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陶然在外聽了,大惑不解,回頭看向趙黼:“妹妹在說什麼?什麼王爺?又是伺候什麼?”
趙黼卻忽地握住他的手腕,把心一橫道:“季呆子,你幫我做一件事。”
季陶然問道:“何事?”
話音未落,是靈雨開門走了出來,見他兩人站在門口,纔要見禮,趙黼止住她,自顧自牽着季陶然,邁步進了房中。
靈雨愕然,畢竟不放心,忙也隨着走了進來。
季陶然身不由己隨着進內,正莫名,趙黼用力推了他一把。
季陶然猝不及防,踉蹌往前狂奔進內,幾乎栽倒在地,好不容易扶着桌子站定。
他來不及抱怨,一擡頭,跟前方的人打了照面。
原來此刻裡間兒,雲鬟人在榻上,正似是個倦乏想要安歇的模樣,聽了動靜,便擡頭看來。
驀地看見季陶然,臉色立變,緩緩坐起身來,脊背有些僵直。
季陶然忙站起身來,訕笑道:“妹妹……”
雲鬟張了張口,卻只是怔怔呆呆地看着他,竟彷彿是不認得了一般。
季陶然只當是驚着她了,便略整了整衣裳:“妹妹,你……你還好麼?我……”
正猶豫要不要指責趙黼,卻見雲鬟擡手指着他,眉尖似蹙非蹙,淚若隱若現,微微發抖。
季陶然原本還並不覺如何,至此纔有些惶惑:“妹妹,你怎麼了?”回頭看一眼身後,不見趙黼跟進來。
他頓了頓,又玩笑說道:“如何這幅模樣,莫非是不認得我了?”
雲鬟仰頭死死地看着他。
近在咫尺,季陶然越發看清她的臉容,比平素多了些妝容,更加麗容秀色,叫人不敢直視,然而雙眼中卻是駭然,驚懼同……難以言說的深痛。
“表……哥?”她終於喚了一聲,氣若游絲般。
一手握着季陶然的手,一邊擡手在額頭撫過,喃喃道:“不對、不對……不……”
她微微搖頭,彷彿甚是困惑,眉頭深鎖,又道:“王爺……不,六爺?六爺,六爺……”
雲鬟喃喃喚着,一聲比一聲重,似要說服誰一樣。
手抓在頭上也逐漸用力,五指關節都變了色,竟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雙眸微閉,眼中有淚沁出,雖坐在榻上,卻傾身往外,搖搖晃晃。
季陶然不顧一切,忙將她扶住:“妹妹!”
伸手過去,忽覺手背上有些濡溼微熱,季陶然無意掃了一眼,卻見手背上竟滴滴地都是鮮血。
季陶然驚心徹骨,厲聲叫道:“妹妹……六爺!六爺!”
才叫第一聲,冷風掠過,有人到了跟前兒。
先前趙黼雖推了季陶然出面,他自個兒卻也悄然藏身在外間門邊兒,裡頭兩人說話,他也聽得一清二楚,只不敢貿然露面。
聽季陶然聲音不對,早掀開簾子衝了進來。
趙黼衝到牀邊,見雲鬟搖搖欲墜,忙上前擁住:“阿鬟!”
這般一聲,雲鬟勉強擡頭,眼神卻有些晃亂,又似神志不清,勉強看了趙黼一眼,道:“你、你是……”鼻端的血滑落,雲鬟仍抓着額頭,渾身抖個不停。
趙黼自打出生,兩世爲人,經歷那許多風雨雷霆,生死別離,自詡什麼古怪詭異的場景也看遍了,但這會兒眼見雲鬟如此,卻幾乎也喪了心神:“阿鬟!”不顧一切地把雲鬟抱入懷中,變了聲調,“阿鬟!你別嚇我!”
靈雨聞聲也飛跑了進來,見雲鬟半面鮮血,失聲叫道:“姑娘!”
季陶然雙眸圓睜,挓挲着手,滿心無措,生生嚥了口氣:“六爺,你、你看妹妹的手……”
趙黼攔着雲鬟,一邊去握她的手,卻見指甲已經在額角生生地劃出兩道血痕,趙黼立睜雙眼,咬牙在她後頸的風池穴上按落。
雲鬟一聲不吭,閉眸暈厥過去,然而趙黼仍是將她緊緊地抱在懷中,絲毫也不敢鬆開。
白樘來到東宮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
按照趙黼的心意,最不願驚動的就是白樘,只是如今事情棘手的很,又要以雲鬟的身子爲要。
季陶然勸了幾回,才終於答應。
白樘聽季陶然說了情形,問道:“這麼說,是從在謝府見到那玉壺時候出現的異狀,這玉壺又不是你所送?”
季陶然垂着頭:“不是。”
白樘看了他片刻,便問趙黼道:“殿下發現她不妥後,如何立刻認定是那酒壺的緣故?”
趙黼冷笑:“我便是知道。”
白樘道:“這送酒壺之人,總不會無端如此行事,或許這酒壺代表着什麼,殿下若是知道內情,還請告知。”
趙黼扭開頭去,紅着眼,雙脣緊閉。
白樘掃一眼季陶然,又問道:“另外,殿下可明白爲什麼她所說的‘王爺’又是如何?”
趙黼當然知道,不管是酒壺還是“王爺”,但是他不能告訴,尤其是不能跟白樘說。
可白樘盯着他,心中陡然想起的,卻是那夜雲鬟負傷在刑部。
燈影之下,長睫低垂,她輕聲道:
“今生,不是。”
“我在鄜州落水……出了意外……”
壓下宛若層雲的思緒,以及那一道略見清瘦的剪影,白樘問季陶然:“照你看來,這是如何?”
季陶然道:“妹妹好似神志不清,又加上那玉酒壺,總不會是……”
白樘同他目光相對,兩人不約而同說道:“攝魂術?”
當初晏王中了這招兒,殺了崔鈺,但如今若雲鬟也同樣中招,又有什麼目的?且雲鬟如今的狀況,卻比尋常中攝魂術的情形更加複雜棘手。
白樘轉頭,復看向趙黼,欲言又止。
趙黼雖聽見他兩個的對話,卻並不明白,只冷道:“到底是什麼人對阿鬟如此,有什麼衝着我來就是了……不管,不管用什麼法子,我只要她安然無恙。”
眼中明光閃爍,正所謂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燈影沉沉,外間依稀仍有零碎的爆竹聲響,白樘擰眉想了會子,道:“有個人,或者可以一試,只是,要殿下先應我一件事。”
季陶然忙問道:“是誰?”
趙黼擡頭,一字一頓道:“只要能救阿鬟,不管什麼都應允你。”
又過了一個半時辰,漸漸地夜闌人靜,東宮內外卻燈火通明。
天水同巽風翻身下馬,從馬車中接出一個人來。
這人身披大氅,帽兜遮着臉,門邊兒侍衛均都看不清生得模樣。卻因太子早有吩咐,不敢攔阻。
這一行人如夜風般掠入內宅。
趙黼仍是穩坐未動,白樘跟季陶然站在旁邊兒,這人進門後,擡頭掃了一眼。
季陶然一眼看見,略有些驚。
原來面前的人,兜帽下的臉上,臉頰處竟點着鬱郁地青,如雁翅似的從鼻翼兩側伸展到鬢邊,看着有些駭異,卻正是滇南處有些異族女子裡常用的黥面習俗。
季陶然雖聽說過,卻是頭一次見,又見此人雙眸精光冷射,忙便轉開目光。
這人自然便是周天水的母親,八衛之一的坤地。
季陶然硬着頭皮說了情形,道:“雖說像是中了攝魂術,但卻有些不同,竟連殿下也不認得了,叫什麼王爺……
白樘又看一眼趙黼,趙黼寒着臉,恍若不聞。
坤地聽罷,入內在雲鬟脈上試了試,道:“這種情形,我曾見過一次,這是心病,人在此處,神魂卻不在此處。”
衆人似懂非懂,季陶然茫然問道:“那就不是攝魂術?可爲何先前我們喚她,她竟會流血,越發神志不清?”
坤地嗤之以鼻,不屑道:“你們並不是喚她,可知差點兒害死她?她是中了攝魂,心中必然有要做之事,但被你們打擾阻斷……等於強要喚她,她大概有所知曉,故而欲要抗拒,就似身子裡有兩股力道在爭奪她的神智般,這樣思慮過度撕扯,何等難以承受,是以先前纔會流血,若是繼續強逼,她受不住的話,思慮入魔,便會失去心神,化作狂疾瘋病。”
趙黼喉頭動了動,手暗暗地握緊膝頭,連呼吸的每一口都疼痛難忍。
季陶然惶然:“那要如何才能破解?”
坤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既然是心病,需要的自然是心藥,這還要問麼?”
天水因好不容易得了這個赦罪的機會,忙問道:“娘,怎知道心藥是什麼?”
坤地想了想,皺眉看向趙黼:“如何方纔說她喚你‘王爺’?你不是太子殿下麼?”
身爲八衛,又是前輩,坤地的察言觀色之能自非等閒,雖然初來,又只聽季陶然說了大概,卻敏銳地發現癥結所在。
趙黼臉色泛白,雙眼卻如寒星,直直地看着坤地。
白樘跟天水巽風等在旁聽到此處,白樘倒也罷了,天水忙道:“娘……”只當是坤地無禮,惹到了趙黼。
巽風見她大爲憂慮,便安撫道:“放心,殿下不會介意的。”
巽風畢竟知道趙黼的心性,明白此刻對趙黼而言,沒有比雲鬟能好更要緊的事,就算坤地再無禮,也不至於在這會兒計較起來。
坤地見巽風溫聲安慰天水,竟哼道:“這還使得。臭小子,對阿水好些。不然的話……”
天水窘然,忙緊緊拉住:“娘!”
坤地聽了,翻了個白眼,果然並沒往下說。只微微昂頭道:“我看這也是小兩口之間的事,他必然知道,你們乾着急也幫不上。”
在場衆人一時都看向趙黼。
趙黼垂着眼皮,也不知聽見與否,目光逡巡片刻,便落在那桌上的玉酒壺上,原本惘然帶這點驚恨的眸色極快清明堅定:“心病麼?我知道了。”
雲鬟自覺彷彿飄在一大片灰色的雲霾之中,上下左右,都看不到一丁點星光。
彷彿永遠也不會醒來,只會這般浮浮沉沉,孤寂冷清,到亙古永恆。
耳畔卻有人喚道:“娘娘、娘娘……快醒醒。”
雲鬟極不願意醒來,只此人的聲音甚是溫柔,叫人無法拒絕似的,又不住地呼喚她。雲鬟不由有些心軟,掙扎間,便碰到一隻柔軟微暖的手。
緩緩睜開雙眸,映入眼中的,是一張很是熟悉的臉,圓圓明亮的雙眸,關切地俯視打量着。
雲鬟怔了怔:“靈雨……”
靈雨拼命點頭:“姑……娘娘,您覺着如何了?”
雲鬟只覺着頭沉重無比,試着舉手撫了撫:“沒事兒。”
靈雨小心扶她起身,雲鬟低着頭,忽地問道:“王爺呢?”
靈雨遲疑了會兒:“王爺……王爺說過會兒就來。”
雲鬟皺起眉心:“我……”才張口,卻又忘了自己想說什麼,勉強下地,目光轉動間,忽地看見桌上放着的那個玉色的酒壺。
雙眸緩緩睜大,雲鬟立在原處,明澈的雙眸裡,雲起瀾動。
正在此刻,便聽得外間門“吱呀”響動。
雲鬟擡頭,卻見一道卓然不羣的軒然身影從門外走了進來。
明眸裡映出的那人,身上斜斜地披着一件兒玄青色的鶴氅,裡頭是玉雪色裡衣,衣帶系的鬆鬆垮垮,露出修長的頸跟半邊蝶骨,雖如此打扮,卻難掩天生貴雅之氣。
宛若描畫的俊秀眉眼,眼神略冷,眼尾斜挑,三分桀驁,七分風流。
正是趙黼。
崔雲鬟眼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