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空領域消失後,兩人置身的地方突然風聲大作,龐大的聲音如同從一個縫口中猛然擠進來,瞬間衝入耳中,顧以彥與翎玥腦中頓時炸若驚雷,緊接着就是動盪持久的耳鳴,根本再無法分辨任何聲音,眼中只看見一直蔓延在腳下的冰面此刻紛紛塌落,巨大的淵口出現在眼前,冰川倒掛,高聳的冰樹林像一張毯子般鋪在冰谷之下,哪怕微小的光束不小心落入林中都能折射出絢爛奪目的光輝,從站立的地方眺望過去,整個冰谷之下好像一塊落入凡塵的奇異翡翠,而冰木圍合的一塊冰原上,應龍涻汮不斷擺動身體發出一聲聲響徹天宇的龍吟,爪下不斷踢出墨色球焰,似乎與誰正在做殊死搏鬥,偶有劍氣沖天,那勢頭磅礴洶涌,顧以彥一眼就看出是‘寂’字訣的氣傾山嶽,看來與涻汮較量的便是師叔莫玉晨了。
沒有了魘的糾纏,那些灑落的雪獄冥華重新亮起了光芒,顧以彥與翎玥同時低頭看向那些碎屑,發現所有碎片一點點凌空飛起,即刻便朝淵口方向飛去,彷彿得了某種召喚,雪獄冥華在空中慢慢成了一條泛着微芒的光帶,逐漸飛向了那塊冰原深處……
翎玥眼瞼突然泛紅,輕聲道:“走吧,離素殤劍應該不遠了……”
顧以彥默默頷首,和翎玥一起點足躍入淵口,同樣朝那片冰原掠去。而他們之後,楹雪凝與初安幾經波折尋到那片冰珊瑚林的入口處,在那裡楹雪凝找到顧以彥用來裝雪獄冥華的錦囊,手掌握緊錦囊的同時也稍微鬆了口氣,如此是不是就說明至少他還活着?初安也放下心來,臉上卻是出奇的蒼白,自從進入隱魘森林後,越往深處尋找身體的不適感也越發強烈,但她一直隱忍着,終於在兩人拾起錦囊準備進入冰珊瑚林時,一股劇烈的疼痛自腦中猛然生出,初安失聲一呼栽倒在地。
“初安!”楹雪凝忙攙扶起她,匆匆點了她幾處穴位,最後將手放到她太陽穴輕柔,“如何,感覺好點嗎?”
初安張了張口,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捂着頭表情極其痛苦,楹雪凝看着她,赫然發現從她印堂穴的肌膚下面有什麼東西快速挪向百會穴。
“哥……哥哥……”突然,從初安口中吐出夢囈般的字句。
哥哥?楹雪凝撥開她眼皮,發現初安雙瞳遊移不定,已然陷入某種極深的回憶中,而這種回憶彷彿又在極力排斥她,楹雪凝大驚,如果不馬上想辦法將她喚醒,可能她就徹底無法甦醒過來。
“安妹子!安妹子!”楹雪凝連聲喚她,見她毫無反應,忙扶她半倚到一根樹幹上,抽了銀針主針扎入她印堂、百會兩穴、又取了輔針迅速下風池、承靈、風府三穴,最後架指將真氣一點點從她太陽穴灌入,然而氣至百會爲之一阻,感覺有物正大肆以她真氣爲食,楹雪凝大驚失色,原來初安腦中的東西,竟是活物!
蠱麼?!楹雪凝第一反應便是南疆秘術中的蠱術,可初安體內的蠱偏又是於宿主身體無礙,究竟何人刻意種入蠱蟲用來封閉宿主的記憶,楹雪凝端詳着初安,如此年紀,在她身上又能有什麼過去要被忘記呢?
一直等到初安甦醒過來,楹雪凝鬆了口氣,詢問她可有異樣,初安只是搖頭,明明臉色蒼白得可怕,開口第一句話反而是催着趕緊找尋顧以彥,楹雪凝不再多問,取了幾粒藥丸先讓她服下,兩人繼續朝冰珊瑚林深處前行。
那片本瑰麗卓絕的冰原已然狼藉不堪,臨到近處有陣陣寒流襲來,顧以彥與翎玥看到涻汮龐大的身體橫臥在平原之上,翻騰的墨色焰浪與整個天地之白格外分明,而莫玉晨手持長劍與之沉默對峙,良久拔身掠起,冷白的劍氣暴漲如同兩股濤浪翻卷向涻汮,四周寒流猛烈散開,呼呼白氣從莫玉晨身上帶着隱約撕扯感飄動,在他剛離開的冰面上,有一方泛着萌萌新綠的洞口,即便是在經過剛剛那般激烈打鬥,洞口旁邊依然完好如初,涻汮顯然是忌諱洞中之物,而莫玉晨正是利用這一點與涻汮周旋,否則也堅持不了這麼久,畢竟是上古聖獸,沒有神兵利器休得傷它分毫。
顧以彥與翎玥落在冰原上後,看見漫天劍氣飛掠向涻汮,應龍擺動身體不斷揮爪形成一串串黑球抵禦劍氣,那些從它身體上流動的墨色煙塵像蛇一般在冰面上游動,慢慢在莫玉晨凌空的正下方盤旋,等到莫玉晨護住身體空門的劍氣稍現渙散,盤旋的墨焰像擎天立柱一般迅速生長向天際,不斷縱橫交錯中居然形成了一道漆黑的方型牢籠想要困住莫玉晨,劍氣在空氣中的激盪聲此起彼伏,莫玉晨看着那些墨焰匯聚有序,知道涻汮還是有所顧忌,趁着牢籠未徹底封死之際,大喝一聲足尖一點,橫斬一劍破開一道口子想要重新掠回洞口處,但涻汮似乎早已猜中他意圖,幾乎就在他避開牢籠的一瞬,涻汮巨大的龍尾已然掃至,莫玉晨想要舉劍抵擋終究還是晚了一步,情急之下左手翻掌推出,空氣中只聽得一聲悶響,涻汮龍尾上一圈金色流光盪漾開去,一線墨焰直接貫穿莫玉晨胸膛,從他背後如同噴出一道墨泉,而這一擊後莫玉晨從半空彷彿敗絮般墜落,好在此時顧以彥與翎玥正巧趕到,顧以彥身體匆忙閃出,一手攔腰將莫玉晨救下,另一隻手則並指御動劍氣齊射向涻汮龍腹下一處不起眼的地方,涻汮顯然未料有此一着,匆忙騰起身體凌駕於九天之上,龍目怒視才發現來者竟是將自己從縛龍村解封的白衣年輕人。
“失去吾之庇護從高崖墜落居然沒死,汝之命已屬天顧。”涻汮暫息怒火,正自微微詫異,旦見翎玥隨後飛落顧以彥身邊,卻俯身單膝跪在冰原之上,全然無顧身側的顧以彥與應龍涻汮,她神思長凝,看着那處泛着碧色的洞口突然發出低沉長嘶的鳴叫,一顆顆淚珠從她眼中滑落。
看翎玥這般悲鳴,顧以彥心中一個咯噔,難道這洞中便是清則葬身之地?!
“原來是靈狐保住了汝之性命,如今既已尋得素殤下落,吾自當將其攜迴雪獄聖池,汝等庶人爲何阻我?”
莫玉晨經過剛剛一擊已然不省人事,顧以彥將他平放到洞口旁邊,從他手中取過青雲長劍,立起身朝涻汮一躬身:“聖君且慢動怒,素殤劍源歸雪獄,本由聖君帶回並無不妥,只是當今天下子魂劍再次臨世,若不借助素殤之力,恐天下生靈塗炭,還望聖君體恤一二。”
涻汮聞言一陣沉默,良久才問:“汝可知借用素殤帶來的後果?”
“自然知悉。”顧以彥只是淡然開口,卻字字篤定。
涻汮慢慢擺動漆黑如墨的龍體,始終靜靜看着這個微低着額頭的白衣男子,突然聽到一聲風動,長跪在冰面上翎玥縱身一躍,毅然跳入洞穴之中,這一舉動令身旁的顧以彥也措手不及,涻汮大怒,昂起龍首高高騰向蒼穹,冰原之上頓時狂風驟起,陰雲聚攏。
“吾差點又遭爾等誆騙!吾定叫汝灰飛煙滅!”涻汮聲動雷鳴,九天驚雷不斷落入冰原上轟然不絕,周遭冰柱一時間坍塌傾倒,顧以彥感覺整個大地都在震動,唯獨自己立足之地尚且完整。雷鳴翻滾聲中,一團球狀光芒疾射向顧以彥,好在顧以彥並未放鬆警惕,格劍劈擋翻身避過,長劍一展,藉助風勢掠入高空,身體穿過濃雲之際,涻汮看着黑雲背面的白衣男子雙目亮如藍星,大吼道:“汝得吾龍硝,不思恩澤還妄想再奪素殤,如此貪婪豈能饒恕?!”
“此番尋素殤劍只爲平息子魂之亂,絕無竊奪之意,等到天下安定,定當如約奉還!”顧以彥衣袂翻飛作響,看着涻汮言辭懇切。
然,涻汮已無耐性,張口欲吐,極速回旋匯聚的氣流在它口間成形,龍首一甩,一束暗灰色光涌洞穿陰雲直逼顧以彥而來,顧以彥看這情勢知道涻汮動了真怒,大喝一聲:“那便得罪了!”,身形再次掠出幾丈,在他藍瞳所見的世界裡,所有一切都變慢了許多,因此也擁有了更多反應時間,涻汮吞吐的光涌頻繁不歇,顧以彥於雲層間左突右閃,每次避閃幾乎只在毫釐之間,他手中青雲劍或點或挽,劍氣掀起一線線流光幕牆將光涌撕裂,顧以彥足下輕點,穿梭在低矮的雲層中,漫天殘影飄搖、劍風呼嘯,‘護’字訣與慈雲劍法交替揮灑,一進一退鬆弛有度,整個天際風雲變幻卻又籠罩在一層柔和的劍光中。
此時楹雪凝與初安也看到了冰原上那場打鬥,確定那時隱時現的飄逸劍法出自顧以彥之手後,兩人奔赴冰原的速度再次加快,冰原的天地幾乎介於黑與灰當中,然而偏偏在如此暗沉的空氣中有一圈光暈始終獨自撐開一片倔強的碧色,那裡還躺着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初安一眼便認出是師父,急掠過去喚了數聲,可昏厥之人毫無迴應,楹雪凝也隨之趕到,一探莫玉晨脈搏臉色微變,他體內氣息紊亂已然令五臟俱損,單憑藥物絕無挽回之機,能堅持到現在依然存留一口氣全靠那淡淡碧色光芒。楹雪凝看了一眼洞口之下,發現除了黑根本辨不清任何事物,再擡頭看向天空,應龍涻汮不斷騰躍於雲層中,偶爾散開的雲縫中看到一襲白衣轉瞬即逝,她知道顧以彥此刻正與涻汮相持不下,可涻汮畢竟是上古聖獸,如此下去顧以彥必遭重創。
“雪兒姐,我師父能醒過來嗎?”初安急切問道。
楹雪凝頓了頓,只得搖頭撫慰:“我沒有把握,莫前輩體內氣息紊亂無序,能支撐到現在全靠這洞口的碧色光暈,除非有內力極爲深厚之人爲之理氣,否則別無他法。”
“師父……”初安雙眼一紅,脣間喃喃,雙手緊緊攥緊了莫玉晨衣角,良久同樣擡頭看向蒼穹,忽然站起身不由分說直接點足掠起,一抹鵝黃很快同樣湮沒在陰雲中,楹雪凝匆忙給莫玉晨服下一粒藥丸,欲起身追去,可耳畔陡然聽到一縷清雅的歌聲:忘憂崖下葬伊人,風雪洗淨世間塵。莫問簫音爲誰嘆,琴瑟琵琶聲聲慢,揮不去,忘卻難,總惹珠淚夢魂纏……
怎麼會有歌聲?楹雪凝轉身四顧,但四下除了縹緲的灰色煙塵哪有半個人影?忽然回想起顧以彥曾幾次問過她可曾聽到歌聲,一時不禁毛骨悚然,背脊冷汗簌簌涼透衣衫。
楹雪凝呆在原地仔細辨悉,可歌聲並未持續吟唱,她最後將視線落在那漆黑的洞口上,眼中突然閃過幾幅極快的畫面……月夜?白雪?高崖?人?
楹雪凝捂着胸口跪倒在冰面上,那些畫面轉瞬即逝,她緊閉雙眼努力去還原那些畫面中的景象,可除了心頭生起的莫名熟稔感,再難尋得一絲痕跡……
那是哪裡?又是什麼人在雪中橫笛?
待到畫面消失殆盡,楹雪凝緩緩睜開雙眼,全身上下傳來極大的疲累感,握着芳英劍的手不停顫抖,剛剛畫面中的少年,是以彥麼?
四下風聲凜冽,冰原的寒氣一分分侵在她裸露的肌膚上,隱隱刺痛令她慢慢清醒過來,楹雪凝不再躊躇,同樣掠入雲層中,看到顧以彥幾乎貼在涻汮背脊上縱橫翻飛,劍光數次刺向涻汮腹下同一處地方,而初安劍氣磅礴,阻絕了涻汮利爪下不斷騰起的墨色球焰,饒是如此激鬥,依然沒能傷得涻汮分毫,而他們二人因體力透支漸落下風,楹雪凝展身攻向涻汮龍首處,想盡量吸引涻汮注意力緩解他們二人的頹勢,不料涻汮卻從高空俯衝而下,調轉龍身幾直接迎撞顧以彥與初安兩人,涻汮四爪齊揮,猛烈的勁風捲開楹雪凝,涻汮龍體上的墨色煙塵驟然散開,龍身平直好比天地間拉開了一張滿弓,而涻汮便是弓間那柄殺氣肆掠的利箭,頃刻穿越雲層疾射向離之最近的顧以彥,千鈞之際,楹雪凝趴在龍身上順勢掠下來,疾風中一把推開顧以彥,不顧一切擋在涻汮龍首之前。
“不要!!”顧以彥失聲大呼,雙瞳的藍色木然黯淡,想去回救已是不及,初安同樣駭然失色看着楹雪凝那瘦弱的身影。
然而就在兩人絕望之際,一縷青光閃動,幾乎與涻汮同時出現在楹雪凝跟前,並隨即被龐大的墨色煙塵覆沒,緊接着一道沖天而起的白色光柱貫穿天宇,刺眼的光線中,一點星芒閃動,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趁現在將涻汮封印入洞中!”
是翎玥的聲音!顧以彥迎着白光強行睜開眼睛,看到一隻通體瑩白的靈狐化作光芒逐漸隕逝,隨即一柄無暇長劍出現在眼前,就在他試擡手觸摸劍體的瞬間,彷彿聽到了極遠之地的風雪聲,感覺無邊蒼涼擠入了身體內,而那屢青光過後是莫玉晨再無聲息的身體悄然墜落。
“顧以彥!”一道清亮的聲音驚醒了白衣少年,顧以彥立即回神,看到涻汮俯衝的正前方正是那碧色洞口,而此刻那道巨大的白色光柱正由洞中透射出來,顧以彥順勢揮劍而下,那原本迸綻的白光突然盡數扭曲,猶如一張白布展開在天幕下,將涻汮連同陰雲一齊裹住急劇收緊縮向洞口,而翎玥的身體也隨之融入光中與涻汮一齊沒入洞內……
一切瞬息萬變,未曾留予絲毫餘地,彷彿被裹入洞中的不只是涻汮與翎玥,還有周遭的所有聲響,天地間一下安靜得可怕,只看得到那束白光如銀屑般散落,顧以彥手中多出的那柄純白長劍,縈繞着一圈輕白微芒,更有無盡柔綿的氣息從他手臂處深抵心肺,衆裡尋‘它’千百度,當素殤劍真正握入掌心,內心卻似如蒼涼凜冽的荒原,素殤帶來的,不僅是剎時攫取的純淨之力,還包括那些承載於劍體的記憶也一併將顧以彥就地傾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