擡眼望去,便是綿延的大山。
如果是閒暇時光,眼前的這些太行山的景色,無疑是令人賞心悅目的。
山脈如一條巨龍蜿蜒,山勢險峻,峰巒迭嶂。
行走在這太行山陘之中,就像是走在巨人腳面的指甲蓋上。
山路蜿蜒,樹木在風中嘩啦作響。
而夏侯惇一行則是草木皆兵,驚恐萬分。
一個月前,夏侯惇還以爲自己可以在晉陽城堅守。
至少能守半年。
當時的夏侯惇很有信心。
他也以爲自己會成爲曹操大業的重要支柱,成爲萬衆矚目的英雄。
英雄啊……
可是現在,他成爲了笨拙逃難的狗熊。
伏擊的開始,只是零散的兵卒,在某些山道上落石。
但是很快就擴展成爲各種類型的偷襲,除了落石之外,有時候是一兩根冷箭,有時候則是一個從山頂滾落的草編火球。
夏侯惇等人只不過是過客而已,除了一條主要通道之外,其他的採藥道,羊腸道等等一概不知。
而白石羌人則是熟悉這裡的土地和道路。
當然,這些小路也無法通行大部隊,所以三五個人的小隊就很合適了。
以大部隊來追殺夏侯惇是事倍功半的。一方面是黃成需要鎮守太原,收拾晉陽殘局,另外一方面是夏侯惇必然有所防備,在山道狹窄之處搏殺也未必有什麼好的效果。
可要是不追,又不甘心就這樣讓夏侯惇跑了,所以黃成最後是讓一部分兵卒匯合白石羌的人,一同追殺夏侯惇等曹軍殘兵。
白石羌一開始的時候還挺高調,覺得他們憑自己就可以殺了夏侯惇,於是呼嘯着,追着夏侯惇的印跡而來,很快就被夏侯惇的反擊毆打得鼻青臉腫。
夏侯惇開心了一陣。
可是很快白石羌就吸取了教訓,和黃成手下的小隊組合起來,最終演化成爲了曹軍的噩夢。
白石羌人長久以來,都在這一帶山地裡面活動,從太原到北地,從北地到漠北,都有他們的足跡。
而黃成是最早貫徹實行斐潛山地兵訓練操典的將領,在漢中之時他曾經訓練過一批入川的山地兵,後來纔是魏延接手。
所以現如今,黃成一方要嚮導有嚮導,要山地兵有山地兵,爲什麼要和夏侯惇正面對肛呢?
而且這還有一個額外的好處,就是即便是曹軍想要擊殺這樣的小隊,都很不划算。
因爲襲擊都是從山崖,或是山峰頂上發起的,同時選擇的地點也往往都是屬於比較難以直接正面攀爬的區域,這就使得夏侯惇即便是發現了這些小隊,也無法立刻對於其進行反制。若是兵卒派少了,黃成小隊根本不怕,派得多了,黃成手下的這些小隊跑了,曹軍小分隊還能不能繞回去趕上大部隊,就未必好說了……
如此一來,在更多的時候,曹軍只能是被動的承受這些襲擊,只有在少部分可以正面攀爬的區域,夏侯惇纔會進攻和驅趕這些黃成手下的小隊。
……
……
幾名白石羌人在小道上攀爬,然後翻身上了一塊岩石。
在岩石上走了幾步之後,眼前便是露出了一個小小的營地。
十幾名黃成的手下兵卒,正在營地裡面休息。
『曹軍走到哪裡了?』
白石羌人伸手比劃了一下,『那邊那個最高的山頭,他們正在爬過去……』
山地兵的軍校站起身,順着白石羌人手指的方向,打量了一下,估摸了一下距離,便是下令道:『都起來了!準備出發!這一次要抄個近道,不好走!傢伙事都帶齊了!』
『隊長,這大黃弩帶不帶?』一名山地兵問道。
兩具大黃弩。
大黃弩沉重,攜帶的話就要將其分成三份,然後到了地頭再進行組裝。
而一旦帶上大黃弩,還需要帶上大黃弩的特製弩箭,這就是需要第四個人。
兩具,就等於是要侵佔六個人的攜帶裝備空間……
山地兵隊率也是撓頭。
前幾天的時候他帶上了大黃弩,是準備狙殺夏侯惇的,可是他並不是第一批的部隊,所以等到他追上夏侯惇殘兵的時候,夏侯惇已經不是那麼顯眼了……
沒有旗幟,沒有高頭大馬,混雜在兵卒之中。
這就導致了即便是帶上了大黃弩,也未必能夠在兵卒混雜的情況下,對於夏侯惇一擊致命。
就算是加上手雷同樣也不成。
手雷的威力,並沒有想象當中的那麼大。
尤其是捆在一起使用的時候,反而可能是一加一小於二……
原因很簡單,因爲引信的燃燒不一致。點燃時間無法像是後世一樣齊整,再加上引信手工的誤差,就使得手雷捆在一起,有可能是某個先炸了,其他的還沒有。
這就是之前用手雷炸巨石,效果一般的原因。
山地兵隊長忽然想起了一句話。
『要懂得取捨』,這是在軍中的工匠最經常說的話。
什麼都想要,便是什麼都得不到。因爲兵甲本身就是如此,想要堅固防禦高,那麼肯定是厚重的,想要射程遠,那麼肯定是不方便開弓困難的,軍中兵器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情。
想到此處,山地兵隊率擺手,『不帶了!帶上些重量輕的,好趕路……沒錯,帶上火油,還有繩子!多帶點,到時候我們給曹軍老賊送點小禮物!』
用大黃弩一舉擊殺夏侯惇,雖然很美,但是現在一來要趕路,二來也不好確定目標,一擊不中就沒什麼好機會,還不如換上攜帶更爲方便,並且具備一定範圍傷害的火油。
兵卒們聞言,便笑了起來,嘻嘻哈哈的,就像是趕着去參加一場宴會。
……
……
『將軍小心!』
一顆沾染了火油的草火球跳躍而下,就砸碎在夏侯惇面前的十餘步。
火焰轟然炸開,點燃了好幾個曹軍士卒,使得那幾個倒黴蛋像是燃燒的火把一樣短促的慘叫着,然後倒下。
被燒死的曹軍兵卒無疑是悲慘的。這種悲慘來自於被燒死的時候,人往往還有痛覺。在表面皮膚被燒壞之後,並不代表着神經就沒了,而在內部還有更多的神經,包括呼吸道肺部,以及其他部分的神經。當這些所有的神經都在向大腦發出劇烈的神經元信號的時候,能夠當場休克的人可以說是一種幸福,否則的話……
那跌散的火球當中,噴濺出來的火油,沾染到哪裡,哪裡就騰起大火。
夏侯惇已經不騎馬了。
原因就是騎馬的目標太大了。
有他的護衛親兵,已經被火焰籠罩,被燒起來,慘叫着掙扎着,但是沒人去管。
包括夏侯惇自己,都在瘋狂的往前逃竄,就像是被猛獸追趕的牛羊羣,是沒有任何牛羊會去管被猛獸撲倒的那些同伴的。
『啊啊啊啊啊!』
被點燃的護衛倒地翻滾,狀若瘋魔,伸出手臂來,似乎是想要向同袍求救。
可是下一刻就有人舉起長槍,將其一槍刺死。
『將軍!快走!』
戰爭,原本就不是什麼想當然。
夏侯惇以爲他自己爲了這一場戰爭已經做了很多的準備,但是實際上他的準備並不充分。
夜幕低垂,星辰稀疏,兩邊的山樑就像是要將這一支殘軍擠壓成爲肉糜一般。
夏侯惇拄着一根長槍,帶着疲憊不堪的曹軍兵卒,灰頭土臉的在山道上默默前行。
他是幸運的,但是他身邊的曹軍兵卒並沒有夏侯惇的幸運。
一些人受傷了,呻吟着,掙扎着。
很慘。
如果在早先些時候,比如夏侯惇還沒有敗落的時候,傷兵是肯定會有人去照料的。
而現在麼……
就像是一家公司,在公司向上發展的時候,福利也好,後勤也跟得上,相互之間有什麼困難都會有人幫忙,就算是忙碌疲憊,也依舊是有笑聲的。可一旦公司開始走下坡,那麼即便是看到有其他的員工倒下了,被辭退裁員了,也不會任何的憐憫同情,因爲誰都知道下一個可能就是自己。
內卷的產生,就在夏侯惇的逃生路上展現的淋漓盡致。
現在誰會管傷兵?
掉隊的,那是他活該。
部隊沉重的腳步聲,就像是在山道之間哀鳴。
他們纔剛剛逃離了一場伏擊。
起初的時候,夏侯惇還想着攻上山頂,消滅那些伏擊的小隊,可是到了後面就剩下了逃命,無窮無盡無休止的逃命,誰也不想要再浪費體力去攻山,也不想要和那些小隊較勁……
因爲夏侯惇等人的糧草已經斷絕了。
攜帶的乾糧被烈火焚燒。
如今士兵們的胃裡空空如也,只能以野菜和樹皮充飢。
野菜在山道之中並不多,而在山頂或是山崖上的那些,又難以摘採。
樹皮也是同樣的困難。
樹皮的味道,因其種類和部位的不同而有所差異,但通常並不具有令人愉悅的風味。
大多數樹皮的味道都是比較苦澀的。
其中可能最好的就是榆樹皮。
這是當年這些曹軍兵卒在黃巾之亂的時候,最受歡迎的也經常食用的一種樹皮。因爲榆樹皮裡面還有一定的澱粉,可以通過剁碎、焙乾、碾壓的方式將澱粉與木質部分分離,食用其內的澱粉。只不過這個澱粉並不像是莊禾的澱粉那麼美味,而是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滑膩和異味。
此外,樺樹皮還略微有些甜味。
至於其他的樹皮麼,基本上就是苦的了。
這種苦味,也就是人類的味覺器官在提醒着,有害或是有毒……
即便是如此,也需要花更多的時間去研磨,而曹軍相當缺時間。
『將軍,再這樣下去……怕是撐不住了……』殘存的護衛,在夏侯惇身邊低聲說道,『只是吃這些……要撐到……怕是難啊……』
護衛緊皺眉頭。
夏侯惇的臉色也是慘淡。
誰都清楚,沒有食物的軍隊就如同無根的浮萍,隨時可能倒下。
『我們必須堅持……必須團結……』
夏侯惇說道。
這幾乎就是廢話,因爲在沒有信仰加持的時候,所有的口頭堅持和團結,都會輕易的被一些什麼肉蛋奶所擊潰。
但夏侯惇很快就說了一句不是那麼廢的話。
『記得我們之前在晉陽,往回運的那些物資麼?』夏侯惇說道,『往前走,我們就會有物資了!』
護衛一下子就精神了起來,『將軍你是說……』
夏侯惇點了點頭。
『太好了!將軍英明!』護衛一下子有了精神,同時也將這個消息傳播開來。
曹軍兵卒壓低了聲音在歡呼着,就像是他們看到了新的太陽,新的希望。
……
……
或許是之前下夠了雨雪,所以這些時日都是好天氣。
晴朗,連雲朵都欠奉。
太陽懶洋洋的伸着腰,朝着夏侯惇一行露出了十八顆閃亮的牙在嘲笑。
行軍的隊伍如同一條瀕臨乾枯的河,緩緩蠕動在無盡的黃土之上。
曹軍兵卒們的腳步虛浮,每一次擡腿都像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飢餓使他們的眼神變得空洞且茫然,只剩下對生存的渴望。
『營寨!』
前方有人喊出聲來。
曹軍隊列之中,就像是忽然注入了活力,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向前連滾帶爬的奔走起來。
『吃的!有吃的啊……』
幾乎所有曹軍兵卒的口中都開始分泌唾液,然後眼冒綠光的往前衝。
可夏侯惇臉色卻有些變化,他覺得事情有些不對。
雖然說夏侯惇也因爲被伏擊所以失去了原本的糧草,亂了節奏,但是按照道理來說這裡既然有營寨,就應該早早的有崗哨……
而現在……
轉過山坳,營門大開的情景,讓夏侯惇心中頓時一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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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墜冰窟。
而之前那些興奮不已的曹軍兵卒,現在也漸漸的發現了不對,腳步慢了下來。
先一步衝進了營寨之中的曹軍兵卒,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叫聲:『沒有!什麼都沒有啊!什麼……什麼都沒有……』
隊列頓時轟的一聲雜亂起來。
就像是一個火星丟到了乾燥的稻草堆當中,迅速蔓延而開。
『沒有糧草!沒有吃食!』
『將軍!我們還要走多久?我們已經一天都沒吃過一點東西了!』
『我們寧願戰死沙場,也不願意餓死在這山間!』
這種憤怒,不滿,怨恨的情緒,如同瘟疫一般在隊伍中蔓延開來。
不少人瘋狂的喊着,然後也有人癱軟在地,嚎啕大哭。
夏侯惇感受到了這種情緒的洶涌,他知道,若是不能儘快的平息士兵們的情緒,譁變只會在頃刻之間。
夏侯惇立刻高聲喊道:『肅靜!肅靜!』
兵卒的聲音略小了一些。
『衆將士!』夏侯惇高呼道,『我理解你們的痛苦!但現在我們必須堅持,必須團結!我們的忍耐和犧牲,是爲了我們的家人,是爲了那些還在等待我們回去的家人……』
還沒等夏侯惇說完,曹軍兵卒就不幹了。
若是在沒有遭受這一切之前,曹軍兵卒還能耐着性子聽夏侯惇說這些山東套話,但是現在別管夏侯惇的話多麼激昂,卻難以觸及他們麻木的心靈,也不能撫慰他們飢餓的肚腸。
天邊殘陽如血,映照着隊伍中愈發濃重的怨氣。
夏侯惇當然希望能夠暫時休整,以緩解士兵們的情緒。
可是飢餓使得衆人的理智都有些癲狂,也使得所有人都失去了耐心。
『我們要吃的!』
在兵卒之中,忽然有人嚎了一嗓子,就成爲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吃的!我們要吃的!』
呼聲在衆人之中迴盪,越來越多的曹軍兵卒舉起了手臂,以及手臂上拿着的刀槍。
曹軍兵卒眼中閃動的不是服從和膽怯,也不是恐懼或疲憊,而是憤怒。
如同火焰般燃燒的憤怒。
『我們要回家!我們要活着回家!』
『我們要吃的!吃的!』
『回家!』
『吃的!』
他們開始大聲喧譁,甚至有人開始搶奪僅剩不多的一些乾糧。
夏侯惇見狀,頓時色變。
他太清楚兵卒譁變的後果了,當年曹操和他去丹陽徵兵……
曹軍兵卒跟着曹氏夏侯氏,並不是爲了大漢的中興,也不是爲了什麼忠孝,而僅僅是爲了能有一口飯吃。
這是如今山東和關中兵卒之間最大的不同……
山東的普通兵卒,是沒有任何的上升空間的。
所以什麼理想,什麼未來,什麼偉大的事業,對於失去了上升空間的人來說,都不如一碗飯實在。
有飯吃的時候,曹軍兵卒會聽夏侯惇的,可現在沒飯吃了!
夏侯惇的臉色陰沉下來,他明白若不能立刻採取行動,整個軍隊將會陷入徹底的混亂。
士兵們的怒吼聲匯成一片,他們不再聽從夏侯惇以及夏侯周邊軍校的命令,開始自行試圖尋找一條生路。
『傳我將令!所有人立刻歸隊!不得妄動!違令者,以亂軍之罪論,格殺勿論!』
隨着夏侯惇的號令,屬於夏侯惇的部曲私兵,便是立刻行動起來。他們有比一般曹軍兵卒更強健的身體,有更精銳的武器,很快就將那些譁變的曹軍兵卒各自分割開來。
一場混戰不可不免的產生了。
儘管說夏侯惇並不想要在當下這樣的局面造成更多的自家傷亡,但是血腥的鎮壓依舊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死亡的威脅最終壓倒了飢餓和憤怒。
混亂的局面終於得到了控制。
太陽重新升起。
可是死去的人不會再甦醒過來……
兵卒譁變再一次縮減了夏侯惇現在的兵力,他現在統御的兵卒再次縮水,已經不足三百人,而他也沒想到,他的黴運還遠遠沒到結束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