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在側翼。
他在按照許褚號令,側面展開包抄曹洪的過程當中遇到了曹軍的堵截。
不知道是他的運氣太好,還是他的運氣不好,反正他但是選擇的一個岔道,剛巧就碰到了撤退當中的曹洪中領軍的一部分,結果雙方撞在一起,便是耽誤了李犁往前包抄的時間,然後就見到了許褚中軍部隊被曹軍投石車驟然襲擊的一幕。
煙塵沖天而起!
石塊呼嘯而落!
李犁連忙帶着人馬避開了投石車的打擊範圍之後,猛然回頭卻已經找不到許褚的戰旗了。
李犁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
『看見將軍令旗了沒有?』李犁問身邊的兵卒。
他還以爲自己是眼花了,
『沒,沒有!』
『沒找到!』
『會不會被煙塵遮蔽了?』
『還是掉到了溝壑裡面了?』
衆人七嘴八舌的叫了起來,聲音當中難以掩飾有些慌亂……
不能亂!
李犁下意識的就反應了過來,他不應該讓衆人去尋找許褚的戰旗,這樣會帶來不安,但是事已至此,便是隻能儘快轉移衆人的注意力,否則士氣難免會持續崩落!
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一羣兵卒儘快的恢復狀態?
戰鬥!
唯有戰鬥!
當兵卒不懂得戰鬥,或是失去了戰鬥的勇氣之後,那麼還能稱之爲兵卒麼?
李犁沒有馬上發號施令,他面色沉靜的端坐在馬背上,對於曹軍大營之中發出的嘰裡哇啦的吼叫聲充耳不聞。
這是一個龐大的舞臺。
在此之前,李犁是誰?
在今日之後,李犁就是李犁!
他從腰間的革囊內抽出了一條幹淨的備用布條,一頭用牙咬住,然後用布條在不知道什麼時候負傷的左手背上纏繞。
或許是被什麼兵刃割到,或許是被碎石片劃破,在方纔躲避投石機打擊的時候恍然不覺,但是現在卻有些抽痛。
殷紅的鮮血往下流淌,捆紮的時候的力度也使得李犁的臉上肌肉有些抽搐,但是他依舊沉穩的纏繞着,就像是包紮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在替旁人裹傷。
他很快的就包紮好了受傷的傷口,還用牙齒和靈巧的手指配合,將布條打了一個結。
等他再擡起頭來的時候,身邊的衆人也漸漸的受到了他的影響,沉靜下來。
李犁伸出手,活動了一下。
傷口包裹得不錯,有點痛,但是並不太能影響他後續的活動。
一旁的兵卒似乎是想要說一些什麼,可是看到李犁的舉動,便是什麼都沒有說。
李犁也沒有喊什麼激動人心鼓舞士氣的口號,而是依照最爲常規的習慣,頒佈了口令,『檢查裝備!』
在方纔的奔逃之中,有人跌失了武器,也有人顛飛了箭矢。
現在李犁重新發出了號令,就像是在一場實戰訓練當中一樣,平穩且有力。
稀里嘩啦的聲音次序響起。
李犁也跳下了戰馬,重新整理一下戰馬腹部的繫帶,然後從馬背上的袋子裡面掏出了些乾糧,一半塞到自己嘴裡,一半塞給了帶着水汪汪大眼珠子的戰馬。
戰馬噗嗤噴了一聲響鼻,然後甩了甩尾巴。
李犁在馬脖子上拍了拍,然後眺望着遠處曹軍大營之內烏泱泱跑出來的一羣曹軍兵卒,緊緊的握住了戰刀的刀柄。
在李犁另外一邊的兩三個驃騎兵卒,同樣只是沉默的看着,也什麼都沒有說。
曹軍大營就像是被狠狠的捅了一下的馬蜂窩,隨着戰鼓的轟鳴,數不清的兵卒衝出了營地,越過了壕溝,嗷嗷叫着撲了上來。
一些曹軍兵卒似乎發現了停留在一側的李犁等人,便是用手指着,叫着,然後壓了過來。
『呵呵。』李犁不由得冷笑了一聲,『還真有人把我們當成是山東那般,一輸就潰,一敗就散?』
『準備作戰!』李犁忽然提高了嗓門,『各小隊報數!』
『這……一隊,一隊現有七十三人!刀槍齊備!箭矢還有七成!!』
『二隊六十八人!刀槍齊備,箭矢八成!』
『三隊……』
各個小隊次第報數。
每個小隊都有不同人數的短缺,顯然是在剛纔的慌亂之中走散了一些。
許褚圍剿曹洪的時候並沒有傾巢出動,所以李犁等人也沒有將所有的人馬都帶出來,還有一部分是在前線營地內輪休。
李犁翻身上馬,『先去收攏散落人馬!都是同胞兄弟,豈能輕棄!』
……
……
一個凹地之中,十幾名的驃騎兵卒湊在了一起。
抱團取暖是人類的本能。
這些驃騎兵卒大多數都是在剛纔的曹軍打擊之中失去了戰馬,抑或是戰馬受傷,被甩落下來的,也就自然是和大部隊分散了。
戰鼓聲,馬蹄聲,吼叫聲,在凹地的上空輪番響起。
曹軍似乎越來越近。
他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發現了。
失去了戰馬的他們,並沒有失去戰鬥的心。
通紅的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越來越近的敵人。
兩三百的曹軍兵卒似乎發現了這裡的驃騎兵卒,便是吆喝着,逼近,不斷逼近。
一百五十步。
一百二十步。
一百步。
五十步!
凹地之中的某個驃騎兵卒揚起了手中的戰刀,大吼了一聲:『殺!』
然後他就從凹地之中衝了上去。
隨着他的吼叫聲,其他的人也同樣怒吼着,一同衝了出去……
但是從另外一個方向上,傳來了更大的聲音,『殺!!』
伴隨着滾雷一般的聲響,李犁帶着騎兵從土坡下方奔到了坡頂,然後又像是洪流一般奔涌而下,幾百騎兵撞進了曹軍的這個小隊當中!
那兩三百的曹軍兵卒還沒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就已經被淹沒在刀槍之中,馬蹄之下。
還沒等這些凹地之中的驃騎兵卒緩過神來,便是有一名隊率模樣的士官奔到了他們的面前,將手一擺,喝令道:『去隊尾找看看有沒有空閒的戰馬!沒有戰馬的跟後面的人共乘!戰後再歸原隊!快快!現在全部跟着李軍候的旗幟行動!動起來!都動起來!』
說完,那隊率也沒等着這些驃騎兵卒迴應,便是立刻呼嘯着,帶着人馬往另外一個方向奔去。
這些驃騎兵卒愣了片刻,便是反應過來,『快!快!跟上跟上!』
……
……
曹軍大營之中,已經站上了瞭望臺的曹洪,正在拿着一袋酸漿水補充着水分,忽然掃見了在戰場邊緣區域發生的這一幕,便是『噗』的一聲,將口中的水噴了出去,『這是誰?!』
軍候還不是將領,只有認旗,沒有將旗。
護衛趴在憑欄上眯着眼仔細辨認着在遠處的那個奔走的斑點。
『這像是……將主,好像是前兩天在陣前的……那個……』護衛說着,聲音並不是很大。
之前曹軍被一隊騎兵直接掃垮了一整列的兵陣,那並不是一件令人愉悅,並且願意時常提及的記憶……
曹洪想起來了,目光一閃。
驃騎之下,怎能有如此多的英傑?
『誰距離那傢伙最近?』曹洪沉聲問道。
這樣的苗子,若是在自家麾下,當然會重點培養,若是在敵方之處,有機會的時候便是要直接毀去!
像是什麼還留個空間給對方成長,嘰嘰咕咕表示等待對方成爲自己真正能夠匹敵的對手云云,除了是中二的漫畫病之外,大多數的情況下是已經沒辦法幹掉對方了,只能嘴皮子上打一個標記。
比如現在,曹洪覺得有機會幹掉這個苗子,便是絲毫不會猶豫。
『將主,距離最近就是鮑將軍的部衆!』
『鮑叔義?』曹洪微微皺了皺眉,『傳令,讓其撲殺了此獠!不可令其再勾連救回驃騎散落兵馬!』
……
……
人在摸魚,鍋從天降!
怎麼辦?
在線等,挺急的!
速回速回!
鮑忠接到了曹洪的新指令之後,便是一口橘麻麥皮不知道怎麼吐。
他好不容易磨磨蹭蹭,又不能表現的磨磨蹭蹭的在曹軍隊列當中混,就跟後世企業當中的摸魚黨一樣。畢竟不管是什麼時候,當老闆看到有員工在明目張膽的摸魚,大多數都不會歡喜的。結果沒想到曹洪竟然讓他去撲殺李犁!
當然,鮑忠當下也並不清楚是李犁,但不管怎麼說突然有了新任務,這簡直就像是快下班的時候通知開會,週末的時候做團建,放假的時候搞培訓一樣,充滿了濃烈的對於勞苦大衆無產階層的惡毒感。
鮑忠當然也想過要掀桌,可是最後滿肚子的怒火經過口腔降溫之後,便是成爲了兩個字:『好的……』
原本鮑忠就不想要往驃騎前軍營地的方向去,現在有了曹洪這個號令,那就乾脆直接偏移了方向,往李犁之處而去。
『這是個機會!』從來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又冒了出來。
鮑忠有一種感覺,就是這個從來似乎有一種特別的本事,如果不小心將其丟在人堆裡面,是不是會自動消失啊?
『什麼機會?沒有機會!別沒事找事!』鮑忠一口就回絕了。
雖然鮑忠說了『不要』,但是從來就像是沒聽見一樣,繼續說道:『現在將軍可以借個旗號給我了……難道將軍不想要儘快聯繫上,好確定一下令郎到百醫館救治的時間麼?其他事情還可以拖,這事情,可是拖不得!』
『嘶……』鮑忠轉頭,怒目而視。
從來依舊是笑呵呵的模樣,臉上的笑容似乎是百年不變。
『你過來些。』鮑忠低聲說道,『你說清楚,究竟怎麼安排?』
『令郎的安排?』從來依舊是那副嘴臉。
鮑忠磨了磨牙,『沒錯,我的孩子怎麼安排。』
鮑忠當然想要問清楚所有的事情,包括從來怎麼聯絡,在曹軍大營之中究竟還有誰等等問題,但是很顯然,鮑忠知道從來也不會說,所以最後只能是妥協,只是要求知道他的兒子具體的安排。
『這事情麼,很簡單。』從來就像是在說明一加一爲什麼等於二一樣,『之前不是說過了麼?只要確定好了在大河渡口接頭的具體時間就行了。』
『什麼就行了?』鮑忠有些感覺被矇在鼓裡的憋屈和憤怒,『我什麼都不知道!具體要怎麼樣!』
從來忽然將笑容收了收,『你不需要知道。』
但是很快,從來又笑了起來,『將軍放心,一切有我。現在可以將旗幟借給我用了吧?』
鮑忠很想要再次拒絕,但是想到了自家的孩子,最後無奈的向自己的護衛遞送了一個顏色。
代表將領的旗幟,顯然不能給的,畢竟只有一面,但是代表曹軍的認……
正常來說,這些認旗是作爲將領指揮部衆權利的一部分。不是所有兵卒都認識曹軍的各個軍校將領的,但是至少會認得曹軍的認旗。
這種認旗大多數都會有頒發的限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獲取,只有將領級別的人才可以得到這認旗,在某些時候可以等同於『令箭』,起到一個傳遞命令信物的作用。
當然,這種效用並不是說拿到了認旗就能指揮任何曹軍兵卒,而是根據實際的情況,具體的不同有一些限制。比如鮑忠的認旗就不可能調動中領軍和中護軍的人。
這種旗幟丟失了,也是會受到責罰,就像是丟失了令箭一樣,但是會比丟失將領旗幟好很多。鮑忠示意護衛給從來的,就是這種認旗。
鮑忠護衛哼了一聲,從懷裡掏出了一個小布包。
從來嘿嘿一笑,伸手便是奪了過來,然後低聲說道:『往邊上走……反正你們沒戰馬,跟不上驃騎不是很正常麼?』
……
……
捲起旗幟之後,許褚帶着人馬,往後撤退,大概奔出了十里左右。許褚漸漸的放緩了速度,轉向馳上了一個土坡,緩緩站定。
他跳下馬來,讓護衛去照顧戰馬,自己則是手腳並用,急急的爬上了一側的坡頂,回頭查看戰場。
許褚並沒有因爲今日之敗就挫折不起。
經歷了這一次的挫折,許褚意識到了他之前被忽略的一些事項。
謹慎和冒險,並不是完全對立的。
他之前太過於謹慎,所以導致給曹軍大營的壓力不夠大,才讓曹洪有隱藏殺手鐗的機會,要是之前首戰的時候能夠更激進冒險一些,先不說能不能拿下曹軍大營,至少曹軍投石機就會被迫投入使用……
同樣,戰場永遠都是變化的。昨天或許是安全的地方,今天就有可能變得危險。一切都需要根據具體的情況作出相應的調整……
許褚不斷的思考着,總結着。
血肉的教訓,應該銘記於心。
在短暫的後悔和自責之後,許褚就迅速的找到了反擊的方式,並且制定出了一個比較大膽的計劃。他要將曹軍引出來之後,才進行反擊。
一方面是因爲靠近曹軍營地範圍,許褚也不清楚到底哪一塊區域纔沒有曹軍架設的投石車,另外一方面是這階段曹軍被壓制在營地之內,雖然表面上看起來驃騎軍取得了不少的優勢,但是實際上並沒有給予曹軍多少的直接傷害。
所以如果能引一批曹軍出來……
但是重點是他要能吃得下!
許褚相信自己可以,更相信他統領的這些驃騎騎兵可以!
『打出旗號!聯絡各部!』
許褚沉聲說道。
現在不算敗。
真給了曹軍可趁之機,那才叫敗了。
在旁人看來他是敗了,但事實是他只是決定退下來,換更穩妥的辦法對付曹軍。
許褚的將旗重新在土塬上舒展開來。
運城盆地之中,地勢平坦,雖然有黃土高原特殊的溝壑地貌,但是並不好守。
他這次領軍作爲斐潛的前驅,一敗曹洪於首戰,二壓曹軍龜縮於大營之內,已經算是極好的完成了斐潛所要求的任務,更重要的是他已經初步清除了曹軍大營之外的那些陷阱佈置,並且繪製了曹軍大營的外圍佈置圖輿,爲驃騎大將軍後續大軍的展開提供了比較充分的信息來源。
從這一點來說,許褚他已經是完成了斐潛佈置的軍令。
但是太過順利的人生,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未必是一件好事。
之前許褚認爲李犁能夠帶着手下打出一套犀利的弓騎兵戰術來,那麼他自然也能統領騎兵馬踏連營,於是他大意了一些就被曹洪抓住了……
許褚確實是錯了。他是統領大將,但是他不是萬能將領。他擅長於步卒陣列,但是對於騎兵他理解的還不夠!
所幸之事,是在關鍵的時刻,許褚意識到,關中和山東畢竟不同!
山東關鍵的節點在將領之處,不管之前戰況如何,將領一垮便是全軍失聯,便是其他兵卒都完好無損也沒有用!
關中則是節點在軍校,在士官,在中底層的這些人身上!
就像是驃騎大將軍所言,『爲帥之道,將將將兵,各盡其用!』
現在許褚願意將選擇權給予這些中底層的驃騎軍校士官,並且相信在斐潛這麼多年的潛移默化下,這些軍校士官終究能像是李犁一樣的成長起來,成爲支撐驃騎軍的真正力量!
三色戰旗重新在土塬上招展。
三色旗幟上,雖然有了一些損傷和塵土,但是依舊鮮豔,依舊醒目,依舊傲然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