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遇到陳元晨,寧青穹只有一個想法:這姑娘可夠陰魂不散的。
陳元晨遇着了谷涵,彷彿很是意外,說道:“這可巧了,正好今日到場的還有幾位谷公子的同年,你們還不認識吧?”
谷涵從善如流地就順着陳元晨的話頭和那幾個還不認識的年輕同年見了見禮,互通了姓名,其餘富家公子也都認識了一圈。因他一向盛名在外,本次又中了會元,自然只有他不認識別人的,沒有別人不認識他的,個個上來或客氣或熱情地和他見禮。
禮畢,陳元晨就說話了:“既然人這麼多,時下又是花草繁盛時節,我們來玩鬥草怎樣?”
立刻便有一名衣冠鮮亮的公子一拍掌接話:“這個好!今日大家難得齊聚一堂,闔該好好玩玩,這樣,不如我們定個新鮮的玩法吧?由我們幾個去採了花草來,粘上籤,由姑娘們憑運氣抽取了來鬥,贏便算一起贏,輸便算一起輸了,怎麼樣?”
寧青穹看過去,說話的是禮部儀制清吏司的郎中嶽翔二子嶽達志,因爲禮部和翰林院負責主辦各級科舉事,寧青穹對這些地方的人的背景也很瞭解。這個嶽翔喪妻後就娶了陳行那寡了的妹妹,自然是陳家的鐵桿姻親。
因他倆關係親近,由不得寧青穹不懷疑這鬥草遊戲裡是不是有什麼花樣。再加上她對於鬥草這種在自家宅院裡都能翻過來覆過去玩的遊戲委實興趣缺缺,只想放風箏,更不想要自己和谷涵難得兩個人一起玩的機會給一羣陌生人攪和了,心頭其實很是不樂意和他們組團一起玩。
但她也知道自己沒興趣,這些人肯定很有興趣,嶽達志的規矩聽着像男女組隊玩。清明後、端午前這段時日也是每年裡少有的能給年輕男女們互相一起遊玩的時間,對於還沒定親的人們來說,自然是什麼能互相親近的遊戲都有着無限吸引力。
果然大家紛紛附和,又有姑娘問了:“那這鬥草,是要文鬥,還是要武鬥呢?”
陳元晨便笑道:“我們姑娘中有隻讀過女則的,也有學富五車的,文鬥豈不是沒什麼意思?需得武鬥方有樂趣。”
又有人接話:“是這個理,不過既是武鬥,還得添點彩頭纔好。”
一個楊姓姑娘便接話:“那這樣吧,贏了的姑娘提出一個要求,輸了的照做如何?”
這便有了許多不確定性,大家都說好。那嶽達志又上前幾步來,親熱地拉了谷涵,盛邀他:“谷兄既然碰到了我們,不如和我們一起採草去吧?”
谷涵倒沒有一口答應下來,他先轉頭看了看寧青穹。寧青穹難道能在這衆目睽睽之下耍脾氣說我只想跟你一起玩麼?便也只是微微笑着說:“那你去採草吧,我在這等你。”
谷涵又掃了一眼陳元晨等一衆姑娘,就對寧青穹笑道:“我一會就回來。”
陳元晨已經親切地過來拉了寧青穹的手,女主人一般搶了寧青穹的話頭,對谷涵溫柔得體地說:“谷公子就放心把寧妹妹交給我吧,寧妹妹押題之事我們姐妹幾個可是新奇的緊呢。可惜寧妹妹平日裡忙得很,又不與我們姑娘家一起玩,想了解都找不着人,今日好不容易逮着機會了,我們正要好好問問她呢。”
暗指她平日跟男子玩麼?這上眼藥的方式有點見縫插針。寧青穹心中冷笑,看了一眼陳元晨,也懶得與她打擂臺。只做沒聽懂樣。
谷涵看了寧青穹一眼,又看看陳元晨,就和煦煦地笑了:“那就有勞陳姑娘代爲照看一會兒了。”
一旁又有個公子哥裝風雅地搖着扇子笑道:“谷兄如此緊張,不知道的還以爲寧姑娘是谷兄小情人呢。”
谷涵淡淡看了他一眼,寧青穹也看了過去,這人她記得叫徐玉襄。谷涵正色坦蕩蕩對一衆人說:“我與寧姑娘殿試後就要定親了。今日本就是陪她來放風箏的,自然是要着緊一些,諸位莫怪。”
他承認得這麼坦蕩,大家又都是年輕人,自然很理解地善意笑起來,沒人覺得他這麼做不好,還有公子哥覺得他率性不酸迂,想要跟他交朋友的。
陳元晨暗暗攥了攥帕子,看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徐玉襄一眼。寧青穹瞥她一眼,心情愉快了一點。想不到谷涵這麼輕易就在一羣剛認識的京城公子貴女面前給他自己打上標籤了吧?
交待完畢,谷涵就和那些新結識的人說說笑笑往另一邊的場地上去了。陳元晨便親切地邀請她到亭子裡一敘。
寧青穹也沒多想的,便隨她一起往亭中走。
這亭子是在一個小坡上,上了坡又特別高出地面一些,有三級高階。寧青穹本就走不好,本來還能讓拂雪給她扶一扶,偏偏陳元晨已經手挽手拉着了她,又鬆鬆並不使力,拂雪一個丫頭自然不能再上來扶住寧青穹。寧青穹爲了穩住自己,走得便有些艱難了。
好不容易走到亭中,還沒坐下,原來坐陳元晨那位子身邊的楊姑娘捂着帕子就笑:“又不是小腳,作的個什麼扶風弱柳之態,搖搖晃晃,不知道的還以爲是三寸金蓮呢。”說罷不懷好意地瞅了瞅寧青穹的腳。
這些皇派中先帝時就站好位的人家裡,許多姑娘都和寧青穹陳元晨一樣被先帝坑得一雙大腳,自然與那些扶風弱柳的姑娘們玩不太到一塊去,互相偏見也是有的。
另一個李姑娘接話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雖然咱們家不裹,那是響應先帝號召,可這天下的人還是扶風弱柳之好的多呀,難保有些人故意學的這麼走呢,我聽說揚州那邊全是……”
楊姑娘馬上啐了她一口:“你能不能正經些,莫說這些骯髒話污人耳朵。”
若是平日裡寧青穹當然不會由得她們胡說,偏偏這走不好斜坡臺階是她此生都不想與外人道的痛處,這痛處被當笑話一樣用意惡毒地說了出來,她整個人都有點大腦短路了。
幸好是沒擠兌上幾句,那些年輕公子士子們眼看着已經採完第一波花草過來了,陳元晨便打圓場一般道:“淨胡說,寧姑娘想是一時不慎纔沒走好,寧家也是書香門第家教森嚴之家,我看寧姑娘必是能走好的。要不這樣吧,寧姑娘你重新給我們走一段,也好堵了這丫頭的一張爛嘴!”陳元晨親暱地捏捏李姑娘的臉頰。
李姑娘眼見着少年公子們都來了,是滿面嬌羞,嬌嗔了一聲:“陳姐姐!”
陳元晨安撫地朝她笑笑,又期待地看向寧青穹。
就有個走得快耳力也好的公子哥兒問了:“什麼走不好?”
寧青穹這時候也反應過來了,微笑應答:“方纔我不慎踩了兩顆石子,路上沒大走穩,倒讓諸位姐姐笑話了,若是要我重新走一走,我是不想走的,又不是丫鬟,叫坐就坐,叫走就走,姐姐們莫不是欺我是個年幼的外地人,故意合夥擠兌我不成?”
寧青穹方纔就注意到這幾個今科新中的年輕士子裡有三個衣着是比谷涵還樸素的,洗得都快發白了。顯見是外地來趕考的寒門士子,說不定還是上科沒考中沒錢回家在京城裡苦熬了三年的。這些士子到了京中這花花之地,樣樣高消費,自家又筆筆拮据,還要不時應一下陳元晨這等名門貴子貴女的興起邀約,做些奢靡的吟花弄月之事,日裡難免是要遇到點不順心。她這一說,話是說得有些過於直白,但也更容易讓他們產生同仇敵愾的同情心。
這就是寧青穹要的效果。陳元晨不可能和這裡每個人都是同夥,她故意找了這麼個亭子把自己和谷涵請過來,想必是不知什麼時候發現了她這毛病,今日是有備而來,要讓她在衆人面前丟個大臉了。
不獨是她,她丟了臉,谷涵豈不是也跟丟了臉一樣的?他正當風光時,正常人能忍受這種打進京城交際圈的時刻裡,自己未來妻子被人指指點點腿腳有毛病的?
所以她也要迅速拉一批同陣營的出來。這地域歧視就是現下最好使也最合情合理的了。
果然陳元晨面上微笑有些掛不住,她也怕在谷涵面前損毀形象,心裡只恨寧青穹說話直白不含蓄,竟然是這麼不按常理出牌,忙攥了帕子補救:“寧妹妹說得哪兒話,我是看姐妹們疑惑,想讓你證明一下自己,絕無貶低妹妹意思,妹妹是否是想太多了?”陳元晨眼眶微微一紅,帕子微微一攥,露出受委屈的模樣。
“陳姐姐可莫與人家寧姑娘較真了。旁人家的姑娘父母早亡是做針線貼補家用,寧姑娘那麼厲害,小小年紀就能押考場的題,人家玩起嘴皮子上的功夫來,還不得是橫豎顛倒,你哪兒說得過呀。”楊姑娘起身拉了拉陳元晨,又瞥了寧青穹一眼,“本就走得個搖搖晃晃,誰知是從哪兒學來的禮儀?”
“看來諸位姐姐並不肯信我。”寧青穹就往一邊側了側,指了指她身後的丫頭拂雪說:“我自己不走,我寧家的家教還是要向各位證明一下。拂雪,你給幾位姑娘走一段斜坡。”
拂雪恭恭敬敬應了是,這麼多人面前也不怯場,就去穩穩當當儀態端方地來回走了兩段斜坡和臺階。比她還小的丫鬟尚且是動作標準,寧青穹一個姑娘又怎麼會走不好呢?
寧青穹將陳元晨她們給她挖的坑囫圇堵了回去。
陳元晨倒是笑得十分得體,好似自己一直是爲她好,“這下你們都知道寧家的家教果然還是極好的了罷。好妹妹,莫生氣了,楊妹妹她們只是想親近你,同你開個玩笑,便有冒犯,也是無心的,誰料你竟當了真,這話趕話的,倒鬧得大家夥兒都不得不當真起來。我看呀,這就是誤會一場,寧妹妹你和楊妹妹都不要往心裡去了。”
這又顯得是寧青穹很小氣挑事一樣。
寧青穹既已邁過了走斜坡那道坑,也懶怠理會陳元晨,跟她錙銖必較起來,顯得自己真小氣一樣。轉頭叫拂雪去取了自己的大風箏來,自己抱了風箏,大大方方跟谷涵說:“阿涵,既然你已經幫他們採完草了,那邊地寬,我們去那邊放風箏吧。”
這又實在是太不走尋常路了。
哪有姑娘家自己跟人說去哪兒哪兒放風箏這麼奔放的。而且是在大家都準備一起玩鬥草遊戲的時候。陳元晨心中委實恨寧青穹的不按常理出牌,幾句話就將她的計劃和後着全都打亂了。她忙說:“寧妹妹很急嗎?我們也要放風箏呢,不如先大家一起鬥鬥草,等丫鬟們把風箏放上去了,再一起去放風箏?”
“我沒有諸位姐姐好雅興,今日就是來放風箏的。不想鬥草。”寧青穹抱着風箏不客氣地懟了回去。
陳元晨就有點委屈的看向谷涵。
谷涵看了陳元晨一眼,卻跟其他人簡單地團團一揖,賠笑道:“我今日主要也是來陪寧姑娘放風箏的,先告辭了。”
寧青穹心裡本來覺得有些敗興了,聽到谷涵這麼說,那興頭總是又提了提。
因谷涵先頭承認他和寧青穹的關係很大方坦蕩,餘人倒也不覺得谷涵失禮,本來人家小情侶好不容易有機會來放一次風箏,他們又不是那惡人,幹嘛要拆人家獨處的時間?都笑嘻嘻地與他作別,祝他倆玩好。
寧青穹便與谷涵並肩往外走,走斜坡臺階時,拂雪不動聲色地略錯後一小步悄悄扶着她,總算把這段路給走好了。
谷涵偏頭看了看。
寧青穹也知道他看到了。心中整個都揪在了一塊,她還沒有做好準備,就這麼強行被陳元晨暴露在了谷涵眼裡。
谷涵什麼也沒問,什麼也沒說。
他們一起放了風箏,寧青穹自己跑上天的風箏,過了一會兒谷涵也放上去了。青草蔓蔓,繁花豔豔,風箏在飄揚。再過了一會兒,其他幾個丫頭的風箏也放上去了。
寧青穹拽着風箏玩了一會兒,出了點汗,心裡其實還鬱郁的,她憋了憋,終究是忍不住要問谷涵:“你覺得我……一輩子走不好的話……”
谷涵忽然笑了一聲,拉了拉風箏線,低頭瞅着她笑:“你以爲我今天才感到不對?村中那麼多斜坡。”
寧青穹仰頭看他神色,見他真是毫不介懷,也不嫌棄的樣子,心裡頓時鬆了一塊,又沒來由的比方纔更委屈了:“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
谷涵又放了一段線,回頭看寧青穹:“可能是因爲你腦子太好了,身體就差點,君不見多少曠世奇才都是身殘志堅之人?我們寧姑娘也是這樣的曠世奇才。”
“你意思我身殘?”寧青穹那股委屈頓時消失了泰半,笑着就舉拳頭要去打他。
谷涵忙躲了幾下,笑得厲害,嘴裡還要勸她:“哎哎,注意一點,你還要不要名聲了?”
“不要了!”寧青穹撅着嘴,手上卻實誠地放下了拳頭,探探身子做賊一般看了看周圍情形,改爲跑到谷涵側邊偷偷要踢他。谷涵笑着躲了一下,寧青穹又追過去踢,他又笑着躲了一下,寧青穹還待要追,谷涵忽然一指天上:“哎呀,你的風箏要掉下來了!”
寧青穹回頭一看搖搖欲墜的大蝴蝶,也顧不得去踢谷涵了,忙拉了自己的風箏高高興興跑起來。
他們一起放到傍晚彩霞紅染,才終於要離開了。照例是要把放上天的風箏剪掉,讓它飛得遠遠的,飛上天去。
寧青穹看看她的蝴蝶和谷涵的老鷹並排翱翔天上,有些不開心:“剪掉它們就要分開了。”
谷涵聽了,把自己手裡的魚線遞給寧青穹,讓她拉着時不時拽一下保持張力,自己拿過剪子,在下頭多留了一截出來,然後親自給這兩個線頭打了六個牢牢捆在一起的死結。
寧青穹看着他直樂。
他們一人拿了一條風箏線,小小地拽了兩下,一起放飛了。
時有強風起,好似欲送紙鳶入天宮。
寧青穹看着那兩隻風箏被風帶着越飛越高,越飛越遠,忽然希望它們能飛到月老宮中,給月老看到,地上有一對年輕人,想把名字一起刻到三生石上。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太忙了,更新時間估計準點不了了,不過我儘量還是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