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喆到吳思凡家裡來就沒有空過手,這並不是執意要給領導送點什麼,而是在表明一種心跡和展示作爲一個下屬應有的態度。
古人說禮多人不怪,馮喆心裡將到吳思凡家的行程視作去鄰居好友那裡串門,帶點禮物可以增進彼此兩家的情感交流,果然吳思凡雖然對此從來沒有什麼表示,但他的夫人每次見到馮喆卻都很喜歡。
不過今天吳思凡的老婆不在家,屋裡也沒有第三個人,吳思凡和馮喆就在客廳裡坐着說話:“小馮啊,任憑哪個單位,哪個機構中,假如缺失了精誠團結,總是有那麼一部分人想着整人,想着內耗,想着鬥爭,想着踩着別人自己往上爬,那麼這個機構如果不及時的調整並加以整頓,長此以往,肯定要敗落蕭條的。”
“我覺得,你們信息與政策法規處現在的情況就不錯嘛,”吳思凡說着臉上帶着笑:“你主持了六處的工作,那些實際的職能負責人就是你的助手,就是你的兵,你能做到令行一致,這就是成績。”
“單位裡是有民主集中制的,但是也講究一個領導負責制嘛,不能說有了功勞就是集體羣策羣力的結果,而有了錯誤有了責任的時候就得讓你這個負責人去承擔後果,這變成了什麼?那麼這個負責制是不是有些狹隘?”
“我一直是很看好你的,從基層到省城,人的屬地變了,觀念也有了相應的變化,但是某些地方是具有共性的……這幾天我抽空看了你之前發表的一些文章,當然,這些文字表面上的東西值得矚目,更讓我留心的是文字背後的東西。”
“歌德說過,經驗豐富的人讀書用兩隻眼睛,一隻眼睛看到紙面上的話,另一隻眼睛看到紙的背面,文字能上報說明了你能寫,但是更說明了你對事物的觀察能力和邏輯歸納能力,小馮啊,腦子是個好東西,不是有一句話嗎,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有些人就不能使上帝他老人家笑嘛。”
馮喆也笑了一下,彎着腰給吳思凡續了水,他看着吳思凡杯子裡朵朵的小菊花隨着水紋慢慢的轉着圈,聽着吳思凡繼續說道:“……文章是能反應一個人的綜合能力的。作爲領導幹部,綜合能力是什麼?紙上談兵?誇誇其談?埋頭苦幹?甘爲孺子牛?照我說這些都不是,都有些片面,我看好的更是凝結於生活、源於實踐、形成於意識形態的經驗,就是經驗。”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實踐和檢驗相輔相成,不然怎麼檢驗真理?”
馮喆一直在想吳思凡今天叫自己來是要做什麼,但是至今吳思凡都說的有些形而上學,於是他點頭說道:“主任,你的話很對,我還談不上感想,但有些感同身受,我在下面基層的時間比較長,到六處的時間很短,我竊以爲,在工作中要取得成績,沒有領導的支持那是萬萬不可能的,打個比方,我們社裡最近的老區樓盤轉讓,要不是有你和社裡領導的高屋建瓴,怎麼能儘快的將這麼大的一個包袱、難題甩出去?就這,還有人不理解,他們其實就沒想過,要是長此以往的將房子積壓,造成的資產流失這個責任誰來承擔?不當家不知道柴米油鹽貴,這句話真是顛簸不破的真理。”
馮喆的這些話說了等於沒說,和給監察廳的人說的沒什麼兩樣,吳思凡卻彷彿被觸動了內心深處:“說的說,乾的幹,說的給乾的提意見,這古今中外從來都沒什麼改變嘛!總有些人對這個不滿意,對那個不滿意,偏偏他們又說不出到底究竟爲什麼不滿意,不滿意的具體地方是哪裡,或者他們有什麼具有建設性的整改措施。”
“有些人就是爲了反對而反對,爲了不支持而扯後腿,自己沒有真才實學卻想要跳上臺來一個獨角表演,指鹿爲馬,混淆視聽,你說東他扯西,彷彿說了一大堆難以推翻的道理,可是和需要解決的問題之間根本沒有任何的聯繫!這是什麼?”
吳思凡嘆了一口氣又轉換了語氣說:“有時候覺得和他們辯論都是拉低了你的智商和身份……今天來,是想先和你談一下,你主持六處的工作已經有一段了,敢爲主任的意思是,該給你壓壓擔子,我也覺得,是時候讓你全面負責六處的工作了。”
吳思凡說着看着馮喆微笑,馮喆雖然心裡早就有了一些想法,但經過吳思凡嘴裡說出,還是有些興奮,嘴上說:“主任,我……謝謝領導的信任!”
吳思凡哈哈的笑出了聲:“好,我就喜歡你這性格,有什麼就說什麼,心裡喜歡就表白嘛,不像有些人,明明是升官了,偏偏還要自我謙虛一下,彷彿不將自己說的一無是處就會驕傲自滿,這些人就不想想,你什麼都不行,上面提拔你爲的什麼?……小馮處長,你在梅山就當過常委,還有鄉鎮一把手的經驗,我剛剛說過,我這人最看重的就是經驗,這是看多少書都讀不來的……”
“我今天只是代表社裡和你談一下,後續組織上還要履行必要的程序,好了,咱們就不說這個了……”
吳思凡說着看了一下時間,馮喆以爲他有其他安排,或者要和自己吃飯喝酒之類的,但吳思凡卻又說了一件事:“敢爲主任經過慎重考慮,決定交由你辦一件事。”
來了!
領導的看法,領導的想法,領導的說法是機關單位的三個基本法,闞敢爲的意思就是供銷總社的意思,社裡主任交辦的一定是大事、要事、關鍵的事。
而且,還是“經過慎重考慮”過的事。
自己在六處主持工作的時間本就不長,闞敢爲和吳思凡爲什麼會這麼快的將自己提至處室負責人的位置上?難道僅僅就是因爲他們慧眼識才,或者自己在所謂的監察廳來人考察社裡工作的時候說了幾句順應“社裡主要領導英明偉大光榮無限正確”的話?
一切都不是那麼簡單的。
生活裡有時候一加一併不等於二,甚至會等於零,這不是簡單的加減乘除算法口訣。
馮喆知道,自己即將的職位升遷和吳思凡將要說出的這件事有着緊密不可分割的聯繫,甚至這件事是會起到決定性作用的。
如果自己要是辦事得力,那麼事成之後在嶺南供銷總社當處長就是水到渠成,但是如果辦的不好,那麼一加一等於零的事情很可能就在自己身上發生:因爲吳思凡剛剛也說了,他只是代表闞敢爲先行和自己談一下,組織上後面還要履行一切必不可少的程序的,當然,組織上後續也可能因爲種種的因素不履行那些應該接踵而至的程序了。
吳思凡看到馮喆目光堅定,面盤嚴肅,身體稍微後斜了一下,靠在沙發上說:“棉麻公司那件事,你是瞭解的,甚至在一定的程度上比我們社裡有些人還看的通透,這裡面要事沒什麼不可告人的內容,說出去那是在侮辱社裡領導的智慧。”
“但是目前,據我們所掌握的,你還真是拿一些問題沒有辦法,那麼怎麼辦?”
吳思凡的目光炯炯:“棉麻公司和邁恩伯格簽訂的合約,如今我們一直在聽李選忠的一家之言,一家之言不可信,容易偏聽偏信,邁恩伯格公司離我們山高水遠,我們一直就接觸不到,接觸不到是客觀條件的限制,但客觀條件不是必要條件和決定條件。”
“地球這麼小,如今已經是網絡時代,不存在跋山涉水難以鴻雁傳書的事情,所以,敢爲主任的意思,讓你去一趟邁恩伯格那邊,看看這中間到底是一個什麼情況。”
讓自己去德國?
馮喆恍然:前一段吳思凡就問過自己外語水平如何的!
吳思凡站了起來:“因爲所涉事情的重要性,你此行就需要保密,對你的家人,也不要提及,這一點,小馮處長能理解嗎?”
小馮——小馮處長!
吳思凡是商量的口吻,但絕不是商量的口氣。
棉麻公司的事情難道僅僅是涉及到了幾千萬的資產?
不,不是的。
透過現象看本質,想想最近社裡發生的事情,馮喆幾乎可以斷定闞敢爲和吳思凡讓自己去德國,去接觸邁恩伯格公司,去了解棉麻公司的合約實質上究竟爲什麼會有那些不太合理常理的內容,實際上是項莊舞劍。
監察廳前幾天的到來和劉全有必然有關。
難道劉全有和棉麻公司的董事長李選忠有聯繫?
那麼,闞敢爲和吳思凡就是想借着棉麻公司這批幾乎就是報廢的機器將劉全有給扳倒!
馮喆明白了,做事的同時也剷除人,這就是闞敢爲和吳思凡的真實目的。
而自己,則是闞敢爲和吳思凡砍向劉全有李選忠頭顱上的那柄刀。
六處的處長,則是自己當了這柄“砍人的刀”後所給的報酬。
馮喆沒理由拒絕,也不可能拒絕。
於情於理,棉麻公司和邁恩伯格簽署的合約的確有不同尋常的地方,而且一些問題還是自己發現的。
於公於私,個人的進步和社裡幾千萬資產的流失緊密的聯繫在一起,纏繞的不能斷絕。
到底是劉全有先對闞敢爲動的手,還是闞敢爲先盯上劉全有以及和他一條船上的李選忠,這對於自己而言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闞敢爲代表的是“理”。
有理走遍天下,闞敢爲光明正大,自己作爲社裡的工作人員,憑什麼不聽領導的安排?
陽謀啊!
剎那間馮喆的思想百轉千回,嘴上說:“主任,我服從安排。”
馮喆回答的很淡然,吳思凡轉回身笑了:“你呀,是有旁人不能比擬的條件的……”
吳思凡說着坐回了沙發,但是靠着馮喆的距離近了些:“你工作和非工作中所做的種種,我今天不做重述了,我想我和敢爲主任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你本身就是主持法律法規處工作的,又是政法畢業,有得天獨厚的便利條件,可以說,在咱們社裡,還真是找不出第二個比你更爲合適的人選。”
“小馮啊,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其實人跟樹是一樣的,越是嚮往高處的陽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但歸根結底心是嚮往光明的,這纔是我們爲之努力之道。”
小馮處長又變了成了“小馮”,馮喆心裡愣了一下,吳思凡剛剛說的那句話是尼采說的,他爲什麼這會要引用尼采的話呢?難道是在提醒自己,有時候做事要向“上”看,不能只管這件事中究竟都涉及到了什麼?哪怕是黑暗的?
吳思凡給自己戴的高帽子並不讓馮喆感到高興,機關裡的人形形色色,溜鬚拍馬者有之,能人強吏亦有之,庸庸碌碌者更是一種存在,但此刻,自己要做的就是貫徹吳思凡和闞敢爲的的思想,將工作搞好就成。
……
吳思凡並沒有邀請或者有意要馮喆和他一起用晚餐的意思,馮喆開車在路上,在植物園附近看到了阮若琳和張曉光一起相攜回她們小區的模樣。
夕陽斜照,阮若琳秀美的模樣瞧起來要比張曉光要成熟一些,馮喆心說這明顯是一對幸福的小夫妻,但是隱藏在“明顯”的下面,幸福不幸福,那就只有各自知道了。
在通往上樓的電梯上,馮喆還在想吳思凡所說的話,而後又想到了阮若琳以及張曉光,甚至張光北,他又想到了剛剛泛起的對阮若琳和張曉光的對比之後給的那個詞語“成熟”。
成熟?
什麼是成熟呢?也許有些人比你成熟,只是因爲一路走來他們遇見的壞人比你多。
那麼張曉光的不成熟,倒是一種真正的幸福或者幸運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柴可靜說她下午去大牛莊了,馮喆和她閒聊了幾句,心想着怎麼給柴可靜解釋自己要“失蹤”一段的說辭,因爲吳思凡交待了要保密的,但是柴可靜懷孕了,自己卻要外出,就需要給老婆多一些慰藉和安撫。
想了想,他覺得宜早不宜晚,應該就這兩天到大牛莊去一趟,委曲求全也罷,爲了家庭和睦也行,就算是爲了柴可靜,爲了未出生的孩子,自己這個大男人給丈母孃說幾句軟話,也沒什麼,總不能就這樣一直的吊着不解決問題。
一個家庭總會有磕磕碰碰,柴可靜也說了,葛淑珍之前是反對自己當她的半個兒子的,但如今她只希望“家和萬事興”,葛淑珍是有着一些毛病,自己也有,人無完人,自己不在家的時候,應該讓老丈人和丈母孃多過來走動走動。
作爲晚輩主動些,姿態低些,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情。
再說,反正葛淑珍是絕對不可能對自己承認什麼錯誤的,那有些異想天開,而且,自己這個丈母孃有沒有意識到她到底哪錯了,這都是未知的。
不過柴可靜因爲下午外出了,有些累,就早點休息了,馮喆習慣的準備到樓下走走,胡杏兒見了他又站起來不看電視了,馮喆笑說:“你總這樣我都覺得累啊,咱們就不能像一家人一樣嗎?自然點,隨意一些,你一起身,我還不得等你看你有什麼事?這不都耽誤了?”
胡杏兒聽了點頭,似乎欲言又止,馮喆在樓下晃盪了一會回來了,看到胡杏兒還是沒休息,他換鞋要洗浴,胡杏兒走過來看着臥室的門說:“我,我想給你說件事。”
馮喆看看胡杏兒,又瞅了一眼臥室的方向,點點頭,自己率先走進了書房,胡杏兒跟進來將門關上了,說:“這話我本不該說的,我也不該管,不過,高霞妹子和紅偉對我家都挺不錯的,我也確實覺得你這人好,你和小靜也挺般配的,我有事在心裡窩着我難受……”
馮喆還是沒吭聲看着胡杏兒,他覺得讓胡杏兒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方法就是不要打斷她的話。
果然,胡杏兒像是得到了鼓勵:“你要是覺得我愛嚼舌頭,我明天就可以走……是這樣,我在下面小區裡跟幾個老大媽熟悉了,她們拉家常,說……說小靜的媽,她,她打聽過你……”
馮喆的臉上還是很平靜,胡杏兒說了開頭就不停頓了:“……就是隨便的聊,看你平時有沒有和什麼女人接觸過……這都是以前的事情了,還有,問你愛晚上出去,是不是去哪鍛鍊還是看別人打牌什麼的……我就是說給你聽聽……我覺得,這種事你心裡要有底,有時候兩口子之間就是因爲孃家媽的攢搗給弄得過不好的……這種事在咱們農村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