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莫不寂寥。一個鵝黃衣衫的小姑娘,梳着雙髻,正坐在廊檐上。手中拿着一個半大的陶瓷碗。碗中盛着溫水。
徐徐白煙自碗口上升開去。
放眼看去,衣廣泠知道,原來萱兒在發呆。可從對方的視線看過去,除了連綿起伏的山巒,並無旁的東西。
舉步走近,衣廣泠來到萱兒的面前。纖瘦的身影因着斜照而來的夕陽落拓在白玉磚面上。只是衣廣泠還沉默着,沒有說什麼話。
彷彿,坐着的人也看到了地上的影子,故而睜大眼睛,輕輕地擡起了頭來。但是看到來人時,她有一刻發愣,但是卻沒說什麼話。
衣廣泠搶白,“萱兒,你是打算永遠不原諒我了麼?”
萱兒賭氣,脹着通紅的臉,“奴婢人微言輕,入不了小姐的法眼。”
“還在生我的氣?”衣廣泠自責地道歉,“當初是我不好,沒能及時過來看看。要不然,你和紫衣也不會被人欺負!”
萱兒無辜地瞟了一眼,“小姐,現在說這個,早幹嘛去了?”或許是真的氣到了心頭,以至於她膽敢如此反駁衣廣泠的話。
不過衣廣泠自知當初失算,讓萱兒受了委屈,所以也並未因爲這點兒口角之爭而難過,“是我不好,當初忽略了你。可是,正因爲心存愧疚,所以小姐今日纔來向你道歉。”她將手放到萱兒的肩上,“萱兒,再過兩日,我安排好,就放你和鍾由離開。你們兩個,可以一起隱居山林,過你們想過的日子。”
聽到這話,萱兒除了震撼,還有着莫名的興奮,不由自主之間,挺了胸膛道,“小姐,真有辦法送我們離開?”
“自然,我答應過的。”衣廣泠撫過萱兒的髮絲,“如果你着急走,那我就立馬想辦法,只要讓鍾由那邊有了退路,那你們遠走他鄉,也就容易得多了。”
“但是小由子怎麼纔能有退路呢,國公大人的人那麼厲害,如果被他查出,小由子不願意在爲他幹活了,那是不是意味着小由子沒有利用價值,可以除去了呢。”萱兒並不相信衣廣泠有能力將她的心上人給救出來。如果是以前,她相信,但現在脫離了國公府,成爲了北嶼國公主以後,她反而懷疑主子的能力了。
或許是因爲北嶼國皇帝同意了朝臣所謂的將衣廣泠帶到邊塞當炮灰的點子以後,萱兒就認爲小姐是沒有任何地位的了。
衣廣泠看破她眼中的懷疑,輕輕地笑笑,“我既然當初答應了萱兒,就一定有法子將鍾由給你安然無恙地送到面前來。”本來,她還想讓鍾由幫自己辦點兒事兒,可看萱兒的態度,她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再拖延時間了。
“萱兒,你收拾好東西,明個兒晚上,我便送你們離開帝都,再也不回到這個地方了!”她仰起頭,苦笑一聲,轉身離開。萱兒的懷疑,至始至終對她而言都是一種打擊。以爲跟隨在身邊的都將會是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好姐妹。可真當遇到問題以後,才能看出誰可能會是真心的啊。
紫衣被人欺負了之後,還可以笑着回到身邊做事兒,可見,她是自己最忠心的屬下。從身後走到前院大廳,她看着正執筆寫字的鬱華世子。
“怎麼了,一進來就沒聲兒?”察覺到衣廣泠的不對勁兒,鬱華世子首先開了口。
“我突然明白,其實這偌大個帝都,真正可以一如既往地幫助我的,除了你們幾個朋友以外,似乎沒什麼旁的人了?”
“出什麼事兒了,竟然發出這樣的感慨?”鬱華世子擡頭,“上一回同長公主說了什麼?”
“她告訴了我關於冰雲公主的事兒。”衣廣泠訕訕一笑,“世子,你說,如果我母親真的是自盡而死,那我這般怪罪於她,是不是太過分了?”
鬱華世子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不錯,你確實是太過分了。”
衣廣泠納悶,拉長臉道,“她那樣害我,難道我應該原諒她麼?”
“長公主固然有錯。可是設計刺殺你,只是一個幌子,她真正的目的,不應是救你麼。既然她是爲了救你,那麼你總該心存感激之心,不是麼?”鬱華世子雖然說得輕描淡寫,但他的口氣不是商量,不是勸解,“不過這也只是我一個人的看法,到底怎麼想,還得看你自己。不過我說過,無論你做出什麼樣的選擇,我都不會拆穿你,也不會想着去改變你。你只做你自己便好!”
衣廣泠喃喃自語,“難道真的是我錯了麼?”她忽然撲到案几跟前。
四目匯聚之時,鬱華世子看到眼前那雙炯炯的大眼裡,閃閃發亮的淚珠,不由自主地心生內疚,半晌,壓低了聲音,說出了自己的見解,“如果真要讓我說點兒公平的話,那麼長公主那裡,你是真的太理智了。據我所知,如若不是她模仿東方先生的筆跡,給遠在南城的如笙寫了一封信,那如笙又如何會知道你的處境,又如何會因爲你處境危險,快馬加鞭地趕到滬泯寺來救你呢。其實,這樣看來,長公主雖非是你親生母親,但待你真是不錯。起碼,她是真將你看做親生女兒來養的!”
一股洶涌的急流涌上腦袋,衣廣泠像犯錯事兒的孩子一樣,倉皇站起。呆呆地站了片刻,傻笑着自言自語,“看來……看來我真的是做錯了。”
鬱華世子垂着視線,狼豪帶墨,在宣紙上寫下了一個字。隨之單手將它提起來,拿給衣廣泠看。
擺在面前是,是一個泛着墨香的‘想’字。他莫名寫下這一個字,難道是因爲要告訴自己……不及多想,對方坦然道,“流嵐,很多事兒,不是都需要我們去看它的是是非非。要想得到真正的解決辦法,還得看你自己怎麼想。你有了想法,就有了主意。那也沒必要讓我們來判斷它的對與錯了。可關鍵是,現在的你,究竟是怎麼想的呢?”
“我?”衣廣泠拿不準兒,眼神裡帶着迷茫。
鬱華世子言簡意賅地詢問道,“我且問你,你想她死麼?”
“想誰死,想晗月長公主死?”衣廣泠接二連三的反問,透着她無法看破的情緒。當然,她總會以爲自己很想晗月長公主死,因爲畢竟她是一個容不下陷害自己的那些惡人的人。何況,她還有着一個現代人的靈魂。可當她反覆唸叨到這個‘死’字的時候,突然明白了這個死的真正含義。尤其是生活在現代,最能體會到死可能帶給自己的體會。不錯,晗月長公主是一個從小撫養夏流嵐長大成人的女人。是她培養夏流嵐成才,是她一路風雨無阻地陪伴着夏流嵐成爲帝都荊陽的第一才女。而一個小孩子,容貌上如此驚豔,除了遺傳父母外,還有後天的養成。
所以晗月長公主付出那麼多,給夏流嵐付出那麼多。也是夏流嵐真心對待的母親。
而她一個靈魂穿越而來的女人,得了夏流嵐軀殼,難道還要毀掉自己身體這個主人的所有期冀麼?
那麼多人告訴過她,當初的夏流嵐同晗月長公主之間關係頗爲良好。並且,夏流嵐還能夠因爲自己的父母,屢次忽略夜王殿下月如笙的心意。這樣的女人,是真正的夏流嵐。因此,由這點兒出發來看,那麼她此前所做的一切,就顯得太隨便了一些?
聯想至此,她恍然有了自己的想法,其實作爲夏流嵐,作爲一個養女,是不該如此對待晗月長公主的。單憑當年,她收養自己,並用盡心力地保護自己這一件事兒,她就應該原諒晗月長公主。
“世子,多謝!”說了這話後,衣廣泠提裙便往外趕,然後對着緊隨伺候的紫衣吩咐,“走,紫衣,去南音廟!”
走到府外,鎮國公府夏攸打發下人來此邀請衣廣泠,去府上用膳了。
“國公大人派你來的?”
“是,公主。老爺說了,若是奴才不能將您給帶回府上,那小的就沒命了。”王寧沉着臉,躬着身,靜靜地站在衣廣泠的跟前。
衣廣泠看着王寧小廝一本正經的臉,擡起袖子,噗嗤一聲笑了,“我沒說不去呀,你這麼嚴肅做什麼?”
王寧聽後,既震撼,又興奮,而後退到旁側,讓出路來,眼前是一個花轎。淺青色的花簾隨風徐徐飄起,隱隱約約可見裡間質量上乘的坐榻。
王寧起手,對着擡轎的四人喊道,“落!”然後四位精神抖擻的下屬就立馬脫肩,放下了花轎。
衣廣泠衝王寧淡然一笑,“既然是回府用家膳,那膳食一定要豐富纔好。”眨了眨眼,突然靈機一動,“哦,對了,我想吃長公主做的米糕。”
那王寧一聽,緊跟着點頭,“是是是,屬下回府立馬去稟報夫人!”
“很好!”衣廣泠提裙,安心地坐上了轎子。貼身丫鬟紫衣隨伺一側,一起去了鎮國公府。
而眼前,朱漆大宅子裡的鬱華世子卻在花轎離開以後,現身在府門口。飽滿的脣角斜勾,帶着一抹蕩人心脾的笑意。
“來人?”
“世子!”
“去,準備一輛馬車,出發去夜王府!”鬱華世子斜眸指揮了一聲兒。
那小廝立馬奔下去了準備馬車去了。
來到夜王府,夜王殿下月如笙正坐在院子裡的花園之中。秋日已至,四周繁花迷眼,月如笙坐在椅子上,眯眼睡着,“你很少會來夜王府,都是我去找你的?”
“怎麼,怨我來打擾你了?”鬱華世子擡手,吩咐一旁站着的落塵搬了把凳子,“拿凳子過來,我要同你們殿下說會兒話!”
落塵點頭,恭敬地拎了個檀木凳子來到跟前,“世子,請坐。”隨之拱手點頭,留給了二人單獨聊天的機會。
見落塵離開,鬱華世子靠近道,“不想知道她最近的消息麼?”
月如笙聽完,認真地轉過目光,“嵐兒怎麼樣了?”
“還知道關心她。”鬱華世子笑笑,“看來今日這一趟我沒有白來。”
“快說!”月如笙急切地嚷了一聲兒。
鬱華世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忽而斂了目色,語氣沉重,“陛下刁難她,說是隻要她願意同你徹底斷絕往來,那麼你便可以坐上北嶼國太子之位!不過,你應該知道,她會怎麼選擇。”
月如笙詫異地看向她,“是她告訴你的。”
“不是。”鬱華世子搖了搖頭,“你我關係這麼好,她怎麼可能告訴我。當然,我之所以會知道,也是因爲她向阿陽訴苦。而阿陽擔心她,故而悄悄透露給我的。”猶豫了會兒,嘆氣道,“她很聰明,也不想傷你。她對阿陽說,她不希望爲陛下左右你們之間的感情。可是陛下如此算計,她又不能置你的安危於不顧。所以就勉爲其難地答應了下來。但是這背後,她其實是想做點兒別的。”
“嵐兒想要算計他是麼?”月如笙聲音很輕。對於衣廣泠的抉擇,他既無奈,又悲哀。這麼多年,他一直忍耐下來的原因,是因爲內心深處還懷着對父皇的愛。但那個時候至少還有深重的恨。一方面愛着自己父皇的同時,一方面又深深地痛恨他當初對自己母妃的無情。可自他知道,當初母親的死並非是因爲父皇賜死的原因後,他就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去恨了。
“如果她算計陛下,你當怎麼做?”鬱華世子鐵青着臉,“如笙,不要告訴我,你要因爲這個,同她一刀兩斷?”
月如笙聽着這個氣勢沖沖的訓斥,臉色慘白,“怎麼會,哪怕是讓我自己痛苦,也不會將這個困難丟給她的。”
鬱華世子反問,“那麼對此,你有什麼好主意?”
“從一開始,我就不想做這北嶼國的太子。要不然,這麼多年,我也不會甘心一直在南城呆着。”月如笙目色幽幽,“帝都荊陽這個是非之地,嵐兒不喜歡,我也不喜歡,所以等到恰當的時機,我就會帶她離開這裡。”
“那你想過去哪裡麼?”
“天涯海角,四處爲家。只要不是這帝都荊陽,哪裡都適合隱居。”月如笙眉開眼笑,“我相信,嵐兒她也一定會很開心的。”
“如笙,你逃避了我的問題!”鬱華世子嚴肅地說,“若是她一門心思地和陛下作對,你當如何?”
他的回答出乎鬱華世子的預料之外,但同時又讓鬱華世子感到無比欣慰。
月如笙說,“只要是她想做的事兒,我就竭盡全力地幫助她!”
“哪怕是……”
“對,無論如何,我都答應。”月如笙之所以回答得這麼快,是因爲他知道,衣廣泠絕不可能會殺害陛下。所以只要不是要他父皇的命,那麼一切,他都可以做到心平氣和。
不爲別的,因爲他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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