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一直的在響雷,雨卻不見蹤跡,雲黑的就像墨汁一樣,明明已經是晌午,但視力所及卻像午夜。
因爲發現的及時,救援到位,五里屯拉木材出事的死者和傷者在一些羣衆得到消息的時候已經被轉移了,事故車輛也被吊機吊起,現場只留下橫七豎八的木材散亂滾落在山坡四周。
馮喆馬不停蹄的從事故現場回到了五里屯鄉政府,劉大宇的電話就打了過來,說紡織廠那三名死者的家屬工作已經做通:因爲伐木是要經過專門的上崗培訓的,這三名棉紡廠下崗工人屬於無證上崗,無證上崗本身就不合法,其行爲屬於偷伐林木,是要受到相應處罰的!但,人死爲大,入土爲安,經縣裡協調,以僱傭方東華木器廠的名義一次性賠付給三名死者各十一萬喪葬及家人補助的生活費,全部現金付訖,家屬業已經簽了字。
其實這三十三萬是馮喆調來縣裡財政的墊付,和東華木器廠一分錢關係沒有。
聽到紡織廠那邊問題解決,馮喆心裡一鬆,但眉頭皺了起來,問一直跟在自己身邊的苗智慧:“謝駿馳去了哪裡?”
“縣長,謝書記這兩天和楊縣長在市裡和嶺電集團的人接洽投資事宜。”
“今天的事情你們鄉里沒人通知他?”
苗智慧心裡嘆氣,說:“我給他打過電話了,不過,那邊忙的走不開。”
忙的走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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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強勢的書記身邊總是有着一個相對懦弱的行政一把手。
馮喆聽了就一直看着苗智慧,苗智慧被看的有些訕訕,這時吳駁法打過來的電話解了圍:“縣長,談妥了,給了這家人十五萬,他們簽字了。”
四個死者的工作全部做通,馮喆不想在五里屯停留,剛準備要走,田永璽打過來電話說要馮喆到縣醫院來一下。
田永璽說:“縣長,這個重傷的人需要截肢,但他拒絕接受手術,還要你親自來一下,不然他寧願死在醫院。”
“怎麼回事?”馮喆有些沒聽明白。
“縣長,這人寫好了兩種內容完全相反的手術責任書,非要你來和你當面談一些事情,不然他不在手術責任書上簽字,他也不讓他的家人籤,醫院也沒辦法。”
這真是死人好對付,活人太難纏。
馮喆急急忙忙的往醫院趕,到了半路,他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就給黃滿貫打了個電話,讓黃滿貫別聲張,半個小時後無論如何趕到縣醫院,並且不要讓任何人看出來是自己叫他去的。
到了縣醫院,馮喆見到了那個受重傷的伐木工人白茂平。
這白茂平本身就是東華木器廠的工人,他寫了完全相反的兩份手術責任書,第一份上寫着,自己的傷是意外事故,是自己不小心從山坡上滑下來摔的,幸虧了政府的人救援及時,不然自己的命就沒了,感謝政府,感謝醫院的救死扶傷,感謝領導的關懷,自己願意接受手術的一切後果,這都與他人無關。
而白茂平的第二份手術責任書上的內容讓馮喆當下就無語了,裡面的內容是東華木材廠老闆黑心爛肝,爲了圖省錢僱傭完全沒有經驗的棉紡廠下崗工人違規操作,不但違反了勞動法,還在非伐木季節、在沒有辦理伐木證的情況下偷伐林木,開車的司機無照駕駛、疲勞駕駛,縣林業局與東華木器廠沆瀣一氣,縣政府嚴重不作爲監察機制形同虛設,此次事故已經造成了四條生命的死亡,不管自己這下是殘疾了還是死了那都是因爲政府給害的。
白茂平的要求是十萬塊錢,給錢就做手術,今後絕不再提這件事一個字,否則就讓自己死在這裡,就算強制性將他的手術做了,他也會從醫院樓上跳下去以死抗爭。
馮喆看完兩份截然相反的手術責任書說:“你既然是東華木器廠的員工,你的傷就屬於工傷,你的事情應該和東華木器廠協商解決。”
白茂平說:“我信不過東華木器廠的廠長曹英東,你是縣長,你要不管,就讓我死了算了。”
馮喆看看這個只要錢不要命的人,從病房走了出來,讓田永璽給紡織廠那邊再打電話要錢,但那邊回答的還和之前的一樣:廠長袁國鋒不在,沒錢。
田永璽說:“縣長,要不,讓曹英東送錢過來?”
“從出事到現在,東華廠過來一個人沒有?”
馮喆一問,田永璽不說話了,不僅東華木器廠沒來一個人,連林業局的人一個也沒到。
夏言冰送來的五十萬這會已經用去了四十八萬,要不是縣長想的周到,早早的將錢預備好了,今天這事哪能這麼快這麼順利的解決?
可眼下這八萬塊錢去哪解決?
田永璽想想,說:“縣長,要不,我給墊上點,再找縣裡政府辦幾個人出點,先將這事弄過去?”
古方謹聽了就要表態答應,但是看了一眼馮喆,又閉了嘴。
“這不行!”馮喆來回的走了兩步:“老田,你出發點是好的,但今後再出現這種事,難道總讓咱們工作人員出錢?再說,你們墊付了,縣裡財政什麼時候還給你們?你們一家人不過日子了?”
田永璽一聽,遲疑了一下說:“要不,給郭局說一下,讓他把抓賭的錢先支過來應一下急?”
馮喆搖頭:“抓賭的事情,現在還不明朗,嶺電集團的人還在新源市裡,這些錢到底是姓‘兆’還是姓‘嶺’,還得看看。”
“我再給夏言冰打個電話!”田永璽說着拿出了手機,馮喆想阻止,又沒開口。
——讓田永璽打這個電話也好,不到絕路,不能顯示人的能耐,不一起共事,也就不能同仇敵愾。
但是夏言冰很直接的給田永璽說沒錢,還言明早上那五十萬是從百能公司借的,如果田永璽要是非得現在用,那他就再向百能張一下嘴,只是能不能再借出十萬,這個真是不好說,畢竟人家是公司,也是需要資金流通的。
“夏局長,咱們縣這個月的財政不至於這麼捉襟見肘吧?”田永璽忍不住問了一句,夏言冰說:“田主任,你真是一家不知一家難,你想想咱們縣一年能有多少財政收入?平均下來每個月手上的錢又是多少?我只給你粗略的算一筆賬,咱們縣裡一百來個政府組成機構,這些機構中有多少工作人員?包括你、我每個月要從財政這邊領多少工資?田主任,你想想這個,你就不會這麼問我了。”
“田主任,我這個管錢的恰恰就是最沒錢的,到處都向我要錢,我都成了篩子了,就是有海灘沙子一樣的錢也都漏光了。我真是無能爲力了,你要是要我身上的肉,我倒是能給你割二兩。”
田永璽掛了電話非常鬱悶,心說這個夏言冰除了聽蔣道遊的話眼裡還有誰?嘴上不禁嘆了口氣,臉上就有些怨氣:“非得懲治一下不可!淨是一天給人添亂!縣長,這有些人太不像話。”
話不需要說的太明白,大家心裡都有數。
一個縣財政連應急的十來萬都拿不出,還得去向私人公司借,這說出去是讓人難以置信的。
財政局到底是真的沒錢,還是有錢也不聽馮喆的指揮不拿過來?
這時田永璽看到古方謹和五里屯木器廠的廠長黃滿貫走了過來,馮喆站着沒動,皺眉問:“黃廠長?有事?”
黃滿貫早就猜測着馮喆叫自己來必然和東華木器廠拉木材的車出事有關,心裡大約知道馮喆那會給自己打電話是爲什麼了,但是這會要將戲演足,說:“縣長,我來醫院看一個朋友,碰到了古副主任,不知道縣長你也在這啊。”
黃滿貫說着和田永璽也打了招呼,馮喆說我沒事,黃廠長忙去吧。
黃滿貫臉上堆滿了笑:“縣長,你沒事,但是三位領導都在這,那肯定有事。我好歹也是咱們兆豐的人,全靠縣裡的好政策才賺了一點錢,我是縣裡的民營企業家,縣長可別將我當外人。”
古方謹這時不失時機的說:“黃廠長身上帶錢了沒有?”
“小古!……”馮喆立即阻止古方謹,古方謹乾咳一聲不吭聲了,黃滿貫立即斬釘截鐵的說:“有,”說着拉開了包:“這裡大概有兩萬,你要多少,我再去取。”
馮喆不說話了,田永璽一看,伸手將黃滿貫拉到一邊,幾分鐘後,黃滿貫急急忙忙的下樓走了,馮喆仰頭看着天上烏漆墨黑的雲,田永璽和古方謹都站着不說話,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沒一會黃滿貫就匆匆的跑了回來,手裡拎着一個黑袋子,到了這邊伸手扒拉開袋子說:“田主任,這是十二萬。”
“用不了那麼多,”田永璽說着從裡面掏出了倆札錢遞給黃滿貫,順手將袋子接過,說:“黃廠長,這算我私人借你的,我一會給你打條。”
馮喆聽田永璽說完,輕嘆了一口氣,轉身就進到了病房裡面。
黃滿貫等馮喆三個全都進屋了,將剩餘的兩萬塊錢往兜裡一揣,轉身就出了醫院,坐進了自己那輛皮卡車裡,抑制不住的大聲笑了起來。
……
白茂平和他的家屬當着馮喆田永璽幾個的面一張一張的將十萬塊錢點了兩遍,然後很利索的在第一份手術責任書上籤了字,經馮喆示意,古方謹接過了第二份手術責任書,他差點沒忍住要將這薄薄的一張紙一撕兩半!想想還是裝進自己的包裡,又讓白茂平的在場家屬也分別每人寫了一份縣政府無責任備忘書,然後簽字畫押,這才讓醫生去給白茂平做麻醉動手術去了。
這時天色終於完全的黑了,馮喆沒看時間,不知道天是因爲陰沉要下雨還是時間確實晚了,不過三人從醫院裡出來,雨終於簌簌地落了下來。
一路都沒說話,三人隨便找了個飯店填飽了肚子,馮喆對田永璽說:“給郭世傑打電話,東華木器廠該怎辦就怎麼辦。”
田永璽說:“縣長,是不是讓工商、稅務和林業的人也去一下東華?”
馮喆聽了,面無表情的說:“林業,現在去,合適嗎?”
田永璽心想也是,柳述俊這下捅了大簍子了,自己這個提議不太好,出事之後林業局一直沒露面,這會卻要去查東華廠,是不合時宜。
也許時間已經太晚了,這一夜,沒有人給馮喆打電話說情或者是問詢關於此次五里屯事故的話。
自己這個縣長,看起來在兆豐人的心目中,的確有些無足輕重,存在的也聊勝於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