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兵的只會吃糧草,而不會直接生產出糧草來。作爲文吏,也不會是自己生產出糧草,卻有分配糧草調運的權利。
或者根本就不叫權利,而是稱之爲職責。
可就是有人會將這種職責,變成是自己的權利。
當一支運輸隊抵達了中轉站的時候,清點,裝卸,轉運,抑或是派發,都是需要文吏經手的,要登記,要調配,自然都是要登記存檔,記錄在案的。
而在這個過程當中,誰先誰後就很有意思了。
從山東而來的柴玉一行運輸隊,終於是抵達了陝縣。
這是距離潼關最近的一箇中轉站。
車馬繁複,人員繁雜。
按照規定,每天都是需要在管道上清理牛馬糞便的,但是現在管道上到處都是踩踏的或幹或溼的……
按照規定,車馬來了都是要即刻裝卸轉運,儘快派發的,可是擁堵在這裡的,已經有至少三支的運輸隊了……
規定是規定,實際是實際。
自從曹休離開了陝縣,前往河東之後,陝縣這裡就基本上只有猴子稱大王了。
軍情緊急麼?
軍糧重要麼?
可是那和在這裡的文吏有什麼關係?
又不是他們上戰場。
原本曹休還在這裡,多少有人盯着,自然是兢兢業業,不敢懈怠。好不容易曹休走了,沒人主事,那麼不趁機摸個魚,躺個平什麼的,簡直就是對不起自己的大好人生!
貪腐?
那根本就不存在!
吃點,喝點,玩一點,收一點,能叫貪腐麼?
那叫勞逸結合!
於是乎,柴玉等人就被卡在了陝縣,進不得進,退更是沒辦法退。
不能將糧草物資轉運到潼關大營,就不能算是完成了差事,而沒有經過陝縣中轉營地的審覈和蓋章,就算是柴玉等人將物資運到潼關,也是不符合流程的,沒了功勞不說,還要被查。
什麼?
陝縣中轉營地有問題?
有什麼問題?
我怎麼不知道?
你們不會舉報麼?
打12……
呃,寫書信到尚書檯啊!
負責運輸隊的錦衣胖小吏急得嘴上冒泡,可是依舊沒有什麼好辦法。
禮送了,可是人家嫌少。
正常來說是嫌少就別收啊!
可是轉運營地的文吏笑眯眯的,說感謝胖小吏的補貼,要是不願意給就別勉強……
『幹!』
錦衣胖小吏眼見着都瘦了。擦着汗,可是連罵都不敢大聲,只能是在柴玉面前偷偷抱怨,『又是按流程,流程!若是真按流程也就罷了,老子今天去營地,你猜怎麼着?堂堂一個大帳,裡面擺了六張桌案,都是辦理登記的……你猜猜,六張桌案,來了幾個人?』
『幾個?』柴玉沒猜,直接問道。
『一個!』胖小吏豎起了一根手指頭,『就他孃的一個!六張桌案啊!就一個!而且還來晚了!來晚了還在那邊東摸一下墨,西摸一下筆,坐下還沒有一刻鐘,又起身去方便了!幹!』
『……』柴玉聽着,沉默着。
『嘿!你怎麼不說話?』胖小吏問道。
『說什麼?』柴玉說道,『這事情……在山東不是很正常麼?你之前還勸說過我……』
『哈?!』胖小吏忽然愣了一下,『那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之前的事情,是我,現在的事情,是你。是這個不一樣麼?』柴玉緩緩的說道。
『幹!不是!嗨!也是!一樣,一樣!』胖小吏揮動着手,走了兩圈,『可他孃的現在是在打仗!打仗!』
『有什麼分別?』柴玉哼了一聲,『又不是他們去打仗。他們……也不會去打仗……真打到了他們頭上,他們往地上一跪,也就成了……』
『……』胖小吏愣了一下,沉默了一會兒,憤憤的吐出一個字,『幹!』
然後坐在了柴玉身側,也發起呆來。
……
……
中條山大營。
呂常睜着通紅的眼,看着從前線轉來的緊急行文,不由得抓耳撓腮,『問運輸隊沒來是怎麼回事?我怎麼知道怎麼回事?!』
原本這些事情,都是郭嘉在做。
可是現在就只能是呂常在代理了。
不做不知道,一做嚇一跳。
這玩意實在是太繁雜了!
這不,安邑大營又發行文來敦促說原本應該到了的運輸隊,爲什麼現在還沒有來。
鬼知道爲什麼沒來!
當然,呂常也不可能就這樣回覆安邑大營,只能是即刻派人將行文轉籤,送完潼關大營。
反正走流程麼,上面問到我這裡,我就繼續往下傳唄……
這倒真不是呂常推卸責任,而是呂常真不擅長這些事情,每天光看着這些一列列的行文,腦袋都大了三圈。要讓他上戰陣,他二話不說就衝上去,但是要讓他看一天的行文,真是痛苦不堪,比上戰場都累。
關鍵是曹操對於郭嘉的死訊,隱而不發。這呂常也能理解,畢竟爲了軍心穩固,很多事情不能讓下面的人知道,也是山東的正常操作,可是如此一來,其他地方不清楚郭嘉已經死了,原本要報送或是抄送給郭嘉的各種文書情報,便是流水一般的涌過來!
呂常還不得不頂上去!
要不然就真的全線癱瘓了……
簡單來說,原本郭嘉大概就是個麒麟9000配16G內存,多線程程序跑得頗爲利索,可是換上了呂常麼,大概就是麒麟970配個4g內存,不是完全不能運行,但是隻要一跑起來,立刻發燙掉幀,電池容量狂降……
(那華什麼,打錢!)
這一日,呂常正在書山文海當中浮浮沉沉,掙扎不休的時候,忽然聽聞兵卒稟報,說是董昭來了,頓時大喜,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屁顛顛的就奔出了大帳,直往營地大門迎來。
『見過軍師!』
呂常深深一揖,看着董昭的面容,感覺怎麼就那麼的親切。
這簡直是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終於是盼來了個多核多線程的……
『見過呂將軍。』
董昭淡淡的還了一禮。
兩人見了禮,進了營帳。
董昭一眼就看見了在營帳當中堆積如山的行文,腳步便是一頓。
『這個……』呂常一時之間不知道要說什麼好,『這個……啊哈,這個……軍師……要不,軍師先歇息一二……』
『……』董昭沉默着,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他緩緩的走上前,在堆積如山的文稿桌案前站了一會兒,目光之中流露出了一些難以分辨的情緒。
『奉孝……原本坐在此處?』董昭輕聲說道。
『是,是……軍師,要不,叫人來整理一下?』呂常連忙應答。
董昭搖了搖頭,然後在一旁的桌案上坐下,『我在這裡就好……叫幾個文吏來幫忙打下手就行了……將軍可自便。啊,對了,運輸隊爲何還未到?』
『這!』呂常瞪圓眼睛,『我也不知道啊,我叫人去潼關敦促了……』
『光普通兵卒去不行。』董昭說道,『派將軍你的護衛,拿着你的令旗去!』
呂常愣了一下,旋即點頭,『就依軍師的吩咐!』
董昭也點了點頭,旋即就開始處理那些行文起來。
呂常有些撓頭,畢竟董昭現在坐的位置是他的……
只不過,這運輸隊,究竟是有什麼?
值得這麼一再敦促?
難道說,前線的糧草已經吃緊到了如此地步?
不過前幾天不是剛發了一隊糧草過去麼?
呂常皺起眉頭,有些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呂常也就不去多想了,畢竟現在將這些行文都丟給了董昭,這讓呂常覺得渾身上下很是輕鬆,準備去好好休息一下,活動下筋骨……
『這個……啊,軍師,』呂常搓着手,『若是沒有什麼其他吩咐……』
『等等。』董昭頭都沒有擡,『還有一事,要將軍處理一下。』
還真有事?呂常方纔說什麼吩咐,其實就有些像是客氣話,但是沒想到董昭還真的有事情。
『軍師請吩咐。』
呂常拱手說道。
『吩咐不敢,』董昭說道,『只是我看到營地之外有些河東之人駐留……』
『哦,那些河東之人,說是要遷徙至山東之地,』呂常點頭說道,『只是這軍營要地,豈能輕易出入?便是讓這些河東之人在營外防地暫駐,待戰事之後……』
『不用等了,立刻安排兵卒,將其送走。所有河東之人,皆需輕裝,個人攜帶之物不得超過二十斤,』董昭說道,『後續還會有河東之人來,皆是如此處理……』
『二十斤?』呂常愣了一下,『若是……』
『若是超額,便不得行。』董昭將處理好的一本行文丟在了一旁,然後又拿起了新的一卷,『集中一批,送走一批,若是不願走的……那就不用走了。』
『嘶……』呂常吸了一口氣,『軍師之意是……』
『主公需要的是忠誠之人,不是貪戀錢財,頑冥之輩。』董昭在行文上勾劃着,『二十斤,想要帶金銀細軟,可以,想要帶乾糧飲水,也成。反正就是限額二十斤。』
其實,不管是帶錢還是帶乾糧,結果都是一樣的。
所謂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那些不夠灑脫的,統治階級自然會幫忙解脫。
『那麼這些河東之人的騾驢車輛……』呂常問道。
董昭點頭,『我們勉爲其難,可以替他們進行處理。』
呂常應了一聲,『若是如此一來……嗯,明白了,我去處理。』
這些駐留在營地之外的,大部分都是一些普通的河東之人了。
那些有路子的,是不會搭乘騾車驢車的……
就像是制定規章制度的那些磚家,也是斷然不會去騎驢一樣。
讓一輩子都不去騎驢上路的統治階級,研究制定騎驢法案……
於是就有了,賣,合法,買,不違法,但是騎上去就犯法。
磚家表示,可以裱在牆上供起來,抑或提供免費回收的便利。
反正統治階級的困難,永遠都不會是在普通的日常生活方面上……
董昭又點了點頭,便是沒有再說什麼。
呂常走出了大帳。
雖然大帳之外陽光明媚,氣溫也不低,但是不知道爲什麼,呂常卻感覺到有些寒意。
……
……
想不明白的,遠遠不止呂常一個人。
斐潛同樣也沒能想明白。
最新的情報送到了斐潛這裡,軍營之中的工匠很快根據原先河東的地形圖,加上許褚不斷送來的軍報,修正出了一個龐大的沙盤,將曹軍的位置標註其上。
微縮的安邑城池周邊,龐大的曹軍聯營,將原本不能算是小的河東治所安邑城,變成了徹底的陪襯。
『曹軍,將這裡變成一座巨大的工事了?』
斐潛看着沙盤,眉頭皺起。
在沙盤上,代表出現了曹軍部隊的旗幟,密密麻麻的遍佈在這個巨大營寨的位置。在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上的營門,更是佈置着各種哨塔,暸望塔,射擊臺,還有之前許褚特別註明的在寨牆後面的投石車……
簡直就像是一隻龐大的刺蝟。
自從臨汾進軍以來,斐潛就一直都在考慮,曹操究竟是因爲什麼纔有這樣的信心,即便到了當下的局面,依舊在堅持。
起初,斐潛認爲曹操是『賭』,抑或是想要在亂戰當中求勝,就像是當年曹操和袁紹之間的對抗一樣,但是後來斐潛又否認了這樣的想法……
沒錯,現在曹操的行爲,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瘋子』。
但是曹操真會是一個『瘋子』麼?
顯然不是。
那麼既然曹操不是瘋子,其舉動就必然有其背後的道理。
之前許褚和曹洪對抗的時候,戰報之中就略有體現。現在斐潛看到這曹操大營的沙盤模型,在逐漸的清晰起來之後,這種不對勁的感覺,就越發的強烈起來。
這是一個龐大的營地。
而且大營套着小營,外牆圍繞着內溝。
有明面上的崗哨和防禦工事,也有至今依舊沒能看得到的一些暗道和陷阱。
鮑忠的心腹交待的營地內部的情況,也都是鮑氏所在之地周邊的一些情況,其他營地,尤其是中央曹軍中領軍中護軍的營地佈置,根本就是七竅通了六竅。領帶曹肇一直都在孤峰山上,對於大營內部的情況也自然是什麼都不清楚。
所以現在對於曹軍中樣營地內的情況有了解的,必然只有中領軍和中護軍的曹軍核心精銳……
可是想要抓到這些人,相當困難。
一方面是這些曹軍精銳輕易不出動,一旦出動必然就是一場血戰,真正能有意識的抓一些活口的很難。另外一方面則是這些曹軍中領軍中護軍的忠誠度比起鮑忠等人,都是要更強的,因爲這些人的家庭幾乎和曹氏夏侯氏緊密掛鉤在了一起,能難叛變。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曹肇投降的理由比夏侯尚的更不靠譜……
先拋開這些問題,單獨看眼前的這個曹軍營地。
不得不說,這個曹軍營地可謂是山東軍事力量的一個集中展示。
尤其是在城防方面,嗯,確實是如此,連安邑的城防在曹軍大營面前都算是一個弟弟。
原本城外的土塬無險可守,可是曹操偏偏通過土塬和土塬之間的溝壑,以及大大小小的營地,內外的工事和哨塔,完全改變了這種無險可守的局面,使得整個大營變成了巨大的軍事堡壘。如果說斐潛想要攻破一個點,然後像是坡下營地一樣將如同趕羊一般轟趕曹軍兵卒,進而取得全面的勝利,那麼基本上是在做夢。
營地套營地的模式,就使得即便是一兩個外圍營地破了,內部的營地依舊完整。而且土塬上的吊橋也隨時可以用來快速轉移部隊,抑或是切斷斐潛的進軍通道。
『這是一個陣啊……』
斐潛不由得感慨道。
斐潛之前一直認爲所謂什麼六丁六甲陣,七星北斗陣,八門金鎖陣都是文人墨客的意淫,但是現在看了曹操的大營佈局之後,發現他可能對於那些文人墨客有一定的誤解,畢竟面對這樣複雜的軍陣,這些僅有一些粗淺軍事知識的文人墨客,確實是難以準確的描述整個軍陣的精要和變化,也就只能是採用一些玄妙且似是而非的名詞來表示自己的感慨,以及無可奈何的描述。
『曹軍知道了我們有火炮,所以這進出營地都是要拐彎的……』斐潛指着沙盤營門口的位置,『看這裡,這裡一個土塬,就像是城牆上突出的馬面一般,若駐紮弓箭手一部……這百步之內,都是躲無可躲。』
現在的火炮轟營寨的寨牆,那麼沒有什麼問題,但是試圖去轟平一個土塬麼……
那就只能是呵呵了。
荀諶上前一步,指着初具規模就已經是體現出了猙獰面貌的曹軍大營說道,『這裡有一條壕溝,平日裡面都覆有踏板,所以壕溝之下究竟是什麼,不得而知……但如果說在這裡……』
荀諶又點着另外的一個方向,『這裡是上口……若是在這裡安排兵卒進入壕溝,便是可以出現在這裡……抑或是不動兵卒,在上口傾倒火油,火油就會沿着壕溝一路而下,將進入營中的部衆一分爲二……』
想要打破營門容易,但是進了營地之內之後呢?
斐潛微微點頭。
而曹軍營地之中的兇險,肯定不僅僅只有進營地門這一塊區域。
『山東……真還是人多啊……』
斐潛忽然有點感慨的說道。
荀諶沉默了片刻,補充道,『或許還有河洛與河東之民……』
斐潛點了點頭。
論改造地球的能力,華夏的普通百姓無疑是名列前茅的。
很顯然,曹操用大量的民夫打造出了這樣的一個堡壘式的軍寨,然後又將這些民夫全數都送死在……
『送』?
斐潛微微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