
朱懷鏡突然問起:“你爲柳秘書長作的畫怎麼樣了?”李明溪說聲弄好了,就取了來。展開一看,是幅山水。朱懷鏡先不看畫怎麼樣,只隱約覺得這幅畫比送劉仲夏的畫幅要小些,就問了李明溪。李明溪聽了這話,立即瞪圓了眼睛,說:“我說你是外行你就是不承認!欣賞畫連個高下都不知分,只看畫幅大小。”朱懷鏡笑道:“你說得太對了。欣賞畫我是外行,但應付官場你是外行。一般的人哪知你畫作水平的高低?只看畫幅大小。柳秘書長明明見過了你送劉仲夏的畫,卻見你送他的畫還小些,肯定就不舒服。”李明溪哭笑不得,說:“官越大送的畫就要越大,這真滑稽,我今後再也不給當官的送畫了。”朱懷鏡正經說:“今後就不要管了,先送好這一次再說吧。太拖久了也不好,你有沒有現成的,有現成的就隨便挑一幅吧。”李明溪無可奈何的樣子,說:“已裱好一部分,由你挑好了。”他說罷就到角落的櫃子裡抱了一堆來。朱懷鏡只揀畫幅大些的抽了幾幅,展開來斟酌片刻,選了一幅,也是山水。李明溪就取筆在上面題了字:請柳秘書長雅正云云。題罷擱筆,李明溪笑道:“選畫只認大的,你是狗吃牛屎,只圖多!”朱懷鏡不理他,只說:“明天晚上八點鐘,你到我辦公室來,我倆一道去把這畫送了。”李明溪不想去,朱懷鏡說:“你不去,人家說爲你辦畫展,連你的面都沒見着,還說你架子大哩!明天把頭髮理了,我替你出錢都可以。你不可以這個樣子去見領導啊!”李明溪就恐怖地笑笑,很爲難地答應了。朱懷鏡就起身告辭。臨走又想起什麼,說:“原來畫的那幅,也一併送他算了,反正你題了字是送他的。”
朱懷鏡和玉琴出來下了樓,李明溪只站在樓上朝他倆笑,手也不知招一下。玉琴說:“你這朋友也真有意思。他雖說不懂世故,但我看同這種人打交道,一定很安全。”朱懷鏡很有感觸,說:“是啊,像這麼率真可愛的人,如今真的難得了。”玉琴問:“你和他不是一個地方人,又不是同學,又完全是兩種不同性格的人,很難想象你們怎麼成的朋友。”朱懷鏡笑道:“人生在世,有很多事是偶然的,人們不理解它,就說是命運。
就說你我,是偶然還是命運?”玉琴側過臉望他一眼,說:“我問你和李明溪間的事,你就說到我們倆了。不過有時我也願意相信我倆的愛情是順乎天意的,這樣心裡踏實些。”
到了龍興大酒店,玉琴沒有讓朱懷鏡先下車,徑直把車開去車庫。放了車,玉琴便挽了朱懷鏡。兩人得走過酒店前面的停車場,這裡燈光明亮,朱懷鏡有些怕見熟人,但又不好掙脫玉琴,只得硬着頭皮同她相依相偎地走。走過停車場,前面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條是大路,兩邊路燈很亮,一條是小路,從林間婉蜒而過,幽暗僻靜。朱懷鏡想讓玉琴走小路,但玉琴卻牽着他走大路。玉琴一路說着話,很高興的樣子。走過這段路,拐了個彎,就到玉琴屋子後面了。這裡過路的人很少,朱懷鏡心裡就放下了。慶幸剛纔沒有碰上一個人。玉琴卻突然停了下來,抱住朱懷鏡,臉兒直往他的懷裡鑽。兩人便擁抱着親熱了一會兒。
上樓進了屋,玉琴又撲進他的懷裡。朱懷鏡便湊嘴去親她,玉琴卻用手攔了,笑着問:“你猜猜,我剛纔在下面爲什麼突然想擁抱你?”朱懷鏡說:“這還用猜?你想我啊!”玉琴說:“誰想你?我是獎賞你啊!”朱懷鏡一臉糊塗。玉琴把臉柔柔地貼了過來,說:“你不知道,我今天有意挽着你從燈火通亮的地方走過,就是想看你敢不敢隨我走。”朱懷鏡抱起玉琴坐到沙發上去,說:“我巴不得天天同你一起走啊!”兩人幾日不見,這會兒便都顫抖不已,正要死要活的,朱懷鏡的手機突然響了。玉琴便呻吟着說:“不接,不接。”朱懷鏡說:“萬一有什麼大事就不好了。我革命生產兩不誤就是了。”他便繼續動着身子,接了電話。玉琴怕自己出聲,就咬着朱懷鏡的肩頭。
電話原來是方明遠打來的,“懷鏡嗎?你在幹什麼?”朱懷鏡說:“我在同朋友搓麻將。你有什麼指示?”方明遠說:“不敢啊。我告訴你兩個事,你那裡不方便,就只聽着,不要說話。一個是好事,你要請客,皮市長授意辦公廳,讓你去當財貿處的處長。”朱懷鏡忙說:“感謝你老兄對我的關照。”其實今天下午劉仲夏同他說起人事處來考察他,他就猜到成了。方明遠說:“還有一個事,就不是好事了。向市長出事了,他去廣西考察回來,飛機出事,遇難了。”朱懷鏡驚愕地叫了一聲。玉琴感覺到了什麼,身子軟了下來,也不咬他的肩頭了。朱懷鏡便又動了起來,一邊嘆息,一邊勇武。
玉琴又忍不住想叫喚了,就又咬住了朱懷鏡的肩頭。他被咬痛了,止不住哎喲一聲。方明遠問怎麼了。朱懷鏡忙掩飾,說:“同你說話,分了心,剛纔放了一炮。”方明遠說:“喂,你記得袁小奇說皮市長喜從天降的話嗎?一定要再交代他一次,讓他千萬別在外面亂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好吧,明天有空再說吧,不影響你放炮了。”
掛斷了電話,玉琴就說:“你好壞,說在放炮!”朱懷鏡忍不住笑了起來。玉琴不再理會朱懷鏡的玩笑,緊緊抱着他,眼睛白着一翻,又慢慢閉上,深深沉入了甜甜的幻境裡。兩人摟着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去浴室洗了澡。回到牀上,朱懷鏡深深嘆了一聲。
玉琴愛憐地問:“是不是累了?”朱懷鏡說:“向市長遇空難,不幸那個了。”兩人一時無話。好一會兒,朱懷鏡才嘆息道:“難道袁小奇真的是個奇人?前幾天他說皮市長最近會喜從天降。現在向市長從天上掉下來了。”他想方明遠顯然也意識到這對皮市長是喜事了,纔打電話來,特別交代不讓袁小奇亂說。剛說着向市長遇難的事,朱懷鏡就不便告訴玉琴他馬上要當財貿處處長的喜事。兩人不再說話,依偎着睡下了。
次日上班,關於向市長的噩耗已傳開了。同時遇難的還有谷秘書長、財政廳長、工商銀行行長、向市長的秘書小龔以及其他隨行人員,共十一人。遇難者的屍骨尚在廣西的某個大山谷裡,市裡已連夜派出一個工作小組趕赴事故現場去了。
同事們見面都把笑容收斂起來,只是微微點頭。朱懷鏡知道同大家湊在一起說這事不太好,會讓人覺得你在獵奇。他便坐在自己辦公室,心不在焉地翻着文件。這時柳秘書長夾着包走過他的門口,似乎猶豫了一下,還是進來了。朱懷鏡忙站起來,請柳秘書長坐。柳秘書長擺擺手,說不坐了,還要去開個緊急會。柳秘書長只站着,不說話,眼睛紅紅的,一臉倦容,一定忙着做遇難者家屬的工作,通宵未眠。他站了片刻說:“抽時候再專門同你扯吧。”朱懷鏡小心道:“畫弄好了,今晚送來,您有空嗎?”柳秘書長說:“你晚上再打我手機吧。”
朱懷鏡便望着柳秘書長低頭匆匆上樓。谷秘書長遇難,只怕就是由柳秘書長接任那個位置了。朱懷鏡猜想柳秘書長想同他說的就是讓他任財貿處處長的事。朱懷鏡回到辦公室,給方明遠掛了電話。方明遠問他是不是找過袁小奇了。他說找過了。其實他根本沒有去找,一來昨天晚上太晚了,再說他怕弄巧成拙。因爲找袁小奇只能通過宋達清,而宋達清本來不知道袁小奇說過皮市長最近會喜從天降的話,這會兒神神秘秘去找人,反而多讓一個人知道那句話了。方明遠語氣不像昨天晚上那麼輕鬆,朱懷鏡就不好說上他那裡去坐,就道了再見。
中午下班,回到家裡,香妹臉色不怎麼好。他知道她是怪他昨天晚上沒有回來。他也不解釋什麼,說了幾句閒話就坐下來吃中飯。吃到半路,他告訴香妹要當財貿處長的事。香妹只埋頭吃飯。朱懷鏡也不再說什麼,便想起現在要提拔幹部了,大家都來討人情。他知道劉仲夏一向對他不怎麼樣的,現在看到他得到皮市長和柳秘書長的賞識了,他攔也攔不住了,就放肆做順水人情,向他透露人事處考察的事,一再暗示自己爲他說了好話。方明遠只是得了信息,他不可能在用人的事上在皮市長面前說話,卻也向他通風報信,討個人情。最有理由找他談話的是柳秘書長,卻偏碰上出了這麼大的事,讓他抽不出身來。但柳秘書長卻在萬忙當中也要匆匆向他暗示一下,好像怕人家搶先做了人情。朱懷鏡心裡當然明白,到底是誰在他提拔的事上作用最大,但他必須對這所有向他討人情的人都表示謝意。多讓一個人高興,你就多了一份支持,對你總有好處的。
一會兒有人送來了報紙和信件。朱懷鏡見自己有封信,信封是《荊都民聲報》社,就猜到是曾俚。拆開一看,果然是曾俚寄來的一篇新聞調查。題目是:“皇桃黃了,誰家賺了”,下面的副標題是:“烏縣五萬農戶兩千萬血汗錢付流水,三年來盼致富終成夢”。他一看這題目,心裡就想事情不怎麼好了。朱懷鏡在烏縣工作時,張天奇當縣長,主張發展特色水果引進外省優質皇桃,建十萬畝皇桃基地。規劃大了些,但幹了三年還是建成了五萬畝。那些按照縣裡統一號召栽了皇桃的農戶,到了果園該掛果了才發現成片的桃園裡桃種五花八門,就是沒有一棵皇桃。農民被惹怒了,可事情就拖着一直沒個了結。曾俚的文章介紹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說那位負責桃種採購的人是烏縣有名的水果專家,高級農藝師,並不是個容易上當受騙的人。朱懷鏡知道曾俚說的那位水果專家就是烏縣農業局局長劉玉龍。劉玉龍是張天奇中學同學。張天奇一直有意讓劉玉龍出任分管農業的副縣長,因爲皇桃假種案,事情太大了,劉玉龍也就上不去。劉玉龍不上,但也不下,仍坐着農業局長的位置。皇桃一案在縣裡是鬧得沸沸揚揚,只是悶在裡面鬧,對外卻瞞得天緊。地委也只是幾個領導知道這事,市裡根本沒人聽說過。朱懷鏡心想,這文章說不定會給張天奇惹麻煩的,有機會還是說說曾俚,別老把自己逼到尷尬的境遇裡去。
這時,烏縣駐荊辦主任小熊敲門進來了,他忙招呼小熊坐。小熊從包裡掏出張報紙說:“這麼個事,向您彙報一下。《荊都民聲報》寫了篇文章,報道了我們縣裡皇桃的事。這事發生好幾年了,還在處理之中,卻叫他捅了出來。二十分鐘前,縣裡打電話來專門說這事。報社我一個人不認識,我想您說不定在那裡有熟人的,張書記也是這意思,叫我向您彙報一下。”
朱懷鏡沒想到張天奇的反應這麼快。《荊都民聲報》只是市政協機關報,影響不是很大。同小熊客氣時,朱懷鏡不經意就另外拿張報紙把桌上那張《荊都民聲報》蓋住了。
這會兒他接過小熊的報紙看了看,說:“朋友我倒有幾位。試試吧。”沒說曾俚是他的同學。小熊便奉承道:“我知道朱處長你就是門路寬,在荊都走得開。張書記的意思,很感謝《荊都民聲報》對烏縣工作的關注和支持,同時要說明,烏縣縣委、縣政府對皇桃假種案是很重視的,只是現在經濟糾紛處理起來很麻煩,有個過程,請報社的同志理解。《荊都民聲報》發行範圍不大,發了就算了,張書記沒有明說其他什麼意思,我理解他只想請這位記者朋友,一來不要再向別的報刊投稿了,二來不要再在這事上做文章了。是不是請朱處長您約一下他們,我請客,大家聚一下,把事情說說?”朱懷鏡想想,說:“沒有必要。我同人家是很隨便的朋友,你專門請他們出來談這事不太方便。我就這幾天抽時間約他們出來玩玩,只當是順便說說,你看呢?”小熊忙說:“那當然好。
你還是請他們吃頓便飯吧。不好意思,我給你三千塊錢,由你做主怎麼樣?”小熊說着就拉開了手中的皮包。朱懷鏡忙擺手,不讓小熊拿錢出來,說:“我自己解決吧。”小熊走過去把門虛掩了,回頭說:“你們朋友平時聚是另一回事,這次是爲縣裡的事找人家,當然不能由你自己買單呀!”朱懷鏡只好說:“就給兩千吧。”小熊仍數了三千塊,遞了過來。
事情說好了,兩人再不提起這事,就說閒話。朱懷鏡有意無意間問起烏縣的一些人,便聽了一些人是人非。有些人原來並不怎麼樣的,這幾年發達起來了。有些人前些年很行得開的,這幾年卻不聲不響了。最讓朱懷鏡感嘆的是原任公安局長黃達洪,在縣裡很算個人物的,早就說他要當縣委副書記,管政法。可因爲嗜賭如命,被他的對手告了。
張天奇找他談過幾次話,他當面答應得好好的,可晚上又去了。還一邊賭一邊開玩笑說,張書記才找我談過話,我向他保證再不上牌桌了。各位兄弟證明,我可沒有上牌桌啊,我這是坐在凳子上哩!張天奇一怒之下就撤了他的職。這黃達洪的職被撤了,本性就出來了,班也不上了,當起了“雞頭”,帶了一夥女的下深圳做皮肉生意去了。朱懷鏡只是感嘆命運無常。
晚上,朱懷鏡如約在辦公室等候李明溪。直到八點一刻,李明溪才偏着頭進來了。
朱懷鏡發現今天李明溪還算聽話,真的理了發。平時看慣了他蓬頭垢面的樣子,今天見他理着寸斤平頭,怎麼看怎麼滑稽。那刮掉了鬍子的嘴皮子,反而覺得厚了許多。朱懷鏡叫他把畫再打開看看,確認是他昨天看過的那兩幅畫才放心。卻又不馬上打電話同柳秘書長聯繫,只是反覆交代李明溪不要人家領導同你握手,你死人一樣不知道伸出手來。
這纔打了柳秘書長的手機。柳秘書長說纔回家,歡迎兩位。
朱懷鏡打開櫃子,取了一箱秦宮春,同李明溪一人提着一頭包裝帶擡着。開門的是小伍,笑吟吟地叫道朱處長好,接過秦宮春,搬進了裡屋。柳秘書長正在燙腳,不好起身,揚揚手招呼二位坐。朱懷鏡見了這個場面,心裡就笑自己剛纔教李明溪如何同柳秘書長握手,純屬多此一舉。坐下之後,他就介紹李明溪。柳秘書長靠在沙發上,雙手含含糊糊打了個拱,笑道:“久仰大名!”李明溪笑着搖搖頭,算是道了哪裡哪裡。朱懷鏡見李明溪仍是木人一般,就拿話岔開,問:“今天柳秘書長忙吧?”柳秘書長苦臉一笑,說:“事情都湊在一起了!偏在這時,你餘姨又住院了。”朱懷鏡就不好說什麼了,只搖頭而已。他聽方明遠說才知道柳秘書長同餘姨結婚不久,餘姨就下肢癱瘓了,幾十年來一直不見好轉。兩人便一直沒有生育小孩。夫妻倆相濡以沫過了幾十年,在幹部當中很有口碑。
小伍過來爲朱李二位倒了茶。這時柳秘書長洗完了腳,小伍爲他揩乾了,又躬身端走了洗腳水。柳秘書長便對朱懷鏡笑笑,說這小伍不錯。朱懷鏡叫李明溪把畫打開讓柳秘書長批評批評。先打開的是那幅大的,柳秘書長仔細看了看,點頭說好好!再打開那幅小的,柳秘書長又細細看了看,卻站了起來,說:“好好!總的說來兩幅都不錯,但我更喜歡這一幅。當然那幅大的也很好,掛在客廳裡最好不過了。這幅小的我還捨不得掛出來哩!”李明溪就得意地望望朱懷鏡,那意思朱懷鏡立即明白了,這是說他的眼力不及柳秘書長。
看完了畫,柳秘書長就扯着李明溪說話。李明溪這下話就多一些了。柳秘書長同李明溪說了一會兒,就交代朱懷鏡:“李先生畫展的事,你就多操些心。有困難同我講。
這樣的人才,我們荊都不是多了,而是少了。一個城市,沒有幾個一流的藝術家,那裡的文化品位就上不去。”朱懷鏡忙說:“柳秘書長的領導意識就是不一般,很有文化意識。不是我說得難聽,現在的一些領導,別看他們都是讀過大學的,有的還搞了張碩士文憑,可就是缺乏文化意識。沒有文化意識,就很難談得上現代意識;而缺乏現代意識,就免談開拓精神。”柳秘書長就接過他的話頭,說起了朱懷鏡的大事:“所以我就是一貫主張要大膽起用年輕的、有開拓意識的幹部。懷鏡哪,組織上準備給你壓壓擔子啊。
你在下面幹過管財貿的副縣長,我相信你幹得好這個財貿處長的。我這幾天很忙,就不再找你談話了。今天算是正式談話吧。財貿處處長的位置也空了很久了,你將這邊的工作交一交,就馬上上任吧。”朱懷鏡說着些感謝的話,柳秘書長擡頭看了下牆上的掛鐘。
朱懷鏡馬上意識到應該走人了,站了起來躬着身子說:“秘書長您休息。”小伍忙站起來說:“朱處長二位好走。”朱懷鏡朝她笑笑,本想說句你在這裡好好幹,可見這光景就覺得此話多餘了。
朱懷鏡吸取上一次的教訓,出來了就沒有再說什麼,帶着李明溪只低着頭一聲不響下樓。走了好長一段路,李明溪突然沒頭沒腦地問:“柳秘書長的夫人還這麼年輕?”朱懷鏡一時愣住了,說:“那是他家保姆哩!你這木魚腦殼,我纔是自己找事做哩!你的畫展,得由我負責籌劃了。這是你的事,我也沒辦法。”李明溪嘿嘿一笑,轉身走了。
朱懷鏡卻習慣地伸出手來,可他的手只好就勢在空中劃了一個弧,演變成了搔頭的姿勢。
他一時腦子裡像有許多東西要想一想,沒有馬上回家去。他徑直去了辦公室。進了辦公室,首先想起的卻是同玉琴通電話。電話通了,玉琴平淡地喂了一聲,聽出是他,語氣高興起來,說:“你今天是不是很忙?一天都沒給我電話。”朱懷鏡今晚也不便過去,就說:“出了那麼大的事,你知道的。我正在辦公室加班。今天皮市長和柳秘書長都找我談了,要我去財貿處當處長。”玉琴說:“我怎麼慰勞你呢?”朱懷鏡就笑了說:“你說呢?”玉琴明白他的意思了,就說:“不跟你說了,你好好加班吧。別太晚了,早點休息。”
放下電話,朱懷鏡覺得還有什麼事。想了好一會兒,纔想起該是柳秘書長夫人住院的事。應該去醫院看望一下。問題是怎麼去看。上次爲祝賀皮市長二公子赴美國留學送了兩萬,按職論級,等而下之,看望柳秘書長夫人應送上一萬塊。他心裡猛然跳了一下。
這個數目對於他來說的確太大了。回家的路上他想,還是送五千吧,只是住個院,況且她是常住院的。
香妹還沒有睡,一個人在看電視。見他回來了,她也不怎麼熱乎。上了牀,兩人閒話一陣,氣氛好些了,朱懷鏡就說起了去看望柳秘書長夫人的事。香妹聽說又要破費五千塊錢,她一把坐了起來,任朱懷鏡怎麼說她就是不答應。朱懷鏡就發火了。他一火,香妹就爬了起來,賭氣取出存摺扔給朱懷鏡,說:“都給你,任你怎麼送!”氣呼呼地去了兒子房間睡。朱懷鏡伸手拿起存摺,握在手裡。存摺冰涼的,一股寒氣直躥他的全身。他閉着眼睛,體驗着一種近似悲壯的情緒。存摺在他的手心被捏得發熱了,他的心情也就平靜了。
劉仲夏聽見了朱懷鏡開門的聲音,過來跟着他進了辦公室,在他對面坐下來,說:“懷鏡,同你商量個事。快到春節了,同志們都盼着早點發福利。我的意思,今年是不是多發一點?我倆就統一個意見。不過我想多做幾次發,免得太顯眼了。今天先發兩千吧。上面又發通知下來了,禁止年底濫發錢物突擊花錢。通知是年年發,票子也年年發。
就我們辦公廳的規規矩矩,發個幾千塊錢還做賊樣的。”朱懷鏡便感嘆道:“是啊,我們是首腦機關,什麼事都講究影響。外面那些單位,誰還講影響不影響?只要是票子,就敢往腰包裡塞!”兩人便感慨了一會兒政府首腦機關的形象問題,認爲形象的確太重要了。誰叫你在首腦機關工作呢?在這裡工作你就得捨得犧牲。劉仲夏坐了一會兒,說聲你忙吧起身走了。不一會兒工夫,小向笑眯眯地發錢來了。小向一走,朱懷鏡忍不住掏出錢夾,數數裡面的票子。昨天小熊給的三千塊還沒有動,剛纔發了兩千,原來自己還有五百來塊,一共有五千五百多塊錢。就拿手頭這五千塊錢去看望餘姨算了。
他見這會兒才十一點多鐘,又沒有什麼事做,就想幹脆去醫院看一下餘姨。餘姨斜靠在牀上坐着,顯得很孤獨。牀頭只有一個茶杯,沒有鮮花。她沒有馬上認出朱懷鏡,表情漠然。朱懷鏡微笑着躬下身子,說:“餘姨,您好!我才知道您住院了,今天才來看您。”餘姨眼睛一閃,笑道:“你們那麼忙,不敢驚動你們啊。”朱懷鏡感覺餘姨好像仍然沒有想起他是誰,就索性自我介紹:“餘姨想不起來了吧?我是綜合處的小朱啊。”餘姨忙擺擺手,說:“哪裡啊,我記得你。”說了一會兒閒話,餘姨說:“小朱,請你幫個忙,扶我躺下。我剛纔請別人幫忙坐起來的,等會兒又要麻煩人家幫我躺下去,不太好。”朱懷鏡忙起身來扶余姨。他手一觸着餘姨的身體,心裡猛然一驚,幾乎要打寒顫。餘姨的身體疲沓而冰涼,沒有一絲生氣。她顯然很虛弱,就在躺下去這會兒工夫,額上就滲出了虛汗。朱懷鏡心細,見牀頭有面巾紙,就扯了一張替餘姨揩了汗。餘姨像是被感動了,臉龐紅了一下。她問了朱懷鏡的年齡,就說她要是結婚早,兒子只怕也有朱懷鏡這麼大了。朱懷鏡知道這是她傷心的地方,就只是笑笑,避開了這個話題。餘姨說:“小朱,你回去吧,快十二點了吧?”朱懷鏡點頭說:“好吧。您中飯怎麼吃?”餘姨臉微微一陰,說:“小伍會送來的。”朱懷鏡隱隱覺得也許這個女人在她丈夫心目中並不重要,起身說:“餘姨您就好好休息,我改天再來看你吧。”他終於沒有掏出那五千塊錢來。
小熊拜託的事,朱懷鏡一直還沒有空去了結。他就想晚上請曾俚聚一下,順便也請一下李明溪,再要玉琴來作陪。不料他剛通知了曾、李二位,方明遠來電話說,向市長他們的骨灰下午四點鐘到,皮市長去機場迎接,問他有沒有空一起去一下。朱懷鏡只好又打電話說改日再聚,並道了原委。曾俚說朱懷鏡還懷有古君子之心,這在如今官場是很難得的。回完電話,朱懷鏡上樓去皮市長辦公室。方明遠無聲地笑笑,招手請他進去坐。見方明遠這樣子,朱懷鏡就知道皮市長這會兒正在裡面辦公,就小心地進來坐下。
方明遠輕聲說:“就在這裡坐一下吧,時間差不多了,等會兒我們一起下去。回來馬上就接着開追悼會。還有一個活動要請你,等會兒再同你說。”朱懷鏡就知道一定是這裡不方便說的事,也就不問了。兩人正輕聲說着話,柳秘書長進來,見朱懷鏡在這裡,朝他點頭笑笑,就敲了皮市長裡面的門,進去了。一會兒,皮市長同柳秘書長一道出來了。
皮市長說:“小朱,一起去吧。”柳秘書長也就說:“對對,懷鏡一起去吧。”
下樓一看,就見坪裡整齊地停了二十來輛轎車,每輛車旁都站着些表情肅穆的人。
方明遠上前替皮市長拉開了車門。皮市長不像平時那樣熱情地與同志們招手致意,而是低頭緩緩鑽進了轎車。其他的人也就不聲不響地上了車。柳秘書長上了自己的車。方明遠拉一把朱懷鏡,叫他上皮市長的車。方明遠自己坐到前面的位置上,朱懷鏡就只能同皮市長並排坐在後面了。他心裡覺得這樣不妥,可來不及細想,就從車頭繞過去。但當他走過車頭時,突然很不自然了,猛然意識到自己一緊張就犯了個禮節錯誤。按規矩,他應從車尾繞過去,而不是從車頭。他拉開車門,見皮市長端坐在沙發的一頭,也不側過臉來招呼他一聲。他就有些後悔上這車了。一路上皮市長一言不發,車上也就沒有人說話。
到了機場,機場的負責人早迎候在那裡了。大家只是握手,不多說話。就有小姐過來,領着各位進了貴賓室。坐下不久,有人給每人發了一條黑紗。一會兒班機到了,皮市長一行乘車去了停機坪。早有軍樂隊排着方陣候在那裡了。先等其他客人下了飛機,軍樂隊才奏起了哀樂。就見韋副秘書長捧着骨灰盒緩緩出了機窗,卻不見其他人出來。
猛然聽得一片哭聲,朱懷鏡回頭一看,見是向市長夫人和他的兒女在哭。他就猜到這一定是向市長的骨灰了。皮市長同向市長的兒子一道扶着向市長夫人,上前接了骨灰盒。
夫人撫摸着骨灰盒泣不成聲。皮市長安慰着送她上了轎車。這時,其他的人才捧着骨灰盒魚貫而出。十幾個人的家屬便一齊哭號,頓時哭聲震天。最前面的是谷秘書長的骨灰,其次是財政廳長的,再後面是工商銀行行長的,最後纔是向市長的秘書龔永勝的。先是廳級幹部,再是處級幹部。廳級幹部又以資歷爲序論先後。
朱懷鏡平生第一次見到一次死這麼多人,很是震撼,一陣悲痛襲來心頭,眼睛便發起澀來。這時,方明遠拉拉他的手,湊過頭來說:“皮市長二公子就要去美國了,皮市長想請身邊幾個人去家裡聚一下。追悼會完了,我倆一起去。”朱懷鏡猜想這就是方明遠原先在辦公室裡同他神秘地說了半截的什麼活動了。
骨灰盒都交接完了,大家上車,車隊直奔殯儀館。殯儀館早安排好了靈堂,前來告別的領導同志和死者生前好友已分別候在各個靈堂了。皮市長和柳秘書長參加了向市長的追悼會,市政府其他各位領導和秘書長分別參加其他各位死者的追悼會。朱懷鏡和方明遠當然隨在皮市長身邊。如今會開得多,而且開得長,很讓人煩躁,只有追悼會倒常常是開得簡短的。十一個追悼會同時開,不到四十分鐘也就結束了。因爲事先準備得妥當,會上沒有太多的花絮。只是朱懷鏡過後聽人說起在靈堂的佈置上有過小小插曲。原來殯儀館的靈堂倒有三十來個,但大廳只有四個,中廳有八個,其餘的是小廳。按長期形成的慣例,市級領導的追悼會才能放在大廳,廳級幹部和處級幹部的追悼會只能放在中廳。像這回一下子去世這麼多高級別的幹部,在荊都歷史上從沒有過,中廳靈堂就安排不過來。但又不能把誰安排到小廳去,經過反覆研究,只得決定安排兩位廳級幹部去大廳。這也像如今用幹部的慣例,只能上不能下。於是谷秘書長和財政廳長的追悼會就破格安排在大廳了,這很讓他們家屬感到安慰。
大家出了靈堂,就有人收了黑紗。朱懷鏡仍坐皮市長的車回機關。他吸取教訓,從容地從車後繞過去上了車。皮市長仍不說話。幾個人在車上一言不發坐了一陣,皮市長突然問道:“小朱,你那姓袁的朋友同你說過一句什麼話?”朱懷鏡知道一定是方明遠把那話傳給皮市長了,但他不清楚皮市長同司機是不是很隨便,就不重複袁小奇那句話,只是隱晦道:“那天您從荊園剛走,袁小奇就說了那句話。他說得很神秘,我覺得奇怪,就同方明遠說了。”皮市長說:“是啊,神秘啊……”語氣很輕,像是自言自語,落音幾乎成了嘆息。
車到辦公樓前,皮市長起身下車時說:“小朱,同小方一塊去玩啊!”皮市長說得很隨意,像是忽然想起似的。朱懷鏡忙說好好。方明遠送皮市長上樓去了,朱懷鏡就進了自己辦公室。一看手錶,已快到下班時間了。他正不知怎麼去皮市長家,方明遠下來了,進來問朱懷鏡:“你說怎麼個去法?”朱懷鏡就說:“你看呢?不怕你笑話,我是不懂行情。”方明遠說:“我知道還有幾個人參加,可他們都是大老闆,我倆同他們不能比。但起碼得這個數。”他說罷就伸出右手,比畫着五個指頭。朱懷鏡問:“五百?”方明遠啞然而笑,說:“五百?你真是少見識。我說的是至少五杆!你不想想這是什麼檔次?只叫了平時同他很隨便的幾個人。”朱懷鏡當然明白方明遠說的意思:你能得到皮市長的邀請,就是你的榮幸了。可他早已送去兩萬塊了,這回再送五千,就是送冤枉錢了。但他又不好怎麼說,只得笑道:“好好,就按你說的,我倆每人五千塊吧。”方明遠說:“乾脆我倆一起打個紅包。我已準備了一萬塊錢,你要是現在手頭沒有錢的話,我就先墊着。”朱懷鏡忙說:“謝謝你。我手頭正好還有五千來塊錢,就不勞你墊了吧。”
於是朱懷鏡就找了張紅紙,寫上“方明遠、朱懷鏡敬賀”,再拿出五千塊來一併交給方明遠。方明遠也數出五千塊錢,湊在一起包了。方明遠將紅包往懷裡一揣,朱懷鏡就覺得胸口被什麼扯了一下,生生作痛。這五千塊錢他本打算拿去看望柳秘書長夫人的,省了這筆破費,他還只當是賺了五千塊錢哩,哪知不屬於他的註定不屬於他。他心裡雖然不捨,可臉上卻洋溢着笑容,像沉浸在莫大的幸福裡。他望着方明遠,眼光裡似乎還充滿着感激之情。兩人再說了一會兒話,等同事們下班走得差不多了,就一同去了皮市長家。一進門,王姨熱情地迎了過來,說歡迎歡迎。皮勇便倒茶遞煙。王姨讓皮勇招呼客人,自己進廚房忙去了。她說小馬一個人忙不過來。
已到了幾位客人。有三位是見過的,華風集團老總吳運宏,荊達證券公司老總苟名高,康成集團老總舒傑。大家一一握了手。還有兩位朱懷鏡不認識,同方明遠卻都是熟人,他便道:“這位是公安廳嚴廳長。”又介紹朱懷鏡:“這位是政府辦公廳財貿處處長朱懷鏡同志。”朱懷鏡忙雙手伸過去同嚴廳長握了手,道了久仰。方明遠又介紹另一位:“這位是飛人制衣公司老闆。”沒等方明遠介紹完,這位老闆忙說:“在下小姓貝,貝大年。請朱處長多關照。”他說罷就遞上名片。朱懷鏡接過來一看,卻見是:裴大年。
朱懷鏡聽說過這位裴老闆的掌故,原來“裴”同“賠”同音,人家叫他裴老闆,他聽來總覺得是賠老闆,很忌諱,自己就經常有意把這個字的音讀錯。大家正寒暄着,苟名高說:“我記得上回見面,朱處長好像是綜合處處長?”方明遠接腔說道:“名高老闆好記性。這回他又高就了,去財貿處任處長。”朱懷鏡便連聲謙虛着。苟名高說:“那好啊,今後就要你朱處長多關照啊!我們證券公司可是歸口你那裡管哩。”大家便都來奉承朱懷鏡,請他多關照。他卻連連搖頭,笑着說:“各位奉承我也不講個地方。這是在哪裡?大家都在皮市長領導之下啊!”大家便都擺着皮市長的好。方明遠朝朱懷鏡使了個眼色說:“懷鏡,我倆去裡面看要不要幫忙。”朱懷鏡會意,站了起來。兩人往廚房去,王姨見了,說:“你倆坐呀?”方明遠說:“要不要我們幫忙?”王姨出來了,站在廚房門口同方朱二人客套。方明遠馬上拿出紅包,說:“王姨,這是我和懷鏡湊的一點意思。”王姨很生氣的樣子,連連擺手道:“你這兩個孩子,這麼不懂事。勇勇去美國,請幾個隨便的人來家裡坐坐。你倆還這麼客氣,老皮不罵死你們纔是。”方明遠硬把紅包塞進王姨手中,王姨沒辦法,只得接了紅包,說:“你這兩個孩子,真是的。特別是小朱你,真不像話。你別跟小方學,他總這麼見外。”朱懷鏡便傻乎乎地笑笑。他知道王姨是說他太客氣了,心意都表示兩回了。王姨這話方明遠聽了,也並不覺得見外。
他反以爲自己同皮市長關係近一層,表示一下意思是應該的。而朱懷鏡同皮市長打交道還不多,還沒有自己這麼近,就講這些禮尚往來了,似乎不合適。兩人便欣欣然回到客廳。他倆依照各自的想法理解着王姨的意思,心情都很好。
這時有人敲門,大家知道是皮市長回來了,紛紛起身,準備迎接。皮勇去開了門,卻見進來的是他的哥哥皮傑。皮傑身材魁梧,個頭比皮勇高些。他進門就邊取皮手套,邊哈哈道:“歡迎各位朋友,各位兄弟。”說罷就同各位握手,很用力。握着朱懷鏡手時,就問方明遠:“方哥,這位一定就是朱處長吧。”朱懷鏡忙笑道姓朱姓朱。方明遠顯然同皮傑隨便慣了的,就說:“叫他朱哥就是了。”皮傑就說:“是啊,我也是這麼想啊,我願意大家都做我的兄弟,只是我沒這個福氣。”這時王姨出來了,嗔怪皮傑道:“我一聽鬧哄哄的,就知道是你回來了。也沒有個規矩,誰同你是兄弟?嚴廳長你要叫叔叔哩。”皮傑雙手朝他媽媽和嚴廳長各打了個拱,說:“嚴叔叔作證,我是從來不敢在您面前亂來啊。說真的,我對我老子都不那麼怕,就怕嚴叔叔。”嚴廳長慈祥地笑道:“王大姐,你別看皮傑是在外面自己闖天下,規矩可都懂啊,一向對我很尊重。”王姨卻很嚴肅,對皮傑說:“你規規矩矩幹嗎怕嚴叔叔?”
皮市長回來了。呼啦啦一片全都起了身,笑着向皮市長道了辛苦。皮市長便一一同各位握了手,道着歡迎。王姨卻佯作生氣的樣子,說:“我說你是假歡迎啊!要不然幹嗎拖到這時纔回來?”大夥兒都被逗笑了。皮市長道:“回家我的地位很低啊!世界婦女組織幹嗎不到我家來開現場會呢?”這時電話響了,皮勇跑去接,回頭對他爸爸說:“是布朗先生,爸爸。布朗先生說謝謝你。”皮市長說:“你告訴布朗先生,我們對他將繼續加大對荊都的投資表示讚賞。我們的政策只會越來越好。”皮勇翻譯過去之後,聽了一會兒,說:“布朗先生說他二十號動身去北京,二十一號飛紐約。”
皮勇接完電話,餐廳那邊已擺好了飯菜,小馬過來請大家就餐了。各位客氣一番,按着尊卑講究入了座。小馬開了茅臺,倒進一個玻璃壺裡,再爲各位一一斟上。皮市長舉目一掃,隨便問道:“都到了吧?”方明遠答:“都到了。”朱懷鏡原來總以爲柳秘書長會到的,卻見皮市長並沒有請他。不禁暗自掂量自己在皮市長心目中的位置。便想那五千塊錢沒有送給柳秘書長夫人,完全正確。即便柳秘書長真的對自己不錯,也只能送他到處長這個位置。而這個使命已經完成了。他要再上個臺階,弄個廳級,關鍵就靠皮市長了。柳秘書長只要不在中間作梗就得了。所以他想,今後對柳秘書長的基本政策應該是:不得罪,多接近,少送禮。
皮市長今天很高興,微笑着頻頻舉杯敬酒。他先敬了嚴尚明,再敬幾位老總。平時都是大家敬皮市長,今天卻倒了過來。大家便都有些受寵若驚的意思,恭恭敬敬雙手捧着杯子同皮市長碰杯,然後一仰脖子喝了個底朝天。皮市長卻只是用嘴皮子沾沾酒杯,意思意思就算了。朱懷鏡平時注意過,皮市長要麼笑容滿面,要麼黑着臉。那笑臉黑臉之間沒有過渡,才笑容可掬的,突然就冷若冰霜了,就像小孩子搭的積木,五顏六色的非常漂亮,可剛搭好就譁然倒下了。下級們就總在他的笑臉和黑臉之間提心吊膽。皮市長朝朱懷鏡舉起了杯子,目光裡滿是笑意:“小朱,敬你一杯啊!”皮市長已敬了其他各位,只差朱懷鏡和方明遠沒敬了。朱懷鏡不知是惶恐還是激動,幾乎亂了方寸,忙說:“豈敢豈敢!我敬您吧。”皮市長笑着說:“誰敬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各位盡興。你只把這杯酒乾了。”朱懷鏡雙手捧着酒杯同皮市長輕輕一碰,一仰而盡。方明遠機靈,不等皮市長開口,忙雙手捧着酒杯站了起來,恭敬道:“皮市長,小方敬您一杯!”皮市長笑了起來,說:“今天真是亂了規矩,平時都是小方救我的駕,替我同別人乾杯。
今天可好,向我開火了。”說罷就舉杯喝酒。小方不敢讓皮市長先幹,匆匆說了兩聲得罪,搶在皮市長前面乾了杯。
今天是皮勇的喜事,少不了要說些祝賀和奉承的話。但說着說着,都來說皮市長的好了。皮市長只是微笑着,嘴上不多說什麼。大家愈加奉承皮市長。朱懷鏡本來就感激皮市長,今天在這種氣氛中,又喝了幾杯酒,感情容易激動,也是滿口的皮市長如何如何的英明。皮市長就專門拿手點點朱懷鏡,笑着說小朱你也湊熱鬧來了。聽着這話,朱懷鏡更加興奮了,身上發起熱來。皮市長這話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說朱懷鏡同他是不必見外的。朱懷鏡便笑着,不再說奉承話了,只聽着別的人在給皮市長戴高帽子。醉意朦朧中,皮市長在他的眼中的形象越來越高大,幾乎需要仰視了。
皮市長敬了大家一圈,像是罵人又像是玩笑,望着皮傑說:“你平時豪喝狂飲,今天就看看你的本事,把各位客人陪好!”皮傑涎着臉皮笑笑,又望望他媽媽,說:“好不公平!今天是老弟的好事,讓我陪酒,卻還要訓我。”皮傑便開始一一敬酒。當然先敬嚴尚明。嚴尚明說只喝半杯。皮傑不依。皮市長就罵皮傑不懂規矩。嚴尚明見這光景,只好說幹滿杯吧,不過今晚就這杯酒了。其他幾位就都同皮傑幹了滿杯。敬了一輪之後,皮傑就說三位大人和皮勇除外,其他幾個年輕人也不說誰敬誰,平起喝下去,喝到有人趴下去就算了。皮市長皺起了眉頭,說:“你別把在外面鬧酒的那一套帶到家裡來。這樣吧,依我的,酒要喝好,但不能醉人。再喝兩瓶,總量包乾。”
幾個年輕人鬧酒,皮市長招呼大家盡興,就同嚴尚明進裡面說話去了。王姨招呼一聲,也進去了。皮勇當然不便離開,就乾乾巴巴坐在這裡看着大家熱鬧。小馬仍是站在一邊斟酒。朱懷鏡覺得在這裡呆得太久了不太妥,就說:“時間不早了,酒也差不多了。
客走主安,是不是喝杯團圓酒算了?”皮傑擡手在朱懷鏡肩上重重拍了一板,說:“朱哥你不夠意思,我倆可是頭一次在一起喝酒啊!”又玩笑道:“再說了,還喝兩瓶酒,這可是老頭子的指示啊!我是不怕違揹他的指示,你們可得遵守啊!”說罷又在朱懷鏡肩上重重拍了一板,豪氣沖天的樣子。朱懷鏡肩頭被拍得生痛,心頭卻很暢快。皮傑越是喝酒,話就越多,嗓門也越高:“兄弟們,我在外面自己闖天下,沾不了老頭子的光,搭幫兄弟們啊,老弟我才萬難混了碗飯吃。老頭子他廉他的政,可也別端我的飯碗是不是?”這時王姨出來壓着嗓子罵道:“一喝酒就拿你老子出氣!他不該廉政?他是你兩兄弟的爸爸,卻是全市四千萬人的市長!”王姨說完,不好意思似的朝大家夥兒笑笑,又進去了。皮傑卻噓了一聲,調侃道:“莫談國事!剛纔說到搭幫兄弟們,還是得表示下意思,再敬各位一杯!”又挨個兒敬了一輪。
快九點了,兩瓶酒喝完。皮傑說是不是還喝一瓶?方明遠玩笑說,不敢違背皮市長指示,還是算了吧。大家都說算了,於是就算了。都說謝謝了,準備走人。皮市長出來同大家握別。一個個站起來,就都有些醉態了。嚴尚明最清醒,先同皮市長握一下手,再舉手朝大家揮一下,就走了。幾位老總拉着皮市長的手就半天不放,嘴裡盡是醉話。
朱懷鏡知道自己也多喝了,卻還能看出別人的醉相,便交代自己等會兒同皮市長握手千萬乾脆利落。沒想到皮市長送走了他們幾位,卻說:“小朱和小方也急着走?坐坐吧。”朱懷鏡見皮市長不像是在說客套話,覺得應留下來坐一會兒。可他知道自己的酒性,這會兒不發作,過會兒就會來事的。便說:“您和王姨都忙了一天了,早點休息吧。”方明遠也附和着。這時,皮傑靠在沙發上,已開始打鼾了。皮市長伸手同朱懷鏡和方明遠一一握了。朱懷鏡感覺今天皮市長握他的手很用力,幾乎叫他有些痛感。他深刻領會着皮市長的握手,覺得別有意味,心裡頓時暖融融的。
出來讓冷風一吹,朱懷鏡覺得頭愈加有些發暈了。可怕方明遠看笑話,他拼命支持着。他猜方明遠只怕也差不多了。兩人分了手,各自回家。朱懷鏡偶爾碰上個熟人,便同人家熱情打招呼。香妹開了門,就有些不高興。朱懷鏡面帶微笑,搖搖晃晃進了門。
踉蹌幾步,往沙發裡一倒,就哈哈大笑起來。香妹只得去擰了熱毛巾,替他敷額頭。朱懷鏡卻只是哈哈大笑,像肚子裡藏着一千個笑話,就是不肯告訴別人。香妹忙個不停,也嚷個不休。朱懷鏡大笑一會兒,心頭卻莫名其妙忽生悲意,嗚嗚哭了起來,眼淚汪汪的。哭得那個傷心勁兒,叫香妹都不知所措,像是見了怪物。她半天才說:“你不是瘋了吧?”
朱懷鏡這下像是清醒了,木然地望着天花板,一句話也不說。
朱懷鏡在家裡昏昏沉沉睡了一天。醒來後,想起自己昨天晚上的哭真有些莫名其妙。
眼看着越來越春風得意了,有什麼好哭的呢?可是就在他這麼疑惑的時候,一陣悲涼又襲過心頭,令他鼻子酸酸的。他腦海裡萌生小時候獨自走夜路的感覺,背膛發涼發麻,卻又不敢回頭去看。怎麼會有這種感覺?
晚飯後,他說出去走走。本想徑直去玉琴屋裡的,卻老遠就見酒店大廳裡吧檯邊站着一個女人,背影好像玉琴。他就往大廳走去。果然是玉琴。玉琴朝他笑笑。這笑容只在她的臉上飛快地閃了一下,立即就消失了。玉琴板起臉望着吧檯裡的小姐,嘴裡卻對朱懷鏡輕聲說:“你先回家去吧。”朱懷鏡心想今天玉琴怎麼笑得那麼勉強?便隱隱不快。轉而想起玉琴叫他回家去,心頭也就熨帖些了。他打開玉琴的家門,真的是一種回家的感覺。一開燈,卻見矮櫃上新放了一個花籃。有這花籃,客廳裡的氣氛就完全不同了。
一會兒玉琴開門進來了。朱懷鏡忙迎上去,擁抱着玉琴。兩人便像八輩子沒見面似的,站在門後吻得氣喘。兩人坐到沙發裡,仍是擁在一起。朱懷鏡問今天是什麼重要日子,還買了花籃?玉琴偏了頭要朱懷鏡猜。朱懷鏡猜不中。玉琴噘起了嘴巴說:“你怎麼就不猜我的生日呢?”朱懷鏡圓睜了眼睛說:“怎麼不早跟我說?你這不是陷我於不情不義嗎?”玉琴見朱懷鏡這樣兒,很是可愛,便撫摸着他的胸膛,說:“好了好了,我是有意要碰碰自己的運氣。我想,要是我生日那天,你來陪我了,就說明我還有福氣。
可從昨天下午起,就一直沒有你的消息。直等到晚飯時候還不見你來,我就不暢快了。
偏巧碰上吧檯的服務員在打私人電話,你來的時候,我正在罵人呢!”朱懷鏡就說:“原來梅老總在教訓員工,你板起臉來還真能嚇人哩!”玉琴笑道:“能坐上副總的位置,多半憑我這個性。誰要是亂來,絕不留情面。這個性看不慣的就說是潑,欣賞的就說是有魄力。好笑不好笑?”朱懷鏡笑着問:“是誰欣賞你?”玉琴戳一下朱懷鏡額頭,說:“我知道你是往壞裡猜我了。”朱懷鏡忙賠不是說:“你想要什麼生日禮物?你只說,我馬上就去替你買。當然你說要一輛漂亮的跑車我就只有登天了。”玉琴說:“有你在這裡,就是我最好的生日禮物了!”朱懷鏡抱起玉琴說:“我這禮物當然是你的。”玉琴嫵媚一笑,說:“有你這話我就夠了。告訴你,這個生日是我這輩子過得最好的生日。今後都能這樣就好。我可以不要鮮花,不要生日蛋糕,不要別人來祝福,只要你。”玉琴說着,眼瞼微微溼潤了,嘴脣輕輕努起。朱懷鏡小心地張嘴迎過去,慢慢地吮吸着,兩人都不顯得狂熱,只是咬着嘴兒黏在一起,柔情萬般。
玉琴早早就醒來了。她本來很戀牀,只想貼着心愛的男人好好兒睡,把這一輩子的瞌睡全睡完!可她還得上班,只得輕輕舔了舔男人的耳朵,無可奈何起牀了。她去洗漱間洗臉刷牙,然後來客廳打掃衛生。猛一擡頭,忍不住失聲叫了起來。朱懷鏡聽見了,衣服都來不及穿,跑了出來。只見玉琴驚愕地呆站在客廳中央。
原來,昨天玉琴買的那個漂亮的花籃竟完全枯萎了。
朱懷鏡安慰說:“不就是一個花籃嗎?我等會兒就去買一個更漂亮的來。”玉琴嘆道:“我平日買的花籃,侍候得好,能放半個來月。這回只一個晚上就這樣了。我想這隻怕不是個好兆頭。”朱懷鏡說:“你太想多了。一定是昨晚空調開大了,哪有不枯的?好了,別太林妹妹了,花是花,人是人,兩不相干。”朱懷鏡覺得窗簾亮得異常,下牀拉開窗簾一看,果然下雪了。忙過來把玉琴抱到窗口,說:“你看,多漂亮!這是老天送給你的生日禮物,你該滿意了吧?”玉琴推開了窗戶。寒風裹着雪花飄然而入,兩人一陣激靈,透體清爽。賞了一會兒雪,玉琴搖頭說:“真是身不由己!班是不能不上的。
你去洗洗吧,我去下面條。”
朱懷鏡去了洗漱間,無意間望了一眼鏡子裡的自己,頭髮橫七豎八,臉脹巴巴的像漏氣的氣球。心想自己怎麼成了這個樣子?這樣一個男人卻叫玉琴看做寶貝似的?他洗了臉,仍覺得人不清通,就乾脆脫衣沖澡。吃了麪條,玉琴說:“我上班去了。你在這裡休息也好,有事去忙你的也好,由你吧。”朱懷鏡說:“事也沒事。我想去找一下曾俚。他調荊都這麼久了,我還一直沒時間去看他。”
玉琴上班去了。朱懷鏡走到外面,這裡去市政協約有公共汽車兩站的路程,可街上的雪已被汽車輾碎,污穢不堪,走在上面卻又打滑。朱懷鏡雙手插進衣兜裡,小心地走着。沿途見了幾家花店都關着門。就邊走邊給玉琴打了電話。玉琴說既然這樣就不用買了,難得你念着。朱懷鏡說不念着你念誰呀?兩人說笑幾句,就掛了電話。
曾俚住在辦公樓的一間小雜屋裡。曾俚沒想到朱懷鏡會來,有些吃驚。房間很小,大概七平方米,靠窗放着一張舊書桌,牆角是一張摺疊牀。朱懷鏡在書桌前坐下,曾俚仍坐進被窩裡。曾俚說對不起,這裡太冷了。的確太冷了。朱懷鏡一陣寒顫過後,似乎渾身上下的禦寒防線都崩潰了,也就不講究什麼,脫了皮鞋上牀,把腳伸進被子裡。卻感覺屁股下面坐着了什麼,好像是書。伸手一摸,果然是書,他自己已很長時間沒有正經看一本書了,心裡別是一番滋味,這世界似乎誰都變了,只有曾俚沒有變。朱懷鏡本是來說烏縣皇桃假種案的,想讓曾俚不再報道此事。可一坐下來,曾俚就沉默了,也不望朱懷鏡,只低着頭,就像這個屋子裡沒有第二個人。他似乎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或者思考着另一個世界的問題。朱懷鏡卻只想把他拉回現實。他弄不明白,爲什麼曾俚同現實如此隔膜。朱懷鏡環視着曾俚的蝸居。除了一牀一桌,只有另一個牆角放着的一個大拼皮袋,那裡面也許就是曾俚的全部家當。他想象得出,那裡面不過就是幾套很不入時的衣服而已。曾俚沒有婚戀,沒有家庭,身無長物。只有一腦子也許不該讓他思考的問題。朱懷鏡想自己這輩子也許再也過不了這種苦行僧的生活了。他同曾俚也許就是兩種天地的人了。想到這裡,他並沒有心情去得意,相反心裡卻是說不出的蒼涼。
“懷鏡,”曾俚打破了沉默,說,“你還是做你的官吧。這世道只有做官是最好不過的事。我相信你做官的話,壞不到哪裡去,如果你還是我從前認識的懷鏡的話。如今官場集聚了大批優秀分子,這是值得慶幸的。要緊的是這些人別蛻化了。費希特早就憂慮過這事,他說,如果出類拔萃的人都腐化了,那還到哪裡去尋找道德善良呢?”朱懷鏡笑問道:“你相信我會變壞嗎?”曾俚笑而不答,只說:“我不在官場,卻知道官場對人的影響力是難以想象的。我有位同學,我不告訴你這人是誰,我得爲他的形象考慮。
他發跡的故事說起來很有趣。他很早就知道,僅憑自己勤奮工作,絕不可能有多大出息的。功夫在詩外。他夫人是電腦專家,他請夫人專門爲他處理各種關係設計了一套軟件,叫公共關係處理系統。他把需要利用的各種關鍵人物羅列出來,又據不同人物的身份、地位、作用等,爲他們定了ABCD若干級。譬如,省級領導爲A級,若干有聯繫的省級領導就編成代碼A1、A2、A3等等,廳局級就相應編成代碼B1、B2、B3等等。一年到頭,哪一天該拜訪什麼人物,採取什麼方法拜訪,等等,都輸入電腦。每天打開電腦,只需輸入當天日期,再按回車鍵,電腦馬上就告訴你今天要去拜訪A1或B3或某某,採取什麼方法拜訪;同時提示你今天如果沒有空,或者拜訪不成功,必須在什麼時間之前執行完此項指令。如果你今天有緊急事情,需提前拜訪某一位人物,就在輸入當天日期之後,再輸入提前拜訪誰的命令,電腦就會爲你做出提前安排,同時提示你是否取銷原定安排。
你認爲有必要取銷,就按Y,否則就按N。最有趣的是,還設計了一個所謂的‘關係函數’,大致意思是隨着你自己‘能量分數’的升降而確定網內關係人物的取捨。能量分數計分項目有好多項,我大概記得職務升降、權力大小、前景預測等幾項。你的能量分數提高了,電腦就提示你得舍掉多少某某級的關係。這主要是保證關係的有效性,同時讓你集中精力處理好有用的關係。相反,如果你不幸倒黴,能量分數下降了,電腦又提示你應增加多少某某級的關係。我那同學剛剛開始運用這套軟件時,還只是一個副處長,後來很快就青雲直上了。”
朱懷鏡聽罷暗暗歎服。這幾乎是誰也想象不到的錦囊妙計。可朱懷鏡明裡並不怎麼顯露自己的驚奇。曾俚說:“我這同學並不壞。齊桓公能夠九合諸侯,成就霸業,得力於管仲的輔佐。但把管仲推薦給齊桓公的是鮑叔牙。可是管仲臨死了,齊桓公問他可不可以讓鮑叔牙接替他的相位,管仲說不可以。齊桓公問爲什麼?管仲說鮑叔牙太正派了。”朱懷鏡就有些捉摸不透曾俚了:“那麼你是希望我變好呢?還是希望我變壞呢?”曾俚笑笑,復又認真起來:“我的希望,都是徒然的,你該怎樣就會怎樣。我也無意對官場人物作道德評判,只是面對種種不得不說的話題,我就得發言。”
就到中午了,朱懷鏡飢腸轆轆,決去找個地方喝幾杯吧。他想等會兒到了酒桌上,一定不再讓曾俚說這些外人聽了莫名其妙的話。有幾杯酒下肚,說說他想說的事,也會合適些的。曾俚說道好吧,就下牀漱口、洗臉。曾俚把結着冰的毛巾捏得吱吱作響,再放進冰涼的水裡揉了幾下,就往臉上抹。朱懷鏡見了,幾乎毛骨悚然。
兩人出了政協大門,靠左就有幾家小飯店。他倆選了一家進去坐下。一會兒菜上來了。曾俚問:“是不是該喝幾杯?”朱懷鏡叫過小姐,要了一瓶孔府宴酒。酒杯一端,曾俚就玩笑道:“懷鏡,你在政府部門這麼多年,酒量一定操練到家了吧?”朱懷鏡就說:“我的酒量不行。爲什麼人們心目中,幹部形象就是吃吃喝喝呢?”曾俚斟着酒說:“有兩個人在一起爭論幹部作風問題。甲說,如今幹部太了。乙說,誰說幹部?他們天天拿酒泡着哩,怎麼會?”這笑話並不新鮮,爲了不讓曾俚掃興,朱懷鏡只好響應着笑笑。他想自己事先想好了,不再讓曾俚說這類話題的,怎麼一開口又是這些話呢?真是奇怪,如今人們坐在一起,不是說幹部作風問題,就是說哪裡發了大案。幾乎說不出美好的話題。到底是實在沒有什麼美好的事情可說,還是人們的心態都變得不可理喻了?
“曾俚,我拜讀了你報道烏縣皇桃假種案的文章。”朱懷鏡像是隨意說起這事。曾俚很不經意的樣子,緩聲道:“是嗎?”朱懷鏡只好正經說:“曾俚,烏縣那事,你別再插手了。”曾俚擡頭皺着眉問:“爲什麼?”朱懷鏡說:“當時我正是烏縣副縣長,事情的經過我很清楚。假種案給農民造成的損失的確很大。但這件事,只能算是經濟詐騙案。因爲涉及外省,處理起來就有難度。非要扯到縣委、政府身上,最多隻能是決策失誤,加上有關部門辦事不力。我想這與幹部作風,甚至問題,沒有關係。”曾俚十分驚詫地說:“農民兩千多萬元的損失,你說起來如此輕描淡寫?你既然當時在烏縣工作,中間有沒有問題,我相信你也清楚。”朱懷鏡道:“這中間是不是有問題,我就是知道也不能說。我知道的也只是單方面掌握的情況,有些情況還只是我私下猜測。真的要對簿公堂,那是算不了數的。包括你瞭解的情況,也是這樣。所以你寫文章披露這事,對問題的解決不一定有幫助。解決問題還得依靠烏縣縣委、政府的重視。可你作這種報道,說不定就讓烏縣有關領導被動,反而不利於問題的解決。”曾俚面色難看起來:“這麼說來,倒是我做了對不起烏縣人民的事了?”朱懷鏡搖搖手,勸曾俚莫激動。他說:“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你對這個案子作客觀報道,這本身並沒有什麼不妥,問題是可能引發的後果就不一定隨人的意志爲轉移了。一般性的羣衆事件,由於處置不當而釀成政治件的例子,並不鮮見。”曾俚笑了起來,說:“政府只要按羣衆意願把問題解決了,不就相安無事了?我不妨告訴你,我知道我們的報紙不足以形成對有關方面的壓力,我就向其他全國性報紙投了稿。很快就會見報的。”朱懷鏡心裡怦然一跳,着急起來,道理硬是講不通,只得生出一計,說:“曾俚,你就當是幫我的忙吧。當時正是我抓皇桃工程。我可以保證我自己是乾淨的。如果別的人在中間得了好處,我相信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只是請你暫時不要管這件事,免得在事情澄清之前,把我弄得不是人。”
朱懷鏡說罷,就逼視着曾俚。兩人對視良久,還是曾俚拗不過,收起了目光,無可奈何的樣子,說:“真沒辦法。”朱懷鏡就拿過酒瓶,說再乾一杯,表示感謝。曾俚酒量早不行了,卻也端起酒杯,同朱懷鏡一碰,仰首幹了。他報了一個電話號碼,讓朱懷鏡撥了手機。朱懷鏡就撥了。電話一通,朱懷鏡忙把手機交給曾俚。朱懷鏡聽他說了幾句,就知這是打給《中國法制報》一位編輯的電話,曾俚請他撤了那篇文章,並道了歉。
聽得出曾俚同這編輯交情不一般。接着曾俚又打了三個長途電話,都是全國性報刊。勉強支撐着打完電話,曾俚就完全醉了。朱懷鏡便叫小姐結賬。曾俚胡亂地將手一揮,從口袋裡掏出錢來,交給小姐。朱懷鏡便只好讓曾俚付了賬,再扶着他回去睡下。朱懷鏡叫了幾聲曾俚,不見答應。
朱懷鏡出了政協大院,撥通了小熊的電話:“我是老朱。這幾天很忙,今天才有時間同《荊都民聲報》的幾位朋友聚。還好,沒有誤事。本來北京有四家報紙馬上要見報的,現在都撤下來了。他們當着我的面打的電話。沒問題了。哪裡哪裡,謝什麼,應該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