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1章

雲鬟見他舉手將丸藥送到跟前兒,便道:“這是……什麼?”

白樘道:“療傷治病的良藥。”

那紅在眼前漾開,模糊又清楚,雲鬟無心吃這藥,忍不住問道:“尚書,我不是已經罪無可赦麼?如何又回到了宮中?”

白樘道:“怎麼,你反而想在監察院裡不成?”

雲鬟呆看了他片刻,忽然醒悟自己人在榻上,未免不像話,當下便欲起身下地。

白樘道:“你身子虛了,再顛動只怕越發受不住,老實些就是了。”擡手在她肩頭輕輕按落。

雲鬟轉頭看去,卻見那乾淨的長指緩緩落定,卻又瞬間離開,只留下一道虛虛地影子。

啞然之際,雲鬟道:“我的事,是不是連累了尚書?”

白樘道:“我如今不是好端端地在麼,又連累什麼?”

雲鬟道:“我聽說……”

未曾等她說完,白樘道:“你不必多想,我選擇爲之事,都是深思熟慮,並不會爲了什麼人爲難。”

雲鬟聽了這句,反略覺安心。

白樘端詳着她,道:“把這藥吃了。”

雲鬟舉手接了過來,看了片刻,嗅到一股極淡的香氣:“這是哪裡來的?看着這般難得。”

白樘淡淡道:“特給你要的。”

因站的近,見她長睫輕眨,似兩排密密地小扇,而臉色蒼白幾乎透明。

目光所至,依稀能看清耳畔那淺淺微藍的血脈,自從趙黼失蹤那一夜開始……她就清減下來,一路至此。

昨兒抱她回去,手中的人極輕,給他一種感覺,就如同是秋日枝頭的一片枯葉,隨時都會被肅殺秋風掠走。

略覺意亂,白樘退後一步,默默調息。

不欲相見,卻偏相見。卻也顧不得了。雲鬟心中的疑問甚多,復抓了一個最要緊的,問道:“尚書自然消息最爲靈通,不知可有了他的下落了?”

白樘正調息中,聽了這悄悄地一句,一口氣陡然紊亂,心頭亂撞。

剎那,彷彿吃了口壞了的乳酪,舌尖也略覺麻澀。

雲鬟見他臉色古怪,當下不敢再問。

白樘無心逗留,道:“我尚且有事,先去了。”他叮囑一句,袍袖微揚而去。

雲鬟看着那道軒昂背影,心中卻還有一句話想問,卻又擔心話一出口,又生出事來,倒不如讓他就這樣離開。

正怔怔思忖,白樘卻無端止步回頭,那雙眸中晴光泛動,脣角微張。

他分明像是個有話要說的模樣,卻竟一字未響。

最後只道:“好生服了那藥,大有裨益。”

白樘去後,靈雨方捧着熱水進了殿內,問道:“尚書去了?”

雲鬟心不在焉地看着手中丸藥,“嗯”了聲,靈雨也瞅了眼,道:“尚書給的?只怕是極名貴的好藥,總也比太醫院裡的強,且快吃了要緊。”

雲鬟擡頭道:“先前你說……尚書被罰俸,又被斥思過之類,如今他能進宮來,許是無礙了?”

靈雨道:“人都來過,當面兒怎不問仔細?卻又問我?我聽得哪裡比得上尚書親自說?”

雲鬟嘆息,靈雨倒了水,小心捧了過來:“罷了,才略好了些,又要勞神了,且先吃藥。”

雲鬟因連日極少進食,那藥香被水汽一衝,竟覺很不受用,手掩着胸口,便急急咳了起來。

靈雨忙將水放下,便扶着爲她順氣。

雲鬟喘了半晌,喝了口熱水,卻覺着好過了些。

此後數日,雲鬟的病漸漸好轉,也很快臨近新年。

這日,正是除夕,天兒有些許的陰沉,皇城內不許放炮仗,外間卻依稀有些零碎的爆竹聲響,隱隱透來。

這樣萬家團圓的時節,雲鬟倚窗遙想,竟回到鄜州那個大年初一,清晨絕早的情形。

正神遊天外,有內侍進來,躬身道:“聖上問……問您好了些不曾,叫傳快些過去說話兒呢。”

靈雨雖在宮中廝混良久,聽了這話,仍是忍不住手兒發抖,不知吉凶。

雲鬟擡頭道:“知道了,即刻便去。”

靈雨忙握住手:“纔好了些,可能撐得住?”

雲鬟道:“我知道你爲我着想,可知我心裡也想早點兒見見陛下,解除心中疑惑?”

當即匆忙換了衣裳,靈雨親自陪着前往寢殿。

不管換成哪裡,陳設佈置何等的華貴,皇帝的寢宮都透着一股森然氣息,步入其中,就像是走進一個世間最寬敞瑰麗,極美而大氣的虎穴。

彷彿每一塊兒光可鑑人的琉璃磚下,都埋着白骨,每一塊兒斑斕的毛毯底下,都浸着鮮血。

再次跟趙世相見,各自驚訝。

雲鬟詫異於皇帝的老朽,而趙世則詫異於她的清瘦。

尚未開口說話,趙世先低低地笑了兩聲。

雲鬟跪地,低頭的當兒,眼前許多小小金星亂竄。

趙世喝令平身,方道:“聽說你也病了,可好了些?”

雲鬟道:“是。聖上可也大安?”

趙世道:“朕的是心病,安生不了。”

雲鬟默然,趙世長嘆了聲,忽地又說道:“若不是這一場,朕還真的不知道,原來你是這樣的得人心。”

雲鬟疑惑,擡頭看向趙世。

趙世卻也正盯着她:這樣美麗的女孩子,看似柔弱的跟一枝花般,只要他手指微微一動,便能叫她頸斷花折,粉身碎骨。

卻想不到,這“花兒”,會有那許多人捨命相護。

雲鬟不知皇帝這話的意思,因爲她並不知道,先前,就在她被囚在監察院牢房中的時候,朝堂上有過一場空前的爭執。

當時早朝上,趙世撐着病體,聽監察院樑御史稟奏謝鳳——崔雲鬟女扮男裝,禍亂朝綱之事。

樑御史稟明來龍去脈,趙世耷拉着眼皮問道:“衆卿,不知都意下如何?”

滿朝文武,寂然無聲。

若是換作別的什麼人,只怕即刻便有人跳出來,歷數諸多罪過,指摘百般不是。

但是如今這個人,卻曾是刑部裡鼎鼎有名的,白樘手底下極得力的。

羣臣因礙於白樘的顏面,有少數人生怕滅了一個崔雲鬟事小,若是因此牽扯了白樘,得罪了這人,豈不是弄巧成拙。是以這是一則顧忌。

至於另外的原因,卻是衆人都對謝鳳此人,甚是熟絡。

從雲鬟上京的頭一日便嶄露頭角,戳破兵部隋超親妹被害案,到宮內恢復山河圖……以及此後種種。

京城內的官員,哪個不是順風耳千里眼?早就將“謝鳳”的底細打聽的一清二楚。

卻是清白而平正的很。從南到北,她自縣衙最底的小吏做起,一路經歷諸多離奇險駭,艱難坎坷,最終在刑部於白樘手底當差,衆人都是服氣的。

當百官聽聞這謝鳳原來是個女兒身後,反應可謂精彩紛呈。

有人萬不肯信,說世間再無這般膽大包天又且能耐的女子。

有人卻道:“原本那謝鳳的相貌就過於清秀俊美了,且當日皇太孫在的時候,兩人之間多有曖昧。想當初皇太孫還是晏王世子的時候,豈不是跟崔侯府的那位嫡女就……可見是真。”

也有些守舊正統之人,在驚異之餘,卻是受不得這般“離經叛道”的舉止,先前對“謝鳳”有多少稱讚,如今就有多少怨憤。

除此之外,又有一干素日裡嫉恨“謝鳳”升的快的,聞聽此信,自然遂願,便想趁機踩上一腳。

金鑾殿上頃刻的沉默後,果然便有兩位御史出面,道:“我朝以來,就從無這樣驚世駭俗的行徑,一介女流,兩截穿衣三綹梳頭,只該安分守己留在內宅,恪守婦道,這崔雲鬟卻如此放浪形骸,混跡朝堂,出入皆同男子一般,全無半點貞節廉恥可言。此風端然不可長,必當嚴懲。”

另一人道:“且她雖然入的是刑獄行當,卻是個最目無法紀的人,不憚違背律法,違背婦德,且更加目無君上,此乃欺君之罪,不誅滅,不足以警戒後人!”

趙世微微點頭,卻並未出聲。

正在此刻,忽然間有人道:“聖上,臣有話說。”

這開口的,卻是雲鬟的父親,崔印崔侯爺。

趙世道:“你有何話說?”

崔印跪地道:“雲鬟雖是臣之女,然而從小便在外侍奉親母,偏僻鄉下,回到京中後,也並未如尋常貴門小姐般養尊處優,最終,竟逼得她死遁而逃。”

淚水潸然而下,崔印道:“臣女本該如尋常女孩兒般無憂無慮,卻迫得死遁在先,陰差陽錯,鬧出這天大的罪過在後。臣不敢替她說情,只是,有道是‘養不教,父之過’,這一切的罪責,源頭竟是在臣,故而……臣願意替女兒領受罪過。”

趙世挑了挑眉。

崔印旁邊的人,卻正是崔承,滿面驚疑地看着崔印,眼中原本的錯愕冷銳,卻翻做了閃閃爍爍地淚。

崔承出列,同跪地道:“臣也願意領罪,當初姐姐回京後我跟她相見,實則我早就認出她是,只是怕她爲難,才一直隱忍不說。”

崔印大驚,喝道:“承兒!”

崔承朝上繼續說道:“若說她犯了‘欺君之罪’,那麼我也是同犯,求皇上殺了我,饒了姐姐!”

崔印聽到這裡,越發淚如雨下,便挪到旁邊兒,將崔承一把摟住。

父子兩個抱住,無聲大慟。

滿殿羣臣,不由動容。

正在面面廝覷之時,卻聽有一個人也說道:“臣,也願替崔雲鬟領罪。”

崔承崔印也就罷了,畢竟是崔雲鬟的父兄,可是此刻說話的人,卻叫每個朝臣心中都震了震,錯愕意外。

原來此人不是別的,正是刑部尚書白樘。

趙世擡眸:“白愛卿,你又有什麼話?”

白樘道:“請聖上降罪。臣也犯了欺君之罪。”

趙世哼了聲:“你是何意。”

白樘道:“當初崔雲鬟回京後於吏部銓選,卻被人告知不得資格入,那件事,便是臣的所爲。因爲在那時候,臣已經知道了她是個女兒身。”

滿殿死寂,繼而“嗡”地響動,像是驚飛了一片蒼蠅。

趙世道:“那會兒你就知道了?”

白樘道:“是,雖然臣知道了,但臣仍是並未揭破,也跟她一同欺瞞着聖上。故而很該跟她同罪。”

白樘說話之時,靜王在旁擰眉,有些憂惱之色。

羣臣竊竊私語片刻,又都暗中捏了把汗,均看向皇帝,卻不知皇帝是何意思。

趙世默然片刻,陰測測問道:“白樘,你向來清正明銳,鐵律無私,這一次卻是爲了什麼?”

白樘道:“臣原本指使吏部的錢大人將她除名,便是想維護朝廷法紀。又暗中保全她的性命。誰知後來又有聖上召見一事……臣擔心當朝指出,會惹得龍顏大怒反害了她。另外……”

趙世冷笑:“另外如何?”

白樘道:“臣看過她在會稽時候經手的案件,那等縝密明細,竟是世所罕見,故而臣雖然難以接受她是個女兒身爲官,可是卻又忍不住想,若是此女是個男兒,那豈不是百姓之福,社稷之福……於是存了個惜才之心。”

趙世道:“你是刑部尚書,竟也能胡鬧如此,太讓朕失望了。”

白樘道:“臣的確違法,不敢辯駁,然而臣生平第一次,覺着如此是值當的。”

趙世喝道:“你說什麼?”

上次嚴大淼謀私,白樘亦能明稟皇帝,不料事情才過了不多久,他竟爲了一個女子而改變了向來心志。

羣臣噤若寒蟬,白樘的聲音便顯得尤其清晰:“謝鳳進刑部後,地方呈送的死刑案子經過她的手,迄今爲止已經挑出了十幾件疑案,經查證,先前的‘殺妻’‘奸/殺’等六件都系冤案,原本枉殺的得了生機,原本逃之夭夭的惡徒又被追索,可知當地百姓都盛讚朝廷明君在位,才能明察秋毫?”

趙世輕輕哼了聲。

白樘道:“且在她的相助之下,壽包案,聯屍案,饕餮案,校場血案,廢太子府案……以及揪出遼人細作等案子,才得進展告破。試問如此成就,朝中哪一位可以匹敵,且她所做的,般般件件,都是利國利民之舉,如今就因爲她身爲女子,便要一概抹殺?無功反而得死罪?臣不爲自己辯解,只是爲她……覺着冤屈。”

趙世目光閃爍,並未做聲。

忽地有人說道:“聖上,臣覺着白尚書所言極是。”

衆人齊齊看去,卻見出面的,竟是兵部侍郎隋超。

趙世道:“你又怎麼說?”

隋超出列,道:“當初我國跟遼國並未議和之時,臣妹被遼人細作害死,遼人卻易容爲臣妹的模樣上京,其用心自然可知,若非是謝鳳當時窺得先機,將遼人的意圖截破,倘或他們從臣的身上得知兵部機密,臣就算萬死也難贖罪過。臣贊同白尚書,並不知是看在謝鳳於刑部的成就上,而是在我兵部,在我大舜的國計之上。於公於私,我當多謝此女!”

趙世不語。

忽地又有人道:“臣等附議。”

衆人回頭,卻見這次出面的是監察院的夏御史跟楊御史兩人。

緊接着,小林國公,兵部張振,翰林院蘇學士,大理寺的衛鐵騎等,紛紛出面兒,其他有些跟白樘以及上述人等皆有交情的,陸陸續續也有數人出面懇求。

到最後,滿朝文武裡頭,除了沈相鐵系的一脈,以及幾個食古不化的迂腐之人,竟跪下了一大半兒。

靜王趙穆在旁看着,忽聽趙世嘆道:“朕的頭越發疼了,盡是被你們鬧的。”

羣臣不敢做聲,趙世道:“攝政王,不如你來替朕決斷此事罷。”

靜王一怔,卻只得躬身領旨。

趙穆擡頭看向眼前羣臣,雙眸微動,便回身道:“雖然說這崔雲鬟女扮男裝,混跡朝堂,着實是有損法紀,很該嚴懲。不過她所做之事,竟如白尚書等人所說,件件都是利國利民之事,若是換作是個男兒所爲,此刻我等必然也歡欣鼓舞,當慶賀朝廷又要多一員股肱能臣,誰知……倒是讓人又是驚愕,又覺着可惜。”

趙世道:“依你之見,該當如何呢?”

靜王道:“然而轉念一想,古來也有花木蘭,秦良玉等巾幗豪傑,如今我聖朝治下,竟也有一位不讓鬚眉的女子,兒臣斗膽,若我等不拘泥法度束縛,旌表張揚,千百年後,未嘗不也是一樁風流佳話,爲百姓等盛讚我聖朝天子,開明氣度。”

趙世聽了這一番話,方笑了笑:“說的好。”

寢殿中,趙世將此情跟雲鬟簡略說罷,嘆道:“當初你在刑部當差,朕不過是看在黼兒的面上,放你胡鬧而已,卻想不到,你竟果然做出這許多正經事來,隋超,夏朗俊,楊御史,小林國公等,皆都是被你施恩之人啊,只怕還有些朕不知道的,你這小小女子,倒是叫朕刮目相看。”

看似脆弱的“花兒”,卻被這許多朝廷大臣維護,可見她自有其獨到的“珍貴難得”之處。

雲鬟本就恍惚,越發如夢。

趙世瞥着她,忽道:“如何近來朕聽說,靜王有意撮合你跟白樘?”

雲鬟微

作者有話要說:  驚:“聖上……”

趙世道:“你是如何想法,你可也對白樘有意?”

雲鬟忙道:“我心敬尚書,絕無二意。”

趙世笑了聲:“那你覺着白愛卿對你呢?他先前爲了你,可是連身家性命,甚至他向來恪守的禮、法也都拋之不顧了,朕還是頭一遭兒,看他如此不顧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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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準備放大招了,都警醒起來啊~~(打鼓ing

話說最近的確覺着心臟有些怪怪的(要力爭改變這種作息,你們也不要熬夜啊。加油加油~繼續爭取勝利~~=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