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夜靜春山空,誰在林中哭泣?
我去那座山上,是因爲在電視劇裡看到,多年前曾去過的地方成了殺人現場,那麼美的旅遊景點,一下被這部電視劇攪亂了我美好的記憶,翻出曾在那裡拍的照片,看着那張我費了很大工夫才拍成的滿天星,真是漂亮,怎麼會在這種地方殺人呢?而且是真事,報紙上報道過就算了,偏偏又拍成電視劇。不行,得從心裡抹去這個陰影,再去一趟。
有聲音問我:
“你不是留在大散關了嗎?怎麼又上來了?”,
“誰告訴你的?”,
“你爲什麼要問這個?”,“你爲什麼不回答?”……彼此總是相互提問,誰都不回答,懶得理他,告別黑龍潭,下到小木屋,已經沒人了,都走了,嫌這裡的飯菜質量太差,其實,出門在外不能太挑剔,要吃好的就留在大城市裡,像這樣的旅遊景點,能吃飽爲原則。
原先風靡一時的小木屋度假,現在變得冷冷落落,不就是來避暑嗎?夕陽西下,十幾年前那叢滿天星依舊在木屋前怒放着,但四下裡靜悄悄的,更顯出這裡的安詳,北面松林巍然,西面層林盡染,南面流水潺潺,東面小路彎彎,小木屋置身在這樣的美景中人們還不滿足?只因爲不能滿足他們的肚腹,算了,人大都這樣。
餐廳已經關門了,小賣部也沒有什麼可吃的,小賣部老闆告訴我:
“晚上我賣烤羊,你要是需要,我打電話給要一隻上來?”,
“我怕吃不完一隻。”,
“那就定只小羊羔,肉也嫩,只是稍微貴點兒。”,
“多錢?”,“200元。”,
“能便宜嗎?”,
“你可以要半隻,再不能少了,要不沒法起火。”,
“行吧,順便帶捆啤酒?”,
“你真老實,我這裡不是有嘛?他們肯定要的貴,酒不賺你錢,我只賺燒烤費。”,
“你定吧,晚上一起喝酒?我請。”,小賣部關門了,他終於有了一樁不錯的生意。
夜晚終於來臨,明月高照,這裡比白天更美,羣山環抱,風吹過來有些冷,西安真是無法和這裡的氣候相比,人們都熱得鑽城門洞、躲進大商場的空調下,而這裡卻讓人後悔沒有多帶件衣服。
到了西面的河邊兒上,他已經支好了較大的自制烤箱在翻烤一隻嫩羊,香味兒已經撲鼻了,孜然也撒上來,只見他把羊頭拋到了河裡。
“怎麼把羊頭扔了?”,
“沒用,又不好吃!”,
“哎,你可真是,那個燉湯多好啊!”,
“不會燉湯嘛,我們這裡都不吃那個,給你減10塊。”,
“又不是我的頭,該多少還多少。”,他奇怪地看看我:
“看你說話多嚇人的?你的頭我敢要?”,我們都笑了,又來了一個,送啤酒的,
“一起喝點兒?”,送酒的給我開了一瓶酒:
“你膽子可真大!晚上這裡可就剩你一個人了。”,
“不是有你們嗎?”,
“我們不住這裡,做完你的生意得回到下面,明早再上來。”。
“這裡爲什麼現在晚上沒人住了?”,
“沒什麼,你也別問,晚上把門關好就行了。”,自然是不能再問下去了,吃到凌晨一點多,他們只喝了瓶啤酒,純粹是陪我,真是不好意思再耗時間,結了賬,他們走了,我獨自回到小木屋,上到木製樓閣上,腳步咚咚的發出響聲,腳下的河水聲更加響亮,沒有蛙聲,不到季節吧,我關上門,心裡笑話那兩位山裡漢子:從小在山裡長大,怎麼還拍寂靜呢?大概是有些迷信吧,我偏偏只把門關上,又沒有別人,誰會進來?我躺下了。
不久,隔壁發出咚咚的腳步聲,大概還有留宿的吧,可沒見誰再露面,也許是服務人員打掃房間吧?管他呢,睡下再說。
“嗚嗚嗚……”,一陣女人的哭泣聲把我弄醒,大概是剛纔住宿的,鬧什麼矛盾吧,
“嗚嗚嗚……”,奇怪,一直這樣,有些不像話,別人還要休息,怎麼就這樣呢?
“嗚嗚嗚……”,我有點兒不愉快了,可不好干涉別人的事,坐起來抽菸,一根接一根,哭聲一直不斷,不行,得給點兒提示,我推門出去,站在走廊裡,故意把腳步聲弄得很響,奏效,哭聲沒了,我回屋睡下,但不久又來了,還是那種哭聲,我感到很不愉快,過去敲了隔壁的門:
“就不能換種哭法嗎?光是五,換個六也行,讓人受不了!”。
哭聲停了,我又回到屋裡,等着她再次發作,果然,哭聲又來了,真是煩人!出去走走,反正哪裡都沒人,只有山水和我,我加了件衣服,挺冷的,下到河邊兒去擺擺毛巾,洗把臉,血液循環起來,臉熱熱的,山林靜靜地,被月光照出雄渾的輪廓,全然與白天的秀麗景色是兩碼事。
我得意地坐在一尊巨石上,翹起二郎腿,抽着煙,欣賞這獨特的景緻,感到從未有過的愜意,城裡近40°的高溫早被淹沒在這滲涼的美景當中,哪裡還有什麼酷熱可言?我陷入一種忘我的享受當中,真想把這份涼爽帶回去送給朋友們!
“嗚嗚嗚……”,相同的哭聲,不同的地點,真是掃興!怎麼我到哪裡,她就哭到哪裡?但你總不能干涉人家宣泄痛苦吧?隨她去吧。只是有點兒奇怪,沒聽見她出來,怎麼就到了河邊兒了呢?難道是專門哭給我聽的?我可不喜歡人哭,尤其是女人哭,你無法去安慰,還得忍着,因爲你不明白到底爲什麼,對於陌生女人一定要保持絕對距離,不能越雷池一步!
這夜靜更深、山野無人的,更不能造次。我只有換個地方,我上到北面那片松林裡,去聽夜間的松濤陣陣,在一具山石上坐下,繼續抽菸,我聞到醉人心脾的松脂的清香,領略到從未有過的雄渾之風,我感到我和山石、松樹融爲一體,男人本該如此,即使不偉岸也要到雄性十足的地方呆着,我又開始得意了,你大概猜出來了,對,我又聽到了哭聲,真是沒完沒了,簡直是專門和我作對!可有這個必要嗎?連面都沒見過,怎麼可能呢?況且她只是哭,又無礙於我,我又有什麼權利去幹涉別人哭呢?我只是心理上佔有了這裡,但這裡誰也不屬於,即使走獸來了也可以是主人。哭聲在我上面,一直不停,我都快被她弄麻木了,若一直這麼哭下去,她恐怕會休克,
“姑娘,你有什麼委屈,可以對着這羣山松林哭訴,不要老是那一種哭法,既傷身,也無法完全宣泄出來,建議你對着一棵樹或一塊石頭說說心裡話?”。
哭聲遠了,往更上面去了,不對,那裡是往黑龍潭的路,她會不會尋短見?我得悄悄地跟上,哭聲帶着我走,時隱時現,我被聲音牽制了。我稍稍加快了腳步,因爲哭聲離得有些遠了,奇怪,怎麼走的這麼快呢?
我跟着聲音走,腳下也似乎比以往快,更奇怪的是,林子裡的路朦朦朧朧,幾乎看不清,可我沒有任何阻礙地往前走着,並且越來越快,轉了幾個彎兒,上到了這座山的最高處,該是下到黑龍潭去了,那裡是一片原始植被,各種樹木把路遮擋的白天都看不太清楚,這樣的夜晚,雖說有明媚的月光,但卻是無法照進來的,沒見手電筒什麼的,更沒有火把,這樣的植被區是有森林法保護的,嚴禁起明火,嚴格講我抽菸都是違反規定的,可現在是半夜。
爲了照路,我點燃了香菸,爲的是能確定沒有走到山體上而是在石板路上,還好,一直在路上,陰潮的青苔和白天一樣要小心,否則會滑倒,石板路的縫隙間有樹木的根系露出來,延伸到了山體上,能聞到濃郁的樹脂的味道,各種植物的味道混在在期間,你會感到有點兒壓抑,整片林子,像一個大的樹冠罩在頭頂,外面的空氣幾乎透不進來,能呼吸的只是林間的過山風,在這深夜裡,溫差最強烈的時候,比小木屋
那邊兒還要冷些,又多了幾分潮溼感,不行,有些累了,得坐下休息會兒,可哭聲還在繼續。
也怪,她倒是先停下來了,她也有累的時候,畢竟是女子,體力早晚有透支的時候,我坐在石板路上,又點了一隻煙,我多麼希望她能主動和我說話,也省得我這麼費盡力氣追她,無非是擔心出事,我怕那枯燥的聲音再起,但又怕她的聲音消失,極其矛盾,怎麼辦?隨便哼個小曲吧,也好吸引她的注意力,讓她知道我不會放棄,再奇怪不過了!
歌聲竟引發她不斷的哭聲,歌聲配哭聲,這林子簡直成了製造不協調的地方。我停了,她還在繼續,我打算趁她哭的正投入時突然發起進攻,向她那裡找去,因爲有了聲音做嚮導,我起身向聲音走去,被她發覺了,她的哭聲變了,發出如在水中般的悶聲,不好,她可能是掉到水裡了!
我加緊腳步,開始小跑着下山,所謂上山容易下山難,一點兒沒錯,我得不斷被墩着往下走,腳下也時不時地滑着幾次差點兒摔倒,聲音恢復了,我稍稍鬆了口氣,她彷彿固定在一個地方不走了,也好,我歇下來,喘口氣,再抽最後一支菸,這回,怎麼也要走到她跟前!
我在心裡設計着接近她的方法,突然感到聲音不對了,有巨大的水聲,原來是黑龍潭到了,這可真是到了最關頭,我不能再猶豫,得立刻下到潭水邊兒,一定不能讓意外發生,我爲自己的缺陷心虛:我是不會游泳的。
即使會游泳,也無濟於事,因爲,當我白天看到黑龍潭那湍急飛瀑時,對那來自潭底巨大而奇特的上浮力感到吃驚,那簡直就有翻江倒海的力量!我正在猶豫片刻,事情瞬間發生了,只聽見一聲巨響,有東西落入潭水中,我準備下去,但衣服被什麼掛住了,無法向前,我打着打火機,急切地看着,只見奇蹟發生了:又一聲巨響,一塊巨大的石頭從潭底翻騰上來,然後被衝到了潭外的溪水裡,真是令人震驚的一幕,可那哭聲、那女子是否跳進去了呢?
我的身後傳來奇怪的笑聲……
“是男人的笑聲還是那女子的?”。
“說不清楚,是一種奇怪的無法形容的笑聲。”。
“你說得可真嚇人!”。
“對,就是人們常說的陰森恐怖。”。
“眼前這場景,使我想起那年去那座廢礦山的事”。
“哪座廢礦山?快講!”。
“那你可別被嚇着,否則我就不講了。”。
他把酒遞過來,手有些發抖,但看得出,他非常想聽,就講給他聽吧。
“那年夏天,我去了我的戰友那裡,十多年不見了,知道他在那個縣的武裝部工作,好去看看老大哥們。”。
“哦,我想起來了,你很小的時候當過兵,你的戰友都比你大。你去看他們,和廢礦山有什麼關係?”,
“那座廢礦山就在他們縣,離縣城就一點兒路。”。
“戰友相聚,他們一定陪你去的吧?”。
“人家那麼忙,能抽時間招待我就不錯了,哪兒有時間陪我上山,再說,那座廢礦山,自從出了事以後,幾乎沒人願意再上去。”。
“偏偏你要去,還不告訴老大哥們你去看他們的目的。”。
他已經比較瞭解我了,我不能不給他講下去,因爲那次經歷不比這次經歷差,但更多是給人以無奈和悲傷,每當我想起,就從心底裡感到無限哀傷,一想起那些無辜的冤魂們,不由得常常嘆息,怎麼有時候生活那麼不公平?生命有時是那麼脆弱,甚至不堪一擊,人,有時爲了生存反倒失去性命,更有人爲了金錢,不惜傷害別人的性命,關於這些,我希望他在聽完我接下來要講的故事後,不僅僅是感到恐怖和驚怵,而是能引發他對生命價值觀的認真思考。
爲什麼,那座廢礦山成了令人哀傷之地,那晚,我驚險的歷程使我無法忘記……
(於西安市盛順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