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路
楊書學倒是一個有模有樣的名字,可原來的他卻是個混吃混喝的吊車尾。
他的改變是在一個星期前,也就是他剛放暑假的時候。那天夜裡,他比平常稍微晚了一會兒纔到家,因爲他要送那個女孩。從那女孩小區出來要走一段黑漆漆的夜路才能到那條燈火通明的大路上,而那段黑漆漆的夜路上唯一的照明工具就是天上那輪看起來有些蒼白的月亮。
楊書學有些後悔送那個女孩回家,就因爲這樣,纔會拖到這麼晚。這個時間,那條路上已經沒有人了。一個人走這種路,就算是神經大條的騎着車子的高中生,心裡也會稍有犯怵。
楊書學隨着手機裡播的音樂哼着小曲,儘量讓自己顯得非常的無所謂。突然,他看見前面不遠處有個白色的人影。那人看起來很嬌小,身上只穿了件白色的連衣裙,裙襬一蕩一蕩的。露在裙子外面的胳膊、腿腳還有脖子和臉都是雪白雪白的,身邊看起來甚至還有些光暈。
那是個女孩。
楊書學嚇了一跳,這個時間居然還有女孩一個人走這種黑漆漆的路。
距離離得近了些,楊書學看到那女孩整齊的劉海蓋住了眼睛,露在外面的小巧的鼻子和櫻紅的薄脣都是楚楚動人。
女孩雙手交叉在胸前,懷裡還抱着個白色布單包裹的小包袱。
這種夜路,人家小姑娘家自己走都不會害怕。楊書學嘲笑着自己,與那身影擦肩而過,繼續蹬着車子向前飛奔。
遲疑之際,楊書學又回過頭想看一眼那女孩。可在回頭的一瞬間,他的眼角在自己前面瞥見了什麼。
幾乎是下意識,他把頭轉了回去,接着是緊握着車閘的手。
這年代,很流行在黑夜裡穿扎眼的白色連衣裙麼?
“我去……很危險的。”楊書學脫口而出。
女孩抿了抿嘴,並沒有介意被楊書學大聲喊叫,也沒有被與她緊貼着的自行車嚇到。她淡定自若道:“那個……請問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麼?怎麼走才能走到大路上?”
楊書學看着車子前面那個全身雪白的女孩,雪白的皮膚,雪白的裙子,劉海長長的,遮住眼睛。
“走到大路上?”楊書學被問得一愣,“直着走就能走到大路啊。”
“啊啊、是麼……我怎麼好像走不出去呢?”
“怎麼可能啊,這條路是直的。”
“哦,知道了。謝謝你。”
楊書學覺得莫名其妙。他看着那女孩從他身邊走了過去,她的懷裡還抱着一個白布包裹。難道……是剛纔的那個女孩麼?她怎麼跑到我前面去了……那包裹裡的東西還在一動一動的。楊書學仔細一看,那居然是個大頭娃娃。
楊書學頓時打了個寒顫,身上的雞皮疙瘩瞬間不斷地往下掉着。
那張大頭娃娃的臉很模糊,卻是深深刻刻的印在了楊書學的大腦。
那娃娃的臉上沾滿了白色的絮狀物,兩顆閉着的眼睛腫脹的像燈籠一樣。
楊書學嚥了口口水。他聯想到了他在生物書上看到的新生兒的圖,有些個應的捋了捋胳膊。
不敢想太多,迅速的,楊書學重新蹬起了變速車,使勁的往家的方向奔去。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楊書學發現,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這條路上居然多出了很多人。那些人有的奔跑着,有的卻是緩緩地像是拖着沉重的麻袋似的走的很慢。
他覺得安心了不少。這麼些人,是旁邊小區的人出來散步麼?不過隨即他又想到這麼晚了,爲什麼會有這麼多人。難道是發生了什麼事?
……
楊書學條件反射般的想到了快到路口時的那片路邊的家屬區。這片沿街房與巷子裡面那個家屬區並不是一家,中間以前是隔着些平房,因爲要擴建公路,所以平房都被拆了,那裡還是一片廢墟,堆滿了拆遷留下的破舊的磚瓦石板土塊,將來準備建一個小公園。
想着,楊書學去看路邊。可是路兩邊仍然是黑暗的廢墟,那些擴建完成後還殘留着的石板土塊反射着月亮照下來的慘白的光,黑一塊白一塊,斑斑駁駁,隔着高高的黑色柵欄,詭異異常。
奇怪了。少說也騎了有小兩分鐘了,往常都該出這段路了,怎麼還是這樣的……難道是因爲恐懼心理,騎車的速度比往常下降了?不會吧,按說害怕的話會騎得更快一些啊……
不管了。
楊書學拼命地蹬起車子,在人羣中穿梭,耳邊是咻咻的風聲和過往的人口中的嘟囔聲。他聽到一個聲音在自己耳邊重複迴盪着。那不是一個人的聲音,若是一個人的話肯定不會被楊書學持續的聽到。那是那些人共同發出的聲音。
那些人在說着同樣的話。
楊書學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禁不住嚥了口口水。不過事實就是這樣。他仔細的側耳聽了一下那些人像唸經一樣再說的話,心裡就是一陣發涼。
“怎麼還是走不出去。”
……什麼?
楊書學真的害怕了。一開始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對自己說,男孩子家家的怎麼那麼膽小,這個世界上怎麼可能有鬼,可怕不過人心。但現在看來,那些心理暗示簡直可笑。當真正在一條黑漆漆的夜路上碰見什麼奇怪的事情,誰能因爲簡簡單單的暗示而舒心?
那些人不斷地重複着這句話,一遍一遍的,打在楊書學的心裡,重重的敲擊着他的心理防線。楊書學終於發現,平常的時候,在路這一邊的小區往另一邊望去,是會看到那邊那條路的一點點燈火的。而現在,自己前方是那深邃的、永遠望不到邊際的黑暗。
楊書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腳下飛快的蹬着踏板。爲什麼?爲什麼還是這個地方?爲什麼邊上還是那片廢墟?爲什麼前面還是黑的?爲什麼還看不到那邊那條大路上的燈火?向後一看,往常遠遠就會看到的那個小區邊上的輔導班的霓虹燈也找不到了,就連那小區門口的大大的牌子也看不見了。怎麼會這樣?怎麼……全是黑的?不會是停電了吧……嗯、一定是這樣。
即使前後方的黑暗可以用停電做藉口,但路兩邊持續了這麼長時間的廢墟又該如何解釋?
楊書學突然想起了聚餐時女朋友的朋友對他提起的事。她的朋友說這條路鬧鬼,這是鬼打牆……破解的方法只有等待着外界的干涉。
楊書學抱着一絲希望,停下車子,掏出了手機,按了手機一旁的開鎖鍵,手機卻沒有亮起來。他扣開了手機的後蓋,取出電池,又安了回去。再按開機鍵,手機依舊沒有動靜。
怎麼會這樣?
他想起了那個問路的女孩,她好像說她怎麼走也走不出去……這不正與自己耳邊嗡嗡迴響着的那些話是一個意思麼?這不是和現在自己的處境,是一樣的麼……
“怎麼還是走不出去?”
“怎麼還是這裡?”
“不對啊,怎麼還走不出去?”
“怎麼回事,應該到頭了啊?”
“怎麼還是走不出去?”
男人的沉悶聲、孩子的清脆聲、女人的憂鬱聲、老人的乾枯聲,尖叫聲、哭嚎聲、默唸聲……楊書學的大腦要炸了。他扔下車子,開始狂奔,跑了足足有三四分鐘,一點也沒有減慢速度的意思。突然,他看到,前面的路邊上,有一輛扔在地上的自行車。
“怎麼還是這裡?怎麼回事?我怎麼出不去了?這裡到底是哪裡,我到底怎麼了?”楊書學不可思議的張着口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怎麼回事……不該是這樣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楊書學的人心臟飛快地跳着,向大腦運輸着血液供他思考。他想到了兩邊的廢墟,不走這條路也許能出去呢?
楊書學爬上了路兩邊的柵欄,靈巧的翻了過去,進而興奮地在瓦片上焦急地走着。
這種散亂的瓦片堆並不好走,時不時的,楊書學就被腳下凸起的石板絆一下。
這一下,摔得有些重了。楊書學看了一眼掌心,手掌心可能是被什麼給紮了一下,流出了鮮紅的血。擡頭準備繼續走,迎面就走過來一個人。那人走路的姿勢很怪,僵直着身體,像殭屍一般,垂着手,緩緩的挪着步子。
楊書學不敢去看那人的臉,他怕那種表情,那種能夠澆滅他一線希望的表情。
終於,楊書學看見了不遠處不同的風景。不再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廢墟,而是……一串橫在他面前的黑色的柵欄。
與自己翻過的柵欄同樣的黑色柵欄。
楊書學的最後一絲希望的火苗終於滅了。
當他看到柵欄那邊的景象。那是一條黑漆漆的夜路,路上還有來來往往機械走動着的人影。
他絕望了,恐懼的眼神深處是空洞的黑暗。他逐漸垂下了使着勁的胳膊,緊緊攥着的拳也放鬆了下來,雙腿開始機械的來回調動。
什麼時候才能出的去呢?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爲什麼無論怎麼走,還是這種黑漆漆的感覺?好可怕……
楊書學終於也成了這些鬼影中的一個,機械的擺動着胳膊,機械的交替着雙腿,機械的唸叨着口中毫無聲調的話,機械的像是殭屍一般,直直的走着永遠走不下去的路,永遠徘徊在沒有白天的黑暗裡。
嘈雜的月下之路上,逐漸響起了嬰兒的啼哭聲,一聲高過一聲,蓋過了蟲聲,蓋過了貓叫,蓋過了夜路兩頭家屬區的歡聲笑語。那哭聲隱藏着無限的悲慼,好像在哭訴自己的可憐,又好像是在嘲笑着這整個路上的行屍走肉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