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鄜州城兩名捕快來至素閒莊,原來是奉命來傳陳叔跟青玫上堂。
衆人出門往城內而去,捕快們因想着方纔同雲鬟相見的情形,便笑道:“這鳳哥兒倒果然是個不同一般的孩子,怪道咱們捕頭念念不忘呢。”
另一個也點頭笑說:“很是,這樣小的年紀,見了咱們這樣的公人,非但不怯怕哭鬧,反倒那樣從容鎮靜的,比個大人不換,好個異樣孩子,生得也好,活脫脫是個鬧海的小哪吒氣象。”
前面那人道:“你說哪吒?鳳哥兒倒是忒安靜了不像,若說真是那三太子的,我卻又想起一個人來,——你可記得那城郊大營裡的小六爺?那可真真兒是個三頭六臂的人物呢……”
兩人閒閒說着,陳叔一時無法插嘴,他到底是謝家的老僕人,也算是見過場面變故的,方又得了雲鬟囑咐,因此只一路暗中尋思。
此刻趁着那兩人不留意,陳叔便悄悄地對青玫道:“不用怕,有道是‘身正不怕影子斜’,那人擺明了是誣陷,當初他們合夥在咱們莊上鬧事的時候,秦捕頭也是親眼所見的,自會給咱們作證。”
青玫道:“陳叔,這回是我連累了素閒莊了。”她本就因謝二一事受驚匪淺,又淋雨患病,至今未愈,這會兒也只強撐罷了,說了一句,便只低低咳嗽。
那兩個捕快聽見青玫這般咳,便回頭看了一眼,因顧念秦晨之面,便略放慢了些步子。
如此走了半個時辰,方進了城,來至縣衙大堂。
捕快們上前交了籤,上頭縣官皺眉,兀自嫌押回的太慢,仍訓斥了一番,兩名捕快不敢辯解,只唯唯諾諾退後,站定了才互相擠眉弄眼、暗吐舌頭。
當下驚堂木一拍,縣官命傳被告,青玫一腳進門,早有些天暈地旋,陳叔從旁將她一扶,兩人上前,雙雙跪倒,通了姓名。
陳叔早見堂上跪着一人,轉頭看去,卻果然正是謝二昔日的同伴老程。
乍然相見,分外眼紅,陳叔已按捺不住,當下指着罵道:“你這該死的賊徒,同姓謝的來莊上胡作非爲,倒也罷了,如今竟又想法兒誣告起來,那謝二壞事做絕,已經由天收了去了,你再做這喪德虧心的惡事,只怕天也不饒的!”
老程聽他這般當面唾罵,眼神微微閃爍,卻並不還嘴。
原來這謝二,張奎,老程三人之中,張奎最莽撞無智,謝二奸猾且蠻勇,然而三人中心機最多最會算計的,卻正是老程。
只因先前他們仗勢欺人,在素閒莊大鬧那場之時,偏給秦晨撞個正着,真真兒是“偷雞不着蝕把米”,非但謀奪不了素閒莊的產業,他們三個反倒成了鄜州城的人犯。
秦晨因他們三個擒又復逃的緣故,自覺在崔雲鬟面前臉上無光,因此竟着實地將這件當作正經大事來辦,便私下裡命所屬的捕快、三班衙役們,出行巡邏等,要格外留意這三個外地人。
且他又特意繪影圖形,照着去尋人,自然更是便捷了。
於是先是張奎身受重傷被擒入獄,謝二又出了事……這日,鄜州城仵作去葫蘆河畔給謝二驗屍回來覆命之時,秦晨正晨起城中巡邏,忽然撞見老程神色慌張進城而來,秦晨大喜,上前捉了個正着。
老程當下便成了入甕之鱉,——他們三人夥同作惡,互爲羽翼,如今張奎謝二都給剪除了……老程未免張皇,然他狗急跳牆,心中飛快地合計了一番,知道倘若再不自救,只怕這鄜州城也要成爲他的葬身之地了。
因此就在秦晨把老程押回縣衙之時,這老奸巨猾之徒反而當堂叫起冤屈來,驚動了縣官問起究竟,老程便一口咬定他是跟謝二來素閒莊投親的,誰知素閒莊的人兇狠奸詐,設下圈套陷害云云。
秦晨聽他當着縣官的面也如此顛倒黑白,自然不依,他是個暴烈脾氣,自然便一把揪住了,罵道:“這囚攮的!滿口嚼的什麼蛆!你們在那素閒莊爲非作歹之時,我可是看的明明白白,當時那謝二明明手持匕首,要害青玫姑娘……又威逼鳳哥兒交出家產!你這廝竟還敢當面矇蔽大人!”提拳便欲打。
縣官微微皺眉,喝止了秦晨,偏偏老程又裝腔作勢叫起冤屈來,只道:“秦捕頭只怕是誤會了,當時他們正聚衆圍毆我等三人,秦捕頭纔是被矇蔽之人呢,何況那青玫姑娘……”
老程說到這兒之時,忽地苦苦一笑,竟道:“秦捕頭只怕不信小人的話,可是您可知道,那青玫姑娘素來跟我們二爺是有私情的,昨晚上二爺便是被她約了出去說體己話……不知怎麼竟死在河裡,先前我因見了二爺屍身,疑心是素閒莊內的人串通青玫動的手……偏偏我只身一人孤掌難鳴,唯恐也被他們害了,故而想進城來到衙門喊冤,誰知秦捕頭不由分說把小人拿了來……”
秦晨聽了這真假難分的一番話,雖知道他必然有詐,但見他說的這般篤定,便磨牙道:“你這廝閉嘴,休要胡言亂語,那青玫姑娘我是見過一面兒的,哪裡是你說的這樣不堪……”
老程搖頭道:“正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秦捕頭又哪裡知道呢,那婦人本就水性,這丫頭又知道我們二爺纔是謝家正經的主子,將來要承繼謝家產業的,故而她有意投懷送抱,我也曾勸過二爺幾回,怎奈二爺只是不信……這次終究送了命了!”
秦晨擡手指着他,他是個耿直的心性,不信鳳哥兒那樣的人物,手底下的丫頭卻會這樣沒出息,然而見老程如此信誓旦旦的,他心頭卻陣陣發涼,情知自己是難抵此人三寸不爛之舌了。
正皺眉時,忽地想到一事,秦晨便道:“倘若真如你所說,前幾日我命人滿城追緝你們,你們爲何躲躲藏藏,不敢現身,可見理虧心虛……如今你莫非是仗着死無對證麼?”
老程滿臉苦色,鼠須微動:“我們倒是想露面,怎奈秦捕頭已經給那素閒莊的丫頭迷了神智了,全不信我們三個,前兒張奎兄弟不就是被您打成重傷的麼?”
秦晨見他更加振振有辭,倒吸一口冷氣,恨不得上前一記窩心腳爽快踹死,忽聽堂上縣官喝道:“秦晨!本官前日早聽說你傷了一個人犯,難道,是否是人犯,如今竟也不清不楚,還待商榷?”
秦晨忙抱拳朝上:“大人,切勿聽這小人滿口胡言狡辯。”
縣官冷笑了聲,道:“有道是兼聽則明,偏聽則暗,本官自然要多聽些人說,纔不至於偏聽偏信了。”
秦晨聽了這話,知道縣官有些疑心自己了,不由暗暗叫苦。
此刻縣官看向老程,竟問道:“你口口聲聲說素閒莊的丫頭跟謝二有些奸/情,然而你有何憑證?”
老程低頭想了會子,才嘆了口氣,道:“昨晚上,青玫私自跑出去跟二爺會面,那素閒莊人仰馬翻地找那丫頭呢,大人若不信,傳素閒莊的人來問就知道了。”
這會兒堂上寂靜,老程復垂淚道:“然而小人斗膽,要在此告素閒莊衆人一個因奸成殺之罪,求大人還我們二爺一個公道,他本是念在親戚情分,念在這謝家已是沒有人了,故而前來以爲照料罷了……不想一片好心,竟落得這樣一個不明不白、客死他鄉的下場……”說着擡袖拭淚。
只因老程這一番以黑做白的話,故而纔有捕快來至素閒莊傳人,起初本想直接傳家主到場,是秦晨說起女孩子如今只有六歲,縣官才改傳了青玫跟管家陳叔到堂。
而秦晨萬想不到這老程的口舌竟是如此之利,指鹿爲馬、顛倒黑白的本領爐火純青,且臉皮之厚,其心之黑,更是無以倫比。
秦晨攔住縣官傳雲鬟到場,其實是好意,要知道不管是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但凡女子,都絕不會涉足公堂,倘若有之,便是奇恥大辱。
當初秦晨誤以爲“鳳哥兒”真是個小公子哥兒的時候,倒也罷了,後來醒悟過來乃是個女娃子,啼笑皆非之餘,心中自是生出些愛護憐惜之意來,自不願意叫她受辱。
然而秦晨如此照顧周全,卻是大錯特錯了,陳叔跟青玫兩個人,全然不是老程的對手。
何況縣官平生最恨的,就是男女奸/情,早在聽老程說起青玫試圖勾搭謝二之時,便面露不愉之色,如今見青玫跪在躺下,因一臉病容,雪白的小臉兒越發楚楚可憐,眉頭微蹙,眼中含淚,雙膝跪地,瑟瑟發抖,真真兒我見尤憐。
縣官還未開口,先冷冷地哼了聲。
秦晨是最懂縣官心性的,察其言觀其行,便知道大事要不妙了:一個本就帶些偏頗的縣官大人,再加上一個口舌鋒利最能顛倒的老程……試問陳叔跟青玫哪裡會是對手?
果然,三言兩語,便問出了破綻。
只因昨晚上青玫擅自離莊,雲鬟情急之下,只以青玫的性命爲要,哪裡會考慮的詳盡周全?更加料不到謝二竟又溺水而亡。
因此縣官按照老程所說,只追問昨晚青玫是否出莊子,又是出去做什麼的,以及所見所遇,發生之事。
青玫自不能答,縱然不提是去見誰,只說遇見謝二幾乎被非禮之事,就足以清白盡毀了。青玫心底油煎,內憂外患,被逼問之下,竟是當堂暈厥過去。
縣官見狀,越發惱火三分,竟不叫人來救,只命潑了涼水澆醒了事!
陳叔見狀不妙,忙攔住道:“大人,這丫頭自昨晚淋雨便着了涼,請大人手下留情,何況人並未定罪,大人何故如此?只怕不妥當罷。”
縣官這才令人停手,看向陳叔問道:“既如此,你便替她說,昨夜之事究竟如何?”
陳叔心中爲難,面上卻不敢流露半分,只鎮定答道:“說起昨晚,原本是莊子內的小丫頭髮現青玫不在,又因近來外頭頗爲不太平,故而小人才召集莊客,出去找尋青玫罷了。僅此而已。”
陳叔雖不知青玫藏着的是何隱衷,但本能地想到不能再把雲鬟牽扯進內,故而只避重就輕罷了,然而他說的其實倒也並不能算是謊話,只能說是並未交代完全而已。
縣官聞聽,微微皺眉,掃了老程一眼,又問陳叔:“如此說來,你也不知這丫頭是爲何跑出莊子的?”
陳叔不慌不忙道:“大老爺或許不知道,我們這莊子在城外,莊內也沒幾個人使喚,故而並不拘束下人,青玫等幾個丫鬟小廝們,時常便跑出門辦事兒,不過尋常罷了,不知有何差錯?”
縣官冷笑道:“現如今有人告這丫頭跟謝二有奸/情,因奸成殺,且你們素閒莊也牽扯在內,你認不認?”
陳叔方駭然道:“這話從何說起?”他回頭看一眼青玫,忽地一震,半晌沒言語。
縣官看出異樣,問道:“你如何不說話?你知道什麼,從實招來,本官或許可以從輕發落。”
陳叔低頭,片刻才道:“大人,這素閒莊是謝家餘下的產業,大人自然是清楚的,謝家家風從來如何,大人或許也有耳聞,如今謝家雖然沒落,但素閒莊的人,自問也做不出那種喪德敗行的無恥之事!”
陳叔說到這裡,擡頭看向縣官,方又大聲說道:“這老程張奎,夥同謝二,覬覦謝家餘產,暗中所行種種齷齪之事,暗中試圖買通莊客,奪取家業等事,莊內莊外衆人都是一清二楚,那一回謝二持刀逼迫,倘若不是秦捕頭及時趕到,只怕早就難以挽回了!此事當時在場的衆人也都看的明明白白,如今大人只需派人詢問便知道真假,昨晚上風大雨大,這謝二失足落水淹死了,又何足爲奇,如何竟誣賴到我們的頭上?何況我們倘若要害人,何必昨晚大張旗鼓的許多人出去?——大人身爲父母官,怎能這樣冤屈地方子民?”
縣官一怔,手指摩挲着驚堂木不語。老程卻道:“這話胡說!大人是父母官不錯,但大人同樣是朝廷的官員,食朝廷俸祿,爲天子分憂,管的是天下子民的疾苦冤屈,難道只要護着你們本地的人不成?自然是全天下的百姓子民都一視同仁,有罪一概當罰,無罪也冤屈不了你!”
縣官點了點頭,自也是以爲然的。
陳叔越發氣滯,見此人竟做出一副正直不阿的嘴臉,不由氣得渾身發抖。
正在此刻,忽地聽地上有人幽幽說道:“大人,小婢願意同大人稟明實情,大人一聽便知真假,只不過,還請大人暫時屏退左右。”
陳叔愣了愣,原來說話的是青玫,慢慢起身,仍低垂着頭,聲音微弱。
縣官皺眉道:“屏退左右?這又是爲何?”
青玫擡頭,雙眸中滿是淚,此刻她心中悔恨無法言說——倘若曾聽了鳳哥兒的話,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只恨她竟按捺不住,如今眼見竟要連累素閒莊乃至鳳哥兒,她雖然曾答應過那人不會對任何人提及此事,但此時此刻,卻也是逼不得已了。
縣官升堂問案之時,門口自有一衆人等圍着聽審看熱鬧,百姓們聽見似要回避,都微微鼓譟起來。
鼓譟的衆人之中,卻有兩人卓爾不羣,其中一個,乃是個俊俏跳脫的青衣少年,腰間佩劍,身姿纖秀;另一人,氣度沉穩,光華內斂,雖身着布衣,然衣袍上一絲褶皺都無,淵渟嶽峙,不怒自威。
這兩位,自然正是日前往鄜州而來、偵辦罪囚脫獄的任浮生跟白四爺二人。
作者有話要說: 虎摸兩隻萌物,感謝~(╯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