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仰望着廁間前方的牆壁,很快地解決了問題。他按下衝水閥,嘩啦啦的水流衝出來,流暢地帶走了一切。研究所的公廁環境出奇地好,沒有一絲異味,可以比得上肯德基等快餐店的了。他收起這些無意義的想法,走到了洗手池前。他的頭頂還黏着些沒弄乾淨的導電膏,只好對着鏡子一點點用水洗乾淨。
剛纔做的實驗林海完全沒搞懂,似乎是測量了他的大腦電位活動,但有什麼用呢?他看着鏡子裡的自己,把額發抹上去,注視着自己褐色的呆呆的眼睛,那雙眼睛流露出讓他討厭的氣息。很奇怪,與自己對視的時候居然會有人討厭自己的眼神。
剎那之間,如刀如光的眼神俯衝而來,鏡中的自己突然怒目而視。林海從未見過那樣的自己,猶如面對他人。他憤怒,他不甘,他試圖咆哮。林海的靈魂被震悚了,他見到了某個並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自己。鏡中的人把手按在鏡面上,緩緩地張口,試圖打破某種障壁般地吸氣——
“剛做完腦電圖嗎?”一隻和藹的手搭在林海的肩上。
這觸感將林海拉回了現實中。
“院長……院長好!”林海沒想到會在這種場合遇見院長,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他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把兩隻手都撐在了鏡子兩旁,頭髮上溼漉漉的不知道是水還是汗。
“第一次實驗還算愉快吧?以後可有得辛苦了,”趙院長說,他似乎沒有發現林海的異樣,“腦神經科學的研究之路可還很漫長啊。我國在這方面投下的力度並不多。”
“爲什麼?”林海極力掩飾不安。
“這不是前景明朗的學科,只要肯下力氣一路死磕,就會有可預見的成果。神經科學和其他的科學不同,不像其他偏於實踐的領域,它並不一定能有非常顯著的對社會的利益,”趙院長嘆了口氣,“就算是在臨牀實踐領域,神經科學也只是剛剛起步而已……現在大部分的研究成果都是些實證性不強的相關性研究。報紙上記者們關注的也是些科學性不強的研究結果,比如什麼通過NMR掃描(注:即核磁共振掃描)可以預測人的犯罪活動之類的,大多數都是些騙局。”
這位老人雖然德高望重,但並不擺架子。不同於林海教導主任,年級組長之類的人物,同院長交談就像是沐浴在春風中。
漫步走出衛生間,趙院長說:“我這個老傢伙也快入土了,也不指望着能看到神經科學發揚光大的一天了,世界的未來是你們年輕人的,以後可都靠你們了。”林海想說什麼話安慰下這位落寞的老科學家,同時表示自己沒什麼能力還是另請高明吧,但是趙院長擺了擺手,“不說這個了。林同學,你似乎很憂慮。”
“啊?”
“你心底一定有些什麼難題沒有得到解決吧?”
林海渾身一震,有一種被看穿了自己的內褲顏色的驚訝感。莫非這個紳士老頭也是個不世出的讀心家?這一句的震撼比墨致憑那逗比的十句話都要一針見血。
“額……是這樣的。”
“是學業上的問題,還是生活上的難題?”趙院長問,“或許我這個老傢伙可以給你些人生的指導。”
林海長舒一口氣。他撓撓頭:“啊,也就是我的病啦,鬼壓牀。我感覺我都快得神經衰弱了。”
趙院長想了想:“跟我來。”
林海茫然着跟上趙院長的腳步。趙院長走入樓梯間,爬了兩層樓,最後走入一間辦公室裡。林海跟進去前瞟了眼門牌,“院長辦公室”。
“隨便坐。”趙院長把白大褂掛在衣架上,做到自己的辦公桌後,拿起幾張紙和鋼筆。
“院長……”林海不知所措。
“你是我們的志願者,但是如果因此而影響到了生活,這可就說不過去了。”趙院長扶扶眼鏡,“我給你開個處方,你可以用這個去取點藥,能夠緩解一些症狀。”
“啊……那真是太感謝了。”林海受寵若驚。沒想到趙建院長是這樣的好人,剛認識沒一會就爲跟自己無關的患者治療。林海環顧四周,想看看牆上會不會有什麼“妙手回春”“華佗在世”之類的錦旗,但沒有。
房間並不大,但是有個很大的窗口面對着研究院的花園,一眼望去,鬱鬱蔥蔥。另兩面牆壁前都是高大的原木書櫃,每一列都擺滿了大部頭。林海走進房間時偷偷看了一眼,一些是專業書,另一些書脊上都是看不懂的文字,或許是拉丁文。
“你感興趣嗎?”趙院長邊寫邊問。
“啊?沒有啦。”林海收回目光,“我這個人很不愛學習的。”
“讀書並不一定爲了學習,學習也不僅僅是讀書,很多人不明白這個道理。你也是喜歡看書的吧,林海同學?”
“嗯……我喜歡看的都是些低——通俗小說,都是拿來消遣的,沒有什麼學術性。”
“熱愛幻想是個很好的品質,無論是什麼類型的幻想。每一部小說都是一種幻想,不分高低。當人們厭倦了現實中的生活,總是會想在虛幻的世界中尋求慰藉,不同的人會訴諸不同的渠道,但是根本的目的都是一樣的。因爲人們從心底知道自己所追求的是一種心理上的關懷,肉體和外在的歡愉只是催化劑罷了。其實,現實不也是一種幻想嗎?”
林海呆呆地看着院長,沒搞懂這一大段話是在誇獎還是暗諷。
“你對墨致憑的研究瞭解多少,林海同學
?”
“他跟我說過一些。這個研究是神經科學研究的前沿,而且,”林海想到墨致憑那副狂熱的樣子,“將會對人類未來帶來鉅變,總之……非常重要吧?”
“可以這麼說,”趙院長擡起頭,“你聽說過瀕死體驗麼?”
“瀕死體驗?”
“就是人在瀕臨死亡時的經歷。當一個人處在極端嚴重的傷害或者絕症的末期時,由於生理心理的各方面原因,意識模糊的他常常會出現幻覺。數不清的報告曾經敘述過一位垂死的患者在鬼門關撿回性命後,向醫生描述自己看到的不可思議的幻象。他們常常會穿過很長很長的隧道,看到耀眼的光芒,聽見音樂,感覺自己漂浮在望不到頭的海面上。還有的人會說曾經看到意識漂浮在自己的身體上空,他感覺自己的靈魂遊離了。很多人在經歷了這一切後就信教了。”
“他們以爲自己看見了上帝?”林海有點好奇。
“的確如此。人的大腦在極端環境下所呈現出來的狀態十分令人好奇,瀕臨死亡時,人的生理環境處於一種極端邊緣狀態下,人腦與其他部分的連接會減弱到最低水平,這種狀態很類似於冥想。如果說真正地大徹大悟,脫離塵世,大概就是這樣了。不少研究者試圖以此作爲突破口,嘗試發現人腦與身體間的秘密。”
“可是……沒有那麼多快死的人吧?”
“對。”趙院長笑了,“你不能滿世界尋找在車禍或者絕症中即將死亡的人,給他進行大腦核磁共振成像,然後又眼巴巴地等着他死而復生。無論是從成本還是倫理上,這都不可行。研究的素材太少,難以得到有意義的信息。那麼,有沒有其他辦法呢?一種能夠在一定意義上覆制瀕死狀態,但是又不至於難以研究的方案?”
林海無言地想了一會。
窗外刮過春天的風,木棉花要開了。
像是多米諾骨牌,某個點被輕輕地觸碰,然後整個迴路轟然運行起來,一塊接一塊接一塊,一幅景象在林海的腦海中逐漸成型。如此簡單的答案,自己居然想了那麼長時間!
“睡眠癱瘓?”林海顫聲道。
“滿分。”趙院長放下筆,把寫好的處方箋遞給林海,“這些藥可以緩解神經衰弱,對於安眠也有些效果。我還寫了些按摩的方法,按照上面寫的做就好了。”
林海收下那張白色的小紙片。這是他第一張自己讀懂的處方,趙建院長的字清秀而挺韌,像是懸崖上的孤鬆。他不知道該怎麼感謝趙院長,只好擠出一個自以爲最真誠的笑容。
當林海走出院長辦公室的時候,不經意回頭望了一眼。趙建院長正揹着手,站在牀邊,凝視着風中的世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