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3章 驃騎驃騎
驃騎軍前鋒出現在孤峰山左近的消息,被加急八百里快馬傳遞到了曹操之處。
雖然說曹操等人心中早就有了這等預料,但是真的聽到驃騎大軍鋪天蓋地一般而來的信息的時候,依舊不免讓人心神不安。
安邑是否得失,猛然間就不是那麼重要了。
曹操大帳之中,火把火盆的光亮照在每個人的臉上,似乎給所有人都添加了幾分的油光,也不知道這油光到底是嚇出來的冷汗,還是興奮的血色。
曹操眯着眼,在上首沉吟不語。
曹洪在次首,也不說話。
而曹洪而下,其他軍將則是唧唧咋咋,壓低嗓門嘰咕個不停。
『鮑氏那個老貨,打了這麼些天就愣是沒能將安邑打下來!還白白折損了不少好兒郎,要是讓我上,絕對可以拿下安邑來!』
『你這腌臢,要是有把握,早幹什麼去了?現在再來說這話。安邑上的守軍都拼命的,還能真將戰力都填在這破城裡?』
『現在安邑沒能拿下來……天明再攻還是怎地?』
『明天再打?誰有心思去打?再派那個老……』
『咳咳……』
嘰咕的軍校猛然間想起,今天下半場的時候好像曹洪也在督戰,便是連忙將後面的話都吞了下去。
可這些軍校不管是怎麼說,話題都圍繞在安邑城這裡,就像是安邑城纔是他們所要面臨的頭等大事一樣。
至於驃騎軍,誰都不敢說,誰都不敢提,更沒有誰敢拍胸脯站出來,表示自己可以千軍萬馬取驃騎首級云云……
就像是後世大辮子朝見到了洋人,便是隻敢對於手下和子民嚷嚷,示威,辱罵,但是對於洋大人則是一點都不敢提及。
在安邑攻防戰當中,孩子不幸受傷的鮑忠,既然現在不在場去照看孩子去了,那麼這老傢伙自然就是最佳的背鍋俠。
只要做了事情,還怕是挑不出錯來?
曹操眯着眼,心中衡量着。
按照今日的攻防情況來看,安邑破城是遲早的事情,但是現在安邑並不是這一場戰事的重點……
裴氏再怎麼垂死掙扎,也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唯一的變數,就是驃騎來了。
若是能贏了驃騎,那麼安邑就像是關在籠子裡面的家禽,不過就是多費些抓拿的功夫而已,而如果說輸了,光這籠子裡面的家禽也未必能補償所損!
更何況,如果真是到了那一步,說不得留下安邑這些殘破傷亡,還能有些好處。
不過,這話自然不能是曹操來說,所以曹操看了一眼董昭,心中不免又有些懷念起郭嘉來。
要是奉孝在此……
董昭在曹操的眼神示意之下,咳嗽了一聲,緩緩的說道:『主公明鑑……某有聞,強弩不可穿魯縞者,何也?夫強弩者,利器也,力能穿金裂石;而魯縞者,薄紗也,輕若無物。然而,以強弩之力,竟不可穿透魯縞,此中之理,正如當下。』
『驃騎之強,猶如強弩,雖聲勢浩大,然其後續無力,如浮雲蔽日,終將散去。吾等只需堅守陣地,抵禦其鋒銳,待其勢衰力竭,勝利之日,指日可待。此乃以柔克剛之道,亦爲兵法所重……』
董昭說着,曹操表面上微微頷首,但是實際上曹操對於董昭之言並不滿意。
到了這個時候,就算是沒有來個八勝八敗,也要有個五將四校三上悠……
咳咳咳,沒有這些,哪裡能夠振奮人心?
不過董昭向來就是如此,貼地飛行不是他的強項,所以曹操也就將就聽着。
曹操原本和郭嘉董昭等人制定的計劃,就是即便是這一次不能贏,也要將驃騎的力量消耗大半,然後以山東的人力來壓關中,最終獲得在戰略大局上的勝利。
當然,如果說得文雅一點,就是時間換空間,人力換優勢,但是實際上就是用人命去填坑,直至將斐潛拖垮!
這些事情,自然都不會明說的。
可是後來斐潛從西域送來的鄯善國條約,就等於是給這個計劃兜頭一個悶棍。
斐潛同樣也沒有直接告訴曹操,割裂往來,切斷貿易,並不能使得關中窮困。這不是麼,光一個鄯善國就能讓關中吃幾年……
而隨後曹操讓鄯善國約送往山東,一方面是確實攔截沒意義,另外一方面也是希望山東之輩能看到對付斐潛的困難度,要更加團結起來纔是。結果很明顯,山東之輩一看難度大,便是直接投了,站在泉水之處發呆。
不是老曹同學不想抗線,也不是說曹孟德的孟德斯鳩兵法不管用,而是拖後腿的豬隊友實在是太多了。
這也是封建王朝到了中後期的通病。隨着朝堂之上尸位素餐的官吏越來越多,地方上把持權利的鄉紳將公權力納爲私產,想要對外作戰,就像是戴上枷鎖,還要配上鐐銬,提着鏽跡斑斑隨時都可能會斷的武器在戰鬥。
之所以曹操依舊堅持,不是因爲曹操恨斐潛,也不是因爲妒忌,亦或是什麼其他負面的情緒,而僅僅是因爲曹操不相信斐潛的那條路可以走得通!
大漢三四百年都沒能走得通,走出去的路,斐潛就能走得通,走得好?
天下雖大,但是可能容納的道路,從來就是不多。
袁本初以爲大漢之本,大漢初心在他那邊,結果既沒有了本,也失去了初。袁公路以爲大漢之公,天下大路是他才能走,結果實際他走的是死路一條。
其他諸侯呢?
曹操思緒發散而開……
董卓並沒有多麼卓越之才。
陶謙也沒有因爲謙讓而得善終。
韓馥,啊哈,名爲馥卻死在溷濁之地。
孫策無策,失其性命,劉備無備,顛沛流離,孫權無權,限於江東……
唯獨這斐潛……
曹操的眼越發的眯得細了。
果然……
那麼自己呢?
操!
曹操一拍桌案,沉聲說道:『事已至此,多思無益!全軍一心,共戰驃騎!傳令,多備沙土樹木,陷阱拒馬,以戰驃騎!』
衆人齊齊凜然而應!
……
……
運城盆地,原本是河東的富饒之所,是大漢河南尹河洛地區的附翼。
這地方麼,其實挺有意思。
河東郡在西漢時期就已經存在,並且是司隸校尉部的直屬區域。也就是說,在大漢之初,河東這地方更偏向於關中的,但是到了東漢之時,由於其獨特的地理位置,它成爲關中與關東勢力爭奪的風向標。
在西漢時期,河東郡夾在關中和河北兩角之間,既是雙方聯繫的紐帶,也是雙方對抗時爭奪的焦點。而到了東漢時期,都城定於雒陽,政治經濟中心轉移到了河洛平原,這使得河東郡作爲關中至河洛道上的關鍵一環,在皇權政治上的戰略地位明顯得到進一步強化。
河東郡在東漢時期經常成爲皇帝來敲打山東的籌碼,但是用完了又會很快丟在一邊。
有點像是夜壺。
用得多了,河東郡的肚子內當然是騷氣得很。
所以在河東運城盆地這一帶,士族鄉紳各自肚腸也就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情。
此時的驃騎營地之內,代表了驃騎的三色司令旗幟高高飄揚,大帳之內斐潛和荀諶許褚等人,正在商議軍事。
主要事務依舊是荀諶許褚爲首,其他文吏軍校只是下首旁聽。
走得慢,行動上也就準備得更充裕。
事項通達到位,執行起來也就多幾分的井然有序。
『據斥候來報,安邑城中裴氏還在堅守。不過,曹軍攻伐甚急……安邑恐怕是損失慘重……』荀諶低聲說道。
斐潛微微點頭,神色從容。
他隨時可以從發兵,派遣騎兵支援安邑,但他並不願意這樣做。
顯然,曹操在安邑左近佈置下了一個龐大的陣勢,單以騎兵去進攻安邑而沒有步卒和火炮的掩護,無疑是類似於孤注一擲的行爲。
騎兵對上步卒,確實是有優勢,在移動速度和轉移範圍上,欺負腿短的一點問題都沒有,但是曹軍並不會這麼簡單的和驃騎騎兵在同一個賽道上比速度……
只是救援安邑,是沒有什麼太大意義的。
斐潛必須擊敗曹操的主力,取得決定性的勝利纔是正理。
許褚在一旁說道:『張將軍派人傳信,說是發現曹軍偏軍動向……會不會曹軍準備迂迴侵襲我等後部,也來一個突襲臨汾,斷我糧道?』
斐潛轉頭問荀諶,『友若以爲呢?』
荀諶沉吟片刻,便是斬釘截鐵的說道:『此乃曹軍慣用手段!曹孟德此人,素喜截斷他人糧道……故而曹軍必有一部偏軍,或是襲我等側翼,或是侵擾後方,甚至截殺糧道,壞我輜重。不過有張將軍護住側翼,應是無憂。』
『嗯。』斐潛點頭,『令其領兵遊弋巡查峨眉嶺東側,嚴防曹軍滲透偷襲。』
荀諶應了一聲,將命令記下。
『前軍已和曹軍接觸。曹軍但見我等兵馬,便是龜縮於營內,或是遠走四散,』許褚又是問道,『敢問主公可否分部擊之?』
斐潛思索了一下,搖頭說道,『此多爲曹軍之計也。有道是傷其五指,不如斷其一指。曹軍之重仍以曹孟德爲要,不可四散浪擊。騎兵當下之責,依舊是護步卒兩翼,徐徐而進。』
許褚也是領命。
隨後又是商討了一些軍務相關問題。
斐潛也一一做出了安排。
曹操喜歡斷糧道,這一點斐潛當然猜得到。
斐潛之所以問荀諶,一方面是考較荀諶的思路,另外一方面也是爲了讓荀諶更能夠適應這種對抗山東的模式。
誰都有原生家庭,但是不能一說起原生家庭來,就好像是揹負的罪。似乎將所有的問題都推給原生家庭,就可以免除自身的過錯了。
荀諶出身潁川士族,身上有多個BUFF或是DEBUFF,如果他自己不能正視這些問題,那麼他也就最終止步於河東,不可能再往前走了。
斐潛要走的是一條前無古人,後有沒有來者都不好說的道路,想要在大漢當下扭轉逃出小農經濟體制的陷阱,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畢竟在封建王朝之中小農經濟的好處,實在是太多了。
即便斐潛不是什麼經濟體制的專業性人才,也懂得封建王朝之所以選擇小農經濟體制爲其主要的結構模式,是因爲小農經濟對於維護封建王朝的社會穩定實在是太重要了,太好用了。
沒錯,『穩定』。
華夏封建王朝,最喜歡的就是『穩定』,最害怕的就是『變動』。
『穩定』就是階級穩固,一切安好。
小農經濟以家庭爲生產單位,具有很強的分散性。這種分散性使得農民之間缺乏聯合的機會,從而減少了對中央政權的威脅。同時由於各家各戶自給自足,自己消費生產出來的產品,這種模式減少了市場交易的需求,降低了因市場經濟波動帶來的社會不穩定因素,也不容易形成區域性的哄搶的物資短缺問題,管理相對簡單。
而且很有意思的一點是小農經濟體制下,這種各地區的分散性和獨立性,又需要強大的中央權威來維護社會秩序,需要中央朝堂給地方官吏授予官帽子來彰顯其合法性。因此,它自然而然地成爲封建專制主義之下,可以說是唯一的經濟體制。
穩定,穩固。
約束,束縛。
農民被束縛在土地上,減少了人口流動,有利於社會穩定。這種封閉性也使得農民更加接受封建倫理道德的教化,思想上的控制不僅體現在政治忠誠上,還深入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鞏固了封建王朝的思想基礎。
到了明朝的時候,老朱甚至覺得可以世世代代穩固下去……
而很顯然,小農經濟在維護皇權,或是封建統治之下,可以有較強的穩定性,可是其小農經濟的脆弱性使其難以抵禦大規模的天災人禍,同時分散性也導致技術革新的傳播速度較慢。這就是華夏封建王朝建立之後,技術難以增長,科技樹爬不上去,後期三冗之下一但遇到強敵就打出GG的根子……
斐潛想要擺脫這個陷阱,首先就要敲掉士族的外殼。荀諶出身爲士族子弟,但是等他成爲國家的管理者,朝堂的規劃者的時候,他就不能僅僅是個士族子弟,他必須脫下原本的外殼,迎接新的痛楚,纔能有所成長。
除了荀諶之外,還有這一段時間在守山學宮成長起來的新修,比如像是前一段時間去了關中的王象,薛平,還有這一次跟在斐潛身邊一同南下的樂祥,徐英等。
這些人都在適應,成長。
還有驃騎騎兵,除了之前趙雲張遼張繡等騎軍統帥之外,斐潛也發現了一些原來可能名不見經傳的傢伙……
李犁。
一個出身貧寒的傢伙。從軍伍之中一步一個腳印,成爲了如今斐潛下屬騎兵營地的一名軍侯。
張景。
這人很有膽色,是個天生的勇將。在陰山騎兵訓練營地裡面成績優異,成爲了一個不錯的基層騎兵將領。
鮑出。
五大三粗,體格健壯,原本是個家徒四壁的遊俠浪蕩子。嗯,在斐潛打擊遊俠這個行當之後,也就轉職投軍了,畢竟斐潛軍中的福利薪酬比當一個有上頓沒下頓的遊俠,來得更好些。現在是許諸手下的步軍軍校。
除了這些漢人基層軍校士官之外,也有胡人。
比如去卑部落的去卑。
去卑,當然是去鮮卑的卑。
去卑是南匈奴人,他是去卑部落裡面最強壯和最勇敢的,所以他繼承了『去卑』這個名號。當然,現在這傢伙給自己改了個名字叫做劉驅。這個傢伙是一個天生的騎兵將領,除了有不錯的武力之外,更精湛的是他的騎術,他甚至可以在戰馬奔跑的時候,在馬背上睡覺也不會掉下來。
如此等等,還有許多成長起來,但是這一次留在原地,沒有跟着斐潛一同南下的官吏軍校。
太原的,上黨的,北地的,關中的……
都有。
這些人都是在斐潛的引導之下發展成長起來的人才,漸漸頂替了原本地方鄉紳的力量,搭建出來了斐潛麾下的中低層的架構,也將成爲未來發展的基礎。
如今『驃騎』二字,不再是一個簡單的稱號,也不是單純只有斐潛一個人。
擺脫士族鄉紳原本的體系,重新搭建起自己的人才梯隊,無疑是非常難的一件事情,尤其是當年斐潛幾乎是『一意孤行』要在軍中開展掃盲,讓兵卒軍校認字,更是讓很多士族子弟嗤笑不已,覺得斐潛簡直就是瘋了……
但到了當下,斐潛也算是漸漸開始進入了收獲期。
至少斐潛證明了,知識這個東西,可以靠儒家來傳遞,但不一定非要是儒家。
孔仲尼在有教無類的時候,也沒想過要讓他的弟子們去壟斷知識,成爲學閥,然後搞什麼千年傳芳,百世傳音,然後在白紙黑字之間偷偷寫滿『吃人』二字。
所以斐潛當下和曹操作戰,戰勝曹操自然是首要達成的目的,但是除此之外,也是培養和訓練,讓損失更小一些,成長更多一些。
這是一個時代的改變。
『今得與諸位同行戰於河東,除惡祛陳,恢復漢家榮耀,乃某之幸也。昔日,某行新制,以勳田而分賞衆將之時,曾有言……』斐潛緩緩的說道,『此乃吉時也,此亦兇時也。此間矇昧之,此間智慧之。此亦可光明,此亦可黯淡。此或篤信之,此或大惑之。此有多麗之陽春,亦有絕念之窮冬……與諸位共勉之!』
荀諶許褚等人齊齊站起,拱手以拜,『願隨主公驥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