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片通紅,趙五郎也看不清自己到了何處,只是這聲音卻是無比的清晰。
“逆徒,不要再喊我師父了,你知道你現在在做什麼?符籙成立數千年,與魔道戰死的何止千萬人,但背叛道門,墮入魔道的卻寥寥無幾,趙五郎,你這麼做是要讓爲師蒙羞嗎?”
趙五郎驚愕道:“師父,非徒兒執意要入魔道,只是我不入魔道,便解不開這迷陣,徒兒便不能救你。”
葛雲生再次怒喝道:“我不需你來救,我死了不過是我一個人,但你若入魔,日後殺死的人可何止千百人!這大道與小義之別,你還分辨不出來麼!”
趙五郎眼神中浮現一抹愧疚,但這愧疚不過存在了片刻,他的心中就有另一個聲音冷幽幽地勸道:“五郎,這千百人與你何關,葛雲生可是你唯一的師父,施小仙也是你唯一的戀人,就算一萬條性命也比不上自己至親至愛的人啊,這樣的抉擇還需要考慮麼?”
這聲音就像那個幽藍色的混元靈力一樣,化作一個鬼魅纏繞在他身邊,不停地勸道:
“他人生死與你何干?!”
“趙五郎,救出葛雲生和施小仙才是最重要的事,他人的生死與無關,何必糾結?”
……
這些聲音不停地在心中迴響激盪,彷彿遠山中的鐘聲一般嗡嗡作響,趙五郎自言自語道:“他們的生死與我何干?”
“趙五郎!你這逆徒,真的還要入魔麼!”葛雲生的聲音再次傳來,嚴厲而急切。
趙五郎擡起頭,終於嘿嘿嘿地笑了起來:“不管你是法陣的考驗也好,還是我心中的疑惑也罷,我既然要選擇入魔,怎麼還能被這些世俗的道德所束縛,我日後就算作惡多端,日殺千人,那與我又有何干,我只要我至親至愛的人安然無恙便好!”
“師父,你不必再勸我了,你走吧!”
“我會到丹鼎觀來救你的!”
趙五郎冷冰冰道,他猛地睜開眼,眼前的毒火依舊猛烈,只是這烈焰卻不再那麼炙熱,相反這焰火拂過讓他說不出的舒服,彷彿能治癒他的傷痛一般。原本被燒焦的軀體一點點地在毒火中重生,趙五郎道:“如今我浴火而重生,我趙五郎也不再是往日的趙五郎了,你這陣法如何還能困得住我?!”
炎神驚愕道:“好獨特的道人!我不信這世間有人能夠不受四相毒火侵蝕!”
炎神再揮動八荒毒火而來,但趙五郎站立在火中,卻是越發的神采奕奕,他哈哈笑道:“你卻不知道我有神明如電在心,早就不驚不懼,不怒不疑,人心如明鏡,但若明淨到了極致也是偏執!其實說起來,我在就入魔了,只不過你的毒火讓它變得更清晰罷了。”
“你的法陣可以破了!”
八荒毒火未曾檢驗到趙五郎的心,卻檢驗到了神明如電的冷漠,這冷漠便是萬物蒼生與我無關,不貪戀、不嗔怒、不癡迷、不疑惑,毒火自然不能傷他趙五郎半分。
天空撕裂,大地顫抖。
炎神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但這表情很快化作一團火焰燃燒起來,而後又快速熄滅,眼前所有的景物如同煙塵一般落下,滾燙的烈焰卷着塵土又回收到大地中,空氣中又恢復冷冰冰的氣氛,彷彿這火焰從來沒有來過一般。
趙五郎的眼前又恢復了原先的場景。
依舊是青灰色的石樑,依舊是巨大的六生石像柱子,縱橫排列的石柱石樑深遠的望不到頭,也望不見底。趙五郎回頭一看,那炎神石像已經枯焦成一團黑炭。
“過了兩關了!”趙五郎有些疲憊地朝對面的魔神像走去。
這每一尊魔神像裡都蘊含着一個關卡,或是考驗入陣者的修爲,或是考驗入魔的信念,或是考驗心中的正邪道義,不一而同,只要入陣者心念稍稍有些偏差,必然要被困在幻象之中不能超脫。
這一關一關的過,任是大慈大悲之心也要被磨成陰冷堅硬的寒冰,趙五郎覺得自己的道心被一點點的消磨殆盡,有那麼幾次,他真的覺得自己已經完全棄道入魔,變成一個十惡不赦的大魔頭,在這法陣裡,他吞心飲血、殺戮同門,他放棄道義、選擇偏執,最開始時雖非出自本心,但卻一點一點地影響着他的本心,讓他不斷地模糊正邪的邊緣。
這六生輪轉,真是墮落人心的可怕陣法!
又過了一個陣法,趙五郎再次來到一面石像前,這是一個穿着裘皮大衣的魔教尊者,面貌看上去還頗有幾分英武,與先前的那些上古魔神雕像頗有些不同。
趙五郎拍了一下它。
一陣光芒輝耀而出,趙五郎眼前的景物再次變化,只是不知道這次又會出現什麼樣的場景。
眼前是一個金碧輝煌的殿堂,巨大的琉璃花磚石柱依次排列,隆起的拱頂像支起了蒼穹一般,四十八層的臺階遙遙直上,兩側是一排排整齊的鎧甲刀械,在這臺階的最上頭,放着一張披着獸皮的青銅寶座,座位上半躺着一名身着裘服的中年人,他有着鷹鉤一般的鼻子,琥珀色的眼眸和褐色濃密的鬍鬚。
他看起來不似漢人,倒像是西域的胡人。
這人與之前張牙舞爪、毀天滅地的各色魔君相比,可是大不一樣,他看起來就像一個凡人。
“你是何人?”中年男子覺察到了趙五郎的入陣,未有過多的反應,只是舉起手中青玉色的酒壺,邊飲酌邊問話。他迷離着雙眼,聲音渾厚有力,穿堂而來,彷彿雷音陣陣。
趙五郎站在偌大的殿堂之中,只覺得兩耳側迴音轟鳴而來,叫他一時間有些頭脹,過了片刻,他才覺得好轉了一些,答話道:“我是來求道的。”
“求什麼道?”
“求入魔的道。”
中年男子睜開微微眯着的眼睛,認真地看了下趙五郎,有些戲虐道:“但你好像是個道士,一個符籙門的道士。”
兩百年前,正魔交戰,符籙門與魔教正是死敵,雙方相見無不是要拼個你死我活。在昔年的凌虛峰上,符籙門被魔教徒圍攻至仙武道壇上,進無破敵之策,退無逃脫之計,四下孤立無援,眼見滅門在即。魔教長老高喊:“誠心入我魔教者,可免一死!”三聲過後,卻依舊無一人肯棄道入魔,符籙門雖然門人不濟,衰敗如斯,但其忠貞節氣卻始終被道門中的人所稱道。
只是兩百年後,符籙門竟然有道人前來尋求入魔的道。
這是多麼可笑!
趙五郎不以爲意道:“是又如何?”
那男子站了起來,問道:“你可知我是誰?”
“你,是藏玉海!”
藏玉海,兩百年前掃蕩凌虛峰威震道門的魔教教主,可是趙五郎並未曾見過他。
藏玉海止住了笑意,問道:“你怎麼知道是我?”
趙五郎道:“因爲這法陣裡所有的魔君都是有名有姓的魔神,唯有你這個雕像是個魔教徒,試想除了當年縱橫四海的藏玉海,還有哪個魔教人士敢將自己與各魔神相提並論,敢將自己刻入這六生輪轉法陣之中。”
兩百年前,魔教正處於最鼎盛的時期,開創這局面的自然是威震四方的教主藏玉海,此人放蕩狂妄,世所罕見,敢將自己與上古魔君相提並論,這也確實是符合他一貫的作風。
藏玉海嘿嘿笑道:“不錯,魔教開派數百年來,還有誰能有我這威風,能叫正道四門都懼我七分!可惜昔年只差一步之遙,不然我必滅符籙、毀丹鼎、奪神劍、破馭靈,叫這天下都歸順我魔教!”
“可惜,就這一點便叫你遺憾終身!”趙五郎冷冷道。
藏玉海愣了一下,他未曾想有人會打斷他的話,尤其是說出這等冷水一般的話,他這才細細地打量起趙五郎,而後笑道:“小子,你膽子不小,你是第一個敢這麼跟我說話的人,那你可知道我爲什麼會差一步之遙?”
趙五郎道:“願聞其詳!”
藏玉海嘿嘿嘿地乾笑了幾聲,眉峰下的目光轉爲深邃,原本寂靜的四野彷彿有千軍萬馬的廝殺聲傳來,一絲刀鋒血腥的氣息擴散而出,就連四周的空氣都變得更加凝重。
“兩百年了,這都整整過去兩百年了!”藏玉海喃喃自語道:“昔時,我藏玉海神功初成,帶領魔教衆人勵精圖治,教內三十六部勢力如日中天,魔教七十二套神功無人可擋,任何正道一門都難以與我魔教單獨抗衡,就算正道四門聯手起來也未必有十足的把握能剿滅我魔教。我若只是甘心在西域駐守,只怕這兩百年後,魔教依舊是這天下第一大派,只是我魔教的人歷來狂妄,不肯安於現狀,尤其是在與正道十餘年的交鋒中,我贏多敗少,好勝之心日盛,再過幾年,我見正道四門都日漸羸弱,我便起了吞併正道之意。”
“這正道四門中,自然是符籙門的實力最爲孱弱,若是想要吞併整個正道,必要先取弱再克強,這道理不會有錯,而且符籙門號稱天下道法至尊,符籙道壇乃是四大道壇之首,坐擁無數法器和正道奧妙,若是能攻下這凌虛峰,對壯大我魔教自然是受益無窮。其次,從地理位置上講,凌虛峰在汴京,最靠近西域,魔兵一路南下必然要先攻克凌虛峰,然後才能以凌虛峰爲據點,順道直上拿下太虛崖,若是拿下了太虛崖,嘿嘿,這中原一帶便盡歸我魔教掌控,不斷是一路往東直奔東海剿滅御劍宗,還是筆直南下圍攻馭靈司,都是易如反掌!”
“我精心籌劃一年時間,安插門人進入四大門派做內應,又在凌虛峰下的斷裂谷中開鑿一條密道直達凌虛峰上,這樣裡應外合,自然可以把原本就不成氣候的符籙門先一網打盡。那時是初秋,寒霜初降的深夜,我先設下法陣,再帶領魔兵上山偷襲,打得符籙門根本毫無還手之力,我們竭澤而漁一般把符籙門上上下下的所有弟子都圍困於凌虛峰頂,就連通風報信的人都悉數被斬殺于山路之上,兩天時間過去了,其他三大門派竟然都還未知曉符籙門被困一事,這滅門看起來只是遲早的事。因爲就算最近的丹鼎觀騎快馬到凌虛峰也要三天三夜的時間,其他門派想救符籙門根本就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