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將!』在望臺上的兵卒向下方大喊,『東二營發來詢問,說那些民夫亂跑怎麼辦?!』
曹笙在下方沉着臉,『再傳令!守住各家營寨!衝撞營寨者,斬!』
現在哪有空去管什麼民夫!
今夜的騷亂已經持續的時間太長了……
曹笙忽然明白爲什麼曹洪會放棄這個大營了。
曹笙看了看四周。
曹軍的中央大營,地勢本身就比較的高。不僅是設立了中軍大帳,同樣佈置了用於護衛的中字頭的曹軍帳篷,周邊又是加以營寨寨牆和壕溝爲限,望樓哨塔箭樓弩車臺一樣不缺。
其他的曹軍營盤,則像是點點梅花一般,錯落佈置。再加上那些修建在其中的防禦工事,吊橋陷阱,若是曹軍上下齊心,各自防禦,就算是驃騎軍打進了營地之中,都未必能夠直接打下曹軍的中央營盤!
可是現在,即便是處於曹軍大營當中的核心部位,曹笙依舊覺得身上發冷,似乎周邊的一切都充滿了危險,隨時隨地都可能出現驃騎人馬。
這到底是怎麼了?
他們不是天下強軍麼?
難道不是中原稱雄麼?
他們人多,錢多,地大物博啊!
不是應該就像是當年劉秀打關中一樣,大旗一舉,關中便是不戰自亂,然後就是順理成章的收復河山,一統大漢麼?
怎麼會到了當下這樣的局面?
曹笙有些明白,也有些不明白。
曹笙的手在一陣陣的抽痛,血也沒能止住,依舊在緩慢的向外滲着血。
『火!火啊!』
忽然有兵卒大喊道,嚇得曹笙下意識的就一哆嗦。
曹軍中央營盤之內如今可是將火油都從地下地窖裡面給搬出來了,這要是一不小心走了火……
幸好,大火不是在中央營盤之內,而是在鮑忠所在的營門位置附近。
烈火熊熊而起,在空中張牙舞爪,似乎想要和天上的星辰挑釁。
周邊的山川土塬,帳篷人馬,都在這烈火的光影之下扭曲,拉伸,晃動,閃現。
『營門……』曹笙低聲嘀咕道,『戴將軍……完蛋了……』
若是在平時,這一類的『完了』,『壞了』等等的詞語,都是比較忌諱的,若是不小心說出來,多半會被其他人橫眉怒目一番,可是現在曹笙下意識的就說了,而其他的人聽到了也沒有什麼額外的反應。
所有人的心思,估計都是相同的。
完蛋的不僅僅是戴陵,也不僅僅是營門啊……
而且不知道爲什麼,曹笙心中總是有一種不詳的預感,縈繞不去。
……
……
驃騎軍高臺之上。
『什麼賭約?』斐潛笑道,『很簡單……如果今夜能克曹軍大營,元讓兄便是出面,替某收攏這殘軍,以免徒增無謂殺戮,也算是全了上蒼好生之德,如何?』
夏侯惇咬了咬牙。
驃騎竟然如此狂妄?
不過在下一刻,夏侯惇又有些釋然,若是斐潛狂妄自大了,對於曹操和曹軍來說,豈不是一件好事?
怕就是驃騎不狂啊!
更何況,如果真的斐潛破了曹軍大營,那麼多保存一些曹軍兵卒,從某個角度上來說,不也是替山東之地多保留一份元氣麼?這也是作爲敗軍之將能做的最大努力了。
想到此處,夏侯惇對於斐潛所說的賭約,似乎也沒有那麼大的牴觸心理了。
夏侯惇看着曹軍大營,心中充滿了憂慮。
按照道理來說,曹軍大營這麼大,現在應該派出強有力的部隊,一邊統合各個營地,一邊開始清除侵入曹軍營地內的驃騎兵馬了。
可是現在……
猛然之間,曹軍大營之內,中央營盤的位置,忽然燈火通明。
高臺之上大纛矗立,旋即旌旗翻飛,金鼓大作。
夏侯惇呼出一口氣,連忙用望遠鏡盯着曹軍大營的高臺之處,可是片刻之後,便是手微微抖了抖……
即便是在夜間,即便是在這麼遠的距離,但是畢竟夏侯惇和曹操之間實在是太熟悉了。
這是個假貨!
可是曹操不在高臺上,又會是在哪裡?
夏侯惇心頭極速念轉。
或許是在……
夏侯惇往夜色裡面瞄了一眼,心中有些發沉。
那麼,驃騎所言今夜破了曹軍大營,還真是……
所以雖然心中充滿了憂慮和憤懣,但是夏侯惇依舊忍着,拱手說道,『若是驃騎真能一夜之間,盡平了此營……那麼某也自然爲了減少些殺戮,多積攢些陰德……』
斐潛呵呵一笑,『一言既出……』
『等等!』夏侯惇沉聲說道,『還沒有說若是驃騎辦不到,又將如何?!』
這個斐潛,果然是狡猾奸詐!
要是不特意指點出來,說不得就被這麼糊弄過去!
曹營這麼大,就算是曹操不在,也未必能夠一夜即可平之!
斐潛像是這纔想到還有打不下來的情況,便是擺了擺手,『這還有……算了,若是攻不下來,元讓兄便是怎樣?』
『且容我自歸之!』夏侯惇昂然而道。
斐潛立刻否決,『斷不可能!』
夏侯惇知道斐潛不可能答應這種條件,但他故意提了出這個要求來,便是爲了讓自己後續的要求能夠被斐潛所應允。
夏侯惇哈哈大笑,『驃騎,既然沒有把握,爲何要立此賭約?』
『休要激將於我,』斐潛擺手說道,『元讓兄,這事情絕不可能!元讓兄不妨換個條件……比如美酒佳餚,錦袍綢緞什麼的……』
夏侯惇嗤之以鼻,『驃騎身穿葛袍,尤是自在,卻拿這些阿堵物來辱我!也罷,也罷……敗軍之將,也不談其他……若是驃騎今夜不得下了此營,那就容我書信一封,投往山東,以解某家人憂慮,寬慰老小……如何?』
『這個麼……』斐潛沉吟着。
夏侯惇哈哈笑,『莫非堂堂驃騎連這個氣度都沒有?某書信寫好,驃騎自是可查看!』
『哎,查看就不必了,不必了!』斐潛叉腰,『不就是一封書信麼,好!某應了!』
『君子一言!』夏侯惇沉聲而道。
夏侯惇心中暗思,不論輸贏,自己都可以藉着機會接觸一些外面的人,終歸是可以將一些消息透露出去!量你個驃騎奸猾,到如今不也是要中我計?!
斐潛笑呵呵,『駟馬難追!』
兩人相視一眼,便是都笑了笑。
……
……
『將軍,曹將軍!』
在地道之中,急急而來,走到了曹洪身邊的一名軍將低聲說道,『驃騎不過如此,沒有幾天時間,他休想要攻克我們的營盤!倒是如果我們這麼放棄了中央營盤,營地之中軍心士氣便是會一落千丈!到時候即便是想要再戰,也不能戰了!將軍,曹將軍!不如讓我前去援救營地,亦是百死而無憾!』
曹洪微微側頭,看了看那軍將。
卻是車胄。
曹洪抓住了車胄的手,『有車使君這等忠義之人,何愁驃騎爲害?!』
曹操當年曾封了車胄爲徐州刺史,所以現在曹洪表示說是『車使君』也沒有什麼問題,但是有問題的是既然身爲『徐州刺史』,然而車胄一直都在曹操左右,並沒有像是一般的刺史一樣,到地方上去上任。
所以這算是對於車胄的一種信任,還是一種不信任?
當然,從歷史上看來,車胄作爲監視劉備之人,最後被三兄弟給剁了,也不能說車胄就一定是個廢物,畢竟三兄弟那是出名的心狠手辣……
嗯,也不能完全說是三兄弟的過錯,畢竟雙方的立場不同,看待問題的結果當然也不一樣。
曹洪雖然腿上負傷,但是手上到沒有什麼問題,這一下子出手抓住了車胄,動作敏捷,依舊還是那沙場宿將的狀態。
車胄沒有動,任憑曹洪抓了個結實。
曹洪藉着地道里面的火光,仔仔細細的盯着車胄,看着車胄的眼神清澈,並沒有躲閃或是迴避的模樣,這才緩緩的鬆開了手,『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跟上我!』
曹洪繼續往前的時候,才顯露出了疲憊的姿態,步伐也是略微有些一瘸一拐,原先沙場宿將的那種彪悍,蕩然無存。
車胄在心中微微嘆息了一聲,跟在了曹洪的身後。
不光是曹洪,曹氏上下,連帶着車胄自己,都未必是當年那兩手空空,只有一腔熱血的年齡了。
當年錢財算是什麼?
花了,再賺就是!
夫人算是什麼?
扔了,再娶就是!
孩子……
呃,孩子可是寶貝,不能扔!
(劉大耳:『咳咳,說誰呢?』)
榮耀舒適的日子太久了,以至於都忘記了當年自己有多苦!
也忘記了當年跟着一起的兄弟,還在受苦!
到了現在,就只會說一聲,『不努力,不奮鬥的不是我兄弟!』
至於當年允諾下來的房子車子什麼的……
呵呵,沒見當年說這話的時候,都端着酒麼?
酒啊,真是個好東西!
山東之地一碰到什麼事情,就喜歡喝酒,也就意味着進退都有餘地,結果碰上了驃騎這等不愛喝酒,只喜歡賣酒的,於是就多少麻爪了。
這些年來,又有多少人可以保持初心,保持着不畏艱難,堅持到底的勇氣?
過了片刻,渾濁的空氣忽然一清,便是到了地道口。
曹洪腿腳有傷,單腿發力不方便爬上去。
車胄在後面便是和曹洪護衛一同,將曹洪架了上去。
在這一刻,車胄心中不知道是什麼滋味,或許是憐憫,或許是可惜,或許什麼都沒有,也或許……
曹洪環視四周。
這裡是曹軍大營之中,比較靠近後營的位置,相對僻靜。
之前曹操也是通過這個密道,一點點的將兩個中字頭的部隊撤了出來。
『來!』
曹洪超着車胄招了招手。
『將軍!』車胄上前,『若是中央營盤火起,雖說可以陷些驃騎兵馬,但是……如今驃騎作戰,定然不可能親臨一線,所以即便是燒了……也未必……然而這中央營盤一旦有失,軍中士氣定然大挫,到時候,就連這大營也是保不住啊!』
車胄說得懇切,但是曹洪臉上依舊平靜。
『呼……』曹洪長長的吐出一口氣,『車使君,你說實話……若是再堅持下去,能堅持幾天?』
『這個……』車胄也是知道一些實情的,所以他也不可能亂說一些胡話。
如果中央營盤內的兩個中字頭的兵卒沒有被抽調走,或許……
可這又是不可能的,因爲曹操不可能,也不會願意被困在此地。
這個曹軍大營,當它建立起來的第一天,就註定了要被毀滅。
這是一個『殼』而已。
曹操借了這個『殼』便是可以成功上市,上市之後就開始明裡暗裡的撤資,最後帶着融資所得從容轉身,卻不忍自己獨享這豐碩成果,所以將這『殼』留下,以資後進。這是多麼偉大的精神?!
因爲曹操已經撤資了,所以當這個『殼』出現負債,虧損的時候,要麼就只能繼續講故事,要麼就只能繼續找個傻逼來投資,可是當下河東,還有什麼傻逼在?講故事又是講給誰去聽?
『當下還在夜間,中領中護不出動,多少還有些道理……』曹洪緩緩的說道,『車使君,你當我願意放棄這個營地麼?就算是我們今夜撐下來了,可是明天白天呢?到時候誰來確保這些傢伙沒有異心?沒有像是那個畜生鮑忠一般謀逆?』
這就是曹洪最大的難處了。
他不僅是要防着外敵,還要防着內部出問題。
可是車胄也是無語。
說來說去,還是曹洪害怕最後暴露了中領中護軍已經被撤走了的事實,還是害怕萬一彈劾不住這些雜兵民夫,最終身隕此地!
現在害怕,當初爲什麼……
是了,就算是曹氏上下知道這樣做不好,可是依舊還是這麼做了。
山東之地,又有哪一件事情,是上面明知道這麼做不好,肯定不會有好結果,然後就不會去做的?只要付出代價的不是上層,那麼還不是義無反顧的做來,大不了最後長嘆一聲,可是苦了某某啊!
果然,曹洪長嘆了一聲,『可惜,苦了這些兵卒啊……』
車胄的忠誠沒什麼問題,可是他的智謀並不算多強,當然,眼下這種局面,就算是郭嘉再活過來,也未必能有什麼好辦法,只不過是他覺得就這麼撤退了,確實有些不甘。
曹洪轉頭看着車胄,『不過,車使君,就如你所言,未必沒有反敗爲勝的機會……只是,我這腿腳不便……』
曹洪說着,便是向車胄大禮而拜,『如今也就是車使君能當此重任了!』
車胄連忙避開,旋即上前攙扶,『將軍,將軍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其實車胄得了曹洪的號令,跟着一路而來,就已經有些覺得不妙了,現如今見得曹洪如此做派,也只能是喟嘆出聲,『將軍,有什麼,直接吩咐就是……某自無有不遵!』
『好,好好!』
曹洪藉着車胄的攙扶站起,然後指向了中央營盤的位置,說道,『如中央營盤火起,正如車使君所言,全營必亂!屆時驃騎即便是謹慎非常,少做查探,最終也是必然大舉而進!絕對不會錯過此等機會!而這便是我等唯一逆轉之機!某將餘下中領軍騎兵全數託付給使君!使君可借驃騎大軍被營地吸引之時,便是直撲驃騎中陣!若是可以一舉而擒殺了驃騎,則大局當定!』
曹洪抓住了車胄的手臂,眼中飽含了淚花和深情,『某知曉車使君忠君爲國,一腔熱血!值此危急存亡之秋,若是某未曾受傷……如今只能是將此重任,拜託車使君了!』
曹洪說着,又是要拜,卻被車胄攔住。
『將軍啊……』車胄嘆息道,『也罷,某便是走這一趟!』
曹洪所言,確實也是一種可能性。畢竟曹軍營地這麼大,如果真的亂起來,驃騎軍想要控制場面,必然不可能就出動一點點的人馬,至少絕大多數的騎兵都會忙於圍追堵截,四處截殺,而驃騎的人馬是無窮無盡的麼?顯然也不是,如果車胄真的能直擊驃騎中軍,藉着驃騎大部分的人馬都在外線的時候一舉將斐潛擒殺,確實是可以一舉翻盤!
可惜的是,天底下又有幾個關二爺?
車胄是有關二爺的潛質麼?
明顯也是沒有。
可他沒有拒絕不幹的權利。
車胄領命往後營而去。
曹洪看着車胄的背影,良久之後,卻嘆息了一聲,『哎,可惜苦了……』
話沒說完,眼淚便是滾滾而下。
曹洪護衛一驚,『將軍,你這是……』
曹洪這一次的嘆息,就真的是充滿了不捨。
之前他說苦了民衆的時候,他沒有哭。
他說苦了營地之內那些普通兵卒的時候,他也沒有落淚。
他說苦了車使君的時候,頂多紅了眼眶,包含了熱淚。
可是等他說苦了那些他積攢的戰馬和騎兵的時候,他哭了,他落淚了
畢竟這積攢的中領軍騎兵,一匹馬一匹馬的積累,一名騎兵一名騎兵的訓練,也算是曹軍之中最爲精銳,曹洪也花費了最多的錢財……
所以,這是因爲情感的積蓄到了最後,還是說……
反正這一刻,曹洪落淚了。
中領軍騎兵,現在交到了車胄手裡。
曹洪心中知道這一去,基本上就是肉包子打狗了。
不是車胄有什麼問題。
曹洪在叫來車胄前後,也是再三的考慮,斟酌了許久,才定下了車胄這個人選。
一來是車胄也是曹軍之中,爲數不多的通曉一些騎兵作戰的將校,其他人麼,就算是曹洪真的將騎兵託付了,都是託付不起!
另外麼,車胄和曹笙一樣,家眷都是在山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