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瞭淵臺幽長的廊道看向金碧輝煌的大殿,着一襲黑金色長袍的身影寂寂佇立在廊道盡頭,青銅面具在明滅閃動的燭火中泛着輕輝,時至今日,與四大門派的恩怨糾葛幾乎令整個浮霜傾其了所有,即便有僥倖活下來的教衆也都被遣散而去,如今的琉山已然人去樓空。
面具後的人長久凝望着琉山的一切,那雙漆黑的雙眸裡,彷彿不再有睥睨天下的孤傲,反而像覆了一層淡然的清寂。當聽到身後的風聲漸大時,他邁開步伐,開始沿着廊道慢慢走向那座空曠的大殿,因爲他要等的那個人,終於還是要來了……
浮霜殿的大門一直敞開着,不時有凜冽的風雪灌進來,循音坐在高階玉座上,像靜待一場久違的重逢,而要等的人也很快如約而至。當看到顧以彥邁入浮霜大殿的那一刻,玉座上的人臉上竟閃過了一絲笑意。
“你終於來了……”循音站起身,從高階上慢慢走下來。
“所以你一直在等我?”顧以彥倒露出了些許詫異,雖然他知道自己從步入琉山開始,一切動靜自然瞞不過循音的耳目,但循音如此從容靜候的姿態卻令他始料未及。
“等!當然等,天底下除了藏劍山莊的四公子,還有誰有這個能耐可以如此輕鬆走到我跟前?”循音在最後一步玉階前停了下來,看不見面具後究竟是何表情。
“你對我很瞭解?”顧以彥漠然與之對峙。
循音低頭輕笑,依然不緊不慢:“呵呵,是啊……不僅瞭解,我還知道四公子跟我一樣,從小失去生父生母,但四公子卻比我幸運啊,至少還有一個視你爲己出的藏劍山莊收養你。”
“可藏劍山莊卻被你一聲令下一夕間成了人間地獄!”顧以彥努力壓制着內心狂涌的憤怒,冷冷看着循音。
“我不過爲了取回自己母親的簪子,誰曾想藏劍山莊上下竟都不願妥協,最後沒辦法,我不得已才下了命令,本還想那晚免不了要多花些氣力,可你兩個哥哥實在不錯啊,所謂識時務者爲俊傑,爲了保命不惜將整個藏劍山莊的哪座樓、哪條廊都交代得明明白白,青蓮簪也比我預想的更快就拿到了手,一直以來我也疑惑,明明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卻爲何非要佔爲己有呢?爲了一枚簪子甚至讓那麼多人葬送性命,真的值得麼?”
“一派胡言!青蓮簪落入你手便是爲了去埋骨魂冢帶回瀟煜亭的命魂,好以此動搖子魂劍的封印,若讓你輕易得逞,到時候葬送的又何止藏劍山莊七十四條人命?!”
循音輕輕一哂,在玉階上來回踱步:“是啊,你說得沒錯,爲了解封子魂劍,的確費了我不少功夫,但人性亦有弱點不是麼,四大派各據四方,雖表面風平浪靜,可實則都包**尊天下之心,十八年前開始,彼此間就相互制衡,不斷猜忌,各個以大義正道自居,爲了所謂的大義更是連兩個無辜的孩子都不放過,這樣的大義,你也苟同?”
是啊,若當年沒有冰原上的那場追殺,是不是今日結局又會完全不一樣呢?顧以彥陷入一陣沉默,可他內心逐漸明晰,即便四大派有過不可抹滅的過錯,但循音叫天下人承擔這份過錯,未免過於荒謬!
良久,顧以彥沉聲道:“真正大義爲何,我給不了你答案,我只知道眼下有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急需黑螄蟲的解藥救命,另外,在我心中,我以爲的正,是不視人命如草芥!不爲禍蒼生!不成魔成邪!而邪,終不勝正!”
“哈哈哈,好一個邪不勝正!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掙破這宿命的枷鎖!”言訖,循音金色長披卸落,身形只消一閃便從五丈外掠到了顧以彥跟前,手中的子魂劍更是發出低嘯的長鳴,劍身裹着殷紅色絮絲像一股洶涌的紅色浪潮般席捲過來,整個大殿之上的燭火一陣猛烈的閃爍,那些映在牆上的柱影也跟着明滅晃動,彷彿是黑暗張開了一張巨口,而顧以彥祭出素殤劍與之形成鮮明對比,身後是飄搖不歇的風雪,而素殤劍劍身也迅速散開一圈白霧,由劍身開始,瞬間便裹住了顧以彥的身體,兩股界限分明的劍氣交碰的一剎那,肆掠的勁風狂飆擊往大殿各處,離兩人最近的數根立柱被齊腰斬斷,很快,從地面到殿頂,轟然作響的坍塌聲四起,偌大的方石紛紛墜如雨下,兩人見狀紛紛點足於塌落的巨石上,期間兩劍不斷交織出紅白兩道遊走翻飛的氣浪,須臾之間,兩人擊穿了殿頂交鋒於茫茫風雪中,雪花很快沾滿了兩人髮梢和雙肩,顧以彥破空一劍點開兩人的距離,素殤劍才遇到風雪,劍體內的瑩白流華開始絲絲竄動,顧以彥凌空展臂或挽或刺,劍花伴隨着他的身形翻飛於皚皚白雪裡,每一道劍氣或急或緩地斬向循音,匹練一般燦白,而循音於間左突右閃,如一葉扁舟在劍光中飄蕩扶搖,絲毫不亂方寸,子魂劍那遊走的殷紅煞絮頂着飛雪像一隻粗壯的手臂猛探而出直擊顧以彥胸前,但顧以彥同樣面色平靜,等到子魂劍近到身前,已然凝出一道氣旋屏障,那洶涌的煞絮瞬間激射而散,即刻殞滅於風雪呼嘯中,一擊不成,循音撤劍重新蓄勢,身體也不斷翻飛縱掠,一時間,竟形成了十幾道黑金色影子,每道影子一同斬落手中黑色的劍刃,顧以彥只覺頭頂壓下了一片濃雲,但這片濃雲卻又帶着分明的惡意,顧以彥抽身退開一丈,將素殤劍舉過頭頂,另一隻手捏指成訣,正是慈雲劍法的‘雲捲雲舒’,頃刻,龐大的劍幕揮灑在顧以彥頭頂,光華大盛,素殤劍劍芒行至極限又驟然回縮,那些黑色劍刃斬落的力道瞬間湮沒在劍幕中,唯其中一道黑影掠出,循音凌空急踏幾步,從容飄落浮霜殿已然坍塌殆盡的前殿殘垣上,眼神冷定地看着顧以彥同樣飄落而下,袍袖翻飛,劍意盎然。
而就在兩人激鬥正酣,琉山腹道上有一人緩緩睜開了雙眼,不過停了片刻的雪又從琉山之巔蒼茫而下,孜維感受到腳下傳來的微微震動,緊接着便聽到沉悶冗長的坍塌聲,雖然隔着風雪看不真切,但那偶漏雲層的浮霜大殿一角還是從慢慢從視線裡消失,雪霧背後不斷閃爍的光華仿若諸神之戰,不時有激射的劍光刺破雲層乍現,不難想象那是如何驚天動地的情狀。
“以彥,以彥……”突然,有孱弱呼喚的聲音從孜維背後響起,她匆忙轉身,看見昏厥中的楹雪凝掙扎着想撐起身體,眼神尚還處在一片迷離當中。
“楹姑娘,你體內餘毒未盡,不可妄動。”孜維第一次如此近距離仔細端詳楹雪凝,發現她的確美得令人心悸,風雪下更是清麗無雙,此刻她臉上掛滿了慌張的神色,努力看清眼前之人後,她抓緊了孜維的袖子,茫然四顧:“以彥呢?以彥在哪裡?他有危險,我們一路到此都是循音的安排,快去救他,快!”
孜維眼神一緊,安撫道:“這?!楹姑娘,你可否慢慢說?”
楹雪凝強忍着體內蝕骨的疼痛,嘴脣蒼白若紙,顫抖着摸出隨身攜帶的小藥包,取出數根銀針開始自行扎入身體的幾處穴道,孜維怔怔看着,大驚失色:“楹姑娘,你要將體內之毒盡數引入丹田?!”
“……”櫻雪凝默不作聲,反而加快了手上的扎針之舉。
“即便你用此法能多爭得一時半刻的時辰,可你想過沒有,一旦之後失去控制,毒從丹田衝入全身經脈,即便找到黑螄蟲的解藥,你命亦休矣!”孜維根本來不及阻止,看着楹雪凝決絕的眼神,一時間束手無策。
“顧不得這許多了……”楹雪凝面色凝重,輕問道:“你可知身上迷迭香從何而來?此香在雲堇大陸並不多見。”
孜維眼神微沉,回道:“是他專爲追蹤人所用……可惜久伴他身側,竟不覺忽略了此香的存在。”
孜維口中的‘他’自然指的循音,但想到此處,她不禁反問:“楹姑娘爲何如此在意此香?”
“因爲之前在鵲林門我也曾聞見過此香,只是當時沒有多在意,直到今日從你身上再次聞到此香,才知道原來是浮霜殿擅用此香追蹤,也讓我突然明白了,爲何那次鵲林門古簾泉脈會被斷,而此間唯以彥接觸過泉脈,若還能有第二個人知道,那便只有借用迷迭香跟蹤過以彥之人才可以辦到,且之後我們每次出現的地方總有邪教尾隨而來,好像對我們的行蹤總是瞭如指掌,一直以來,我們雖曾懷疑過一個人,但始終無法將他與循音扯上干係,直到在來琉山之前,他將我們帶去靈芸城上任門主左丞風故居,我纔開始篤定他的身份,早在我見到以彥之前,我曾到過靈芸城,親眼見過那間舊宅子裡面亮燈的窗子,這正好說明很早以前,已經有人進過宅子,從那天查看的燭臺上還說明,此後很多次,那間宅子都有人常去,絕非那人所說碰巧撞見。”
“你說的這個人是?”
“瀟雲歸。”楹雪凝漠然開口,等穴位銀針刺齊,邊調息邊繼續道:“本來我一直沒想明白,我們身上的蠱毒和黑螄毒從何而來,現在看來,唯一能解釋得通的,只有那間他提出查閱的舊宅秘捲了,那是我們來琉山之前唯一共同接觸過的東西,我想,瀟雲歸應該早將赤煉蠱毒與黑螄毒分別藏於兩冊秘卷內,除他之外所有人都觸摸了其中第一本,而那冊應該正好是藏有赤煉蠱毒的秘卷,好在以彥服用過黑玲瓏,所以蠱毒對他沒有影響,後面藏有黑螄毒的第二卷他又偏巧沒有接觸,但那日蹊蹺的地方在於,初安將秘卷賭氣拋給瀟雲歸時,他當時以極其彆扭的姿勢避開,使得秘卷正好落到站在他身後的霍大哥手上,他如此精心安排,必然也會猜到最後只剩以彥一人孤身上山,那麼,以彥恐將陷入不可預知的危險中。”
“……”孜維啞然失語,原來循音早已以真實面目示人了麼,若一切如楹雪凝所言,循音在這世間不斷轉換兩種截然不同的個性於一身,這樣一個人,又是多麼可怕啊……
楹雪凝調息以閉,兀自捂胸咳嗽一陣,而後又將身上銀針一一取下,面色已較之前恢復許多,她緩緩站起身,毅然迎着風雪而去,那瘦削的背影與天地素白相比,竟顯得如此蒼涼,孜維心中驀然一痛,她知道,楹雪凝此行,不亞於一場飛蛾撲火。一念至此,孜維拂袖飛身緊隨其後……
而琉山之巔的交鋒還在繼續,坍塌的浮霜前殿燃起了熊熊烈火,殿內物事盡皆付之一炬,顧以彥手中素殤劍帶着冰封之力不斷與循音手中子魂劍的煞絮之力周旋,一時間兩人腳下冰火交融,寒流衝擊下,不斷有一股股白色的巨大蒸汽氣柱騰起,四周開始陷入一片近乎混沌的白霧中。顧以彥雙瞳猶自亮如藍星,此刻失了各自身影,反而令他在明循音在暗,只聽得耳畔風聲驟緊,子魂的鋒芒從側面而來,顧以彥出劍拆擋,只覺勁風割面,身體借勢側翻出去,半途又回身疾刺數劍,白霧中黑影一閃,幾點寒芒隨即隱沒,顧以彥凌空一踏,朝着火勢漸漲的地方斬落氣勢磅礴的一劍,那些躍至半空的火舌被急劇的寒流瞬間冰封,很快火勢被壓下去,待到白霧消散,殘垣斷壁之上,儼然如綻開了一束束瓊枝。而循音就站在最高處,神色冷然的看着這一切,然後突然高高躍起,子魂劍脫手而出瞬間化作幾縷暗紅色劍芒,彷彿從天而降地深色鎖鏈,擊穿冰枝從四面八方朝顧以彥圍合過來,其勢極快,顧以彥見狀甩袖將持劍之手收於腹間,另一隻手立掌拍向暗芒擊來的方向,空氣中驟然一陣縱橫掀開地氣浪漣漪,就連漫天飛舞的雪花也在此刻被瞬間割裂,但僵持之際,循音已然身形跟至,伸臂五指一握,激盪中暗芒驀然回合,子魂重新在循音手上匯聚成形,又聽青銅面具後一聲低喝,子魂劍頃刻光芒大盛,竟將顧以彥周身籠罩的寒華生生壓了下去,顧以彥面色一緊,只好撒掌一推,素殤劍劍柄在他掌心之下旋轉起來,晶瑩的流光一點點飛散開來,顧以彥並指捏訣,以御劍之術將流光聚引到指尖,然後使‘護’字訣‘氣吞山河’以指爲劍刺出,一道寒光亮起,就連循音也忍不住稱了一聲:“來得好!”,如此情勢之下還有餘力御劍施招,若非對手中之劍極爲信任,何敢如此貿然施爲?一旦御劍不成,便留給對手極大破綻,生死只在一念之間。且如此近的距離,寒光又來得極快,饒是循音選擇側身閃開,依然被寒光的鋒芒貼肩而過,一道血跡赫然裸露在風雪中。
“呵,劍聖一脈,果然名不虛傳。”循音看了一眼右肩的口子,發出輕笑。
顧以彥經過那一擊呼吸不斷加重,但真正令他吃驚的是,循音裸露的那一小截右肩上,除了那道新傷,還赫然縱橫交錯着深淺不一的深色疤痕,如此,不難想象如果是整個身體,又是怎樣一番可怖之相!
“生平能遇一真正的對手,也算是畢生幸事,只可惜你我手中所持之劍,卻註定無法並存不悖啊,哈哈哈。”循音仰頭長笑,沉悶的聲響從面具後透出,反而多了幾分苦澀意味。
“當年你爹便因子魂墮入魔道,如今你爲復仇步他後塵,多少無辜之人因此喪命,你手上欠下的血債,怕是到了九泉之下也償還不清!”顧以彥沉聲開口,正氣凜然。
“呵,既如此,再多一筆又何妨?!”循音猛然點足躍入高空,又如雄鷹展翅般伸開雙臂,黑金色衣袍在風裡獵獵翻飛,然後自他袖口之下,無數光蝠傾涌而出,像空氣中掀起了無邊揚塵,霎時便將雪之淨白掩沒,顧以彥看着滿眼飛舞的輕灰,揮劍如電,想破開一道口子,誰知劍光所至,被斬裂的光蝠竟自生斷翅,轉眼間,光蝠的陣勢儼然遮滿了顧以彥頭頂,顧以彥回身急退,下一刻已凝訣於素殤劍之上,“護”字訣最終一式“九天銀河”霍然出手,素殤劍宛若一道白色飛瀑帶着茫茫劍影洞穿了那層光蝠聚成的輕灰,然而,就在那道口子裂開的一瞬,一張熟悉面孔赫然現於其後,顧以彥出劍之手戛然僵住,“瀟大哥?!”
不過失神的瞬息,光蝠已然如枝蔓般攀附到了顧以彥手臂之上,迷離恍惚間,那張面容一點點模糊,等他再看清時卻只有青銅的冰冷之輝,顧以彥一個激靈回神,再想擺脫那些沾上身體的光蝠發現爲時已晚,又聽聞頭頂傳來破空之聲,顧以彥驀然擡頭,看到龐大煞絮包裹的劍體應聲而落,期間更是迸射出耀眼的紅光刺得顧以彥睜不開眼,他不禁心中一涼,難道,最後輸的是自己麼?絕望之際,感覺有一道白影在紅光中閃過,刺眼的光線瞬間一暗,顧以彥也從暴盲中緩緩恢復,然,身上並無疼痛之感,唯覺有溼潤之物不斷滴在手背之上。
“近來怕說當時事,結遍蘭襟。月淺燈深,夢裡雲歸何處尋……那天,我們只道循音便是瀟蘭襟,卻忘了蘭襟之後還藏有云歸二字,所謂瀟蘭襟,又何嘗不是那個嗜酒如命的瀟雲歸呢?”
是雪兒的聲音!待到紅光彌散,一道今生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出現在自己身前,然而令顧以彥茫然失色的是,白衣之後,一截漆黑的長劍從她單薄的身體裡穿過,而那滴在手背之上的,竟是沿着長劍不斷淌下的鮮血!
“雪兒……雪兒……”顧以彥全身一顫,一手扶住搖搖欲墜的女子,另一隻手在她傷口處不斷抖動,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顧以彥心神不覺恍惚,素殤劍也脫手墜落,而站在楹雪凝身前的黑袍男子同樣手鬆開了長劍,踉蹌着後退了幾步,青銅面具之後的雙瞳光芒一黯,僵立當場。
很快,孜維也飄然而至,看到眼前這一幕臉上也是一陣發白,一柄素白之劍插在殘垣之上,而那柄黑色之劍卻留在白衣女子身體內。
楹雪凝倚靠在顧以彥懷裡,溫柔地看着他:“還好趕到了呢……”顧以彥面露痛苦之色,莫大地悲痛擠在喉間竟已無法吐出一個字來,只能不斷搖頭看着懷中之人,淚水已奪眶而出。
“能在如此年華光景遇到你,我已然知足……”楹雪凝面色一擰,顧以彥抱緊了懷中的人慢慢跪倒下來,終於擠出哽咽的聲音:“不不不……”
看着顧以彥像個無助的孩子一般乞求,孜維心中也不禁一酸,而楹雪凝雙眸深深凝望着近在咫尺的男子,聲音變得孱弱:“我從未……從未後悔與你……做的每一件事,即便此刻……我亦無悔意……只是可惜,往後的風景,不能……不能陪你一直走下去了……”楹雪凝微微一笑,擡起一隻手來想爲他拭淚,然而擡到一半便失去了力氣,顧以彥趕緊一把抓緊她的手,感覺像握住了一塊冰,飛雪無聲落在她秀髮上,顧以彥瘋似地呵氣,拼命搓着她的手,想讓它暖和起來,但懷中之人依然一點點闔上了雙眼,只留下了尚未收起的淺笑……
“不要,不要睡……雪兒……求求你……不要睡着啊……”顧以彥悲傷如潮,慢慢仰頭面對這茫茫飛雪的蒼穹發出了低嗷的聲音。
而子魂劍在楹雪凝徹底失去生息後,劍身有微微紅光泛起,飽飲人血之後瞬間隱沒回到了循音身邊。顧以彥緩緩將懷中之人放下,起身重新握起了素殤劍,然後轉身面對循音,沉聲道:“還不願將面具摘下來麼?”
循音沒有作聲,良久,緩緩擡手取下了面具,再次看到那張無比熟悉的臉,卻早已不是落拓不羈的面容,顧以彥以劍相指,回憶以往更是陣陣發涼,“之前所有人懷疑你,我都不願去相信,時至今日,我才知道自己愚蠢到何種境地!”
瀟雲歸嘴角微揚:“真假虛實現在還重要麼,循音也好,瀟雲歸也罷,不管願不願意,一個做着我必須做的事,一個做着想做的事,生性逍遙無拘無束,這難道也有錯麼?”
“錯?你還有資格談錯?”顧以彥啞然失笑,手中素殤劍卻驟然握緊,一股凜冽的寒華自他手臂散開,震得腳下積雪紛揚而起,顧以彥眼神突然沉下來,帶着侵人心魄的寒意,就連站在遠處的孜維也不禁一抖。
還未等瀟雲歸出手,顧以彥已然擺劍,素殤劍在他手中突然綻出前所未有的白色光芒,天地間的風雪也彷彿在那一刻變得狂怒起來,顧以彥身體緩慢飄浮起來,而素殤劍的劍格處開始出現一道渦眼,漫天狂嘯的風雪逐漸有流動的氣旋不斷吸入其中,伴隨顧以彥凌駕於九天之上,琉山之巔、陰雲之下,那曠世震古的一劍,好似天地有巨人持劍蓄滿了劈斷江河之力,無數雪白飛瀑從顧以彥手中激射而出,偌大的風雪之劍直接斬落在瀟雲歸頭頂。
瀟雲歸眼皮輕跳,生平從未見過如此景狀,於是握緊子魂劍,誰知那遊離的煞絮卻在這緊要關頭失去了往日之狀,反而隨着鋒芒漸漲有一道黑色煙塵從子魂劍體內散出並迅速朝他手臂襲來,瀟雲歸大驚:黑螄毒!是她?瀟雲歸木然看向面色安詳躺在雪地上的白衣女子,臉上露出了此生前所未有的駭然之色,原來就在她爲顧以彥奮不顧身擋下那一劍的時候,她便已將體內的黑螄毒逼入了子魂劍中麼。
看着頭頂無邊壓下的風雪,瀟雲歸下意識舉劍抵擋,在那些縹緲的劍光中,他看到顧以彥宛若從天上緩步走下的神抵,就如此一點點走到自己跟前,慢慢舉起手中的劍,徑直刺向自己,而自己只能眼睜睜看着長劍沒入自己胸膛,毫無抵抗之力。
孜維默默看着眼前詭異的一幕,瀟雲歸眼神迷離,彷彿定格在原地,就這麼讓磅礴的劍光貫透了身體,最後落在身後的玉階上,那數丈之高的基臺發出轟然暴裂的聲響,隨着瀟雲歸慢慢跪倒,那高階玉座也在瞬間化作齏粉。
而顧以彥也在如此一劍之後悄然飄落,他看着地上喘着粗氣的人,一步步朝他走去,天地之間也在一分分安靜,瀟雲歸緩緩擡頭看着他,突然擡起一隻手,彷彿想做最後的掙扎:“等一下……”
“……”顧以彥頓足,停下,眼神依然冷冷落在他身上。
瀟雲歸卻突然咧嘴一笑:“不要忘了,你來這裡之前,還有一人跟我在一起,你若不想她出事,最好棄了手中的劍。”
誰知此言一出,顧以彥先是沉默,然後不覺搖頭失笑,瀟雲歸眼神一緊,良久,似乎也意識到什麼,身體一陣劇烈抖動,口中喃喃自語:“瀟蘭襟……瀟蘭襟……”,他茫然看向顧以彥,還是問出口:“你們從她口中得知的這個名字?”
顧以彥點頭:“你是不是也不曾想到,自己的親妹妹還活在這世間?而且,如此多次與她並肩而行,沒錯,她便是十八年前跟你一同跌落冰河後被人救起的初安……”顧以彥的話像一根根銳利的尖刺扎入瀟雲歸的心中,跪倒之人開始出現了慌亂的神色,但顧以彥沒有停,繼續道:“好在初安不似你這般被仇恨矇蔽了雙眼,她在軒雨莊被人撫養長大,在她知道自己哥哥便是惡貫滿盈的浮霜殿門主之時,她曾那般痛苦,本該慶幸自己的哥哥還活在人世,可到頭來卻要以有你這個哥哥而不恥,你讓她有何顏面再面對天下人?”
這一席話徹底擊潰了瀟雲歸的神智,跪在地上的人突然露出了癲狂的神態,對着長空久笑不止,最後猛然一個趔趄歪倒在地,眼睛睜着,已然只有一片空茫之色……
而此刻的琉山之巔上,風雪依然寂寂,那一望無際的素白之色蒼白了天地,就連低聲嗚咽的寒風,都似乎在嘲弄這些宿命牽絆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