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餘騎的曹軍斥候,緩緩策馬往北而進。
越是往北,眼前宛如絕壁一般的峨嵋嶺便是越發的明顯。
如同一位沉睡的巨人,靜靜地橫臥在天地之間。
峨嵋嶺的頂端和普通的山巒不同,它是平的,或者說,類似平的。
從坡下往上看去,就像是天邊突然多了一個巨大的臺階一般,然後登上這個臺階就像是可以登上了天空!
陽光透過稀疏的雲層,灑在山坡上,黃色和綠色交錯着,形成了一副斑駁的畫卷。
峨嵋嶺之下,也有一些丘陵土坡,可是這些丘陵土坡和峨嵋嶺一比,就像是小巫見了大巫,不管是個頭還是分量,都差得很遠。
因爲黃土的特性,有些溝渠是在上古時期,被冰川切割侵削出來的,以至於當下此地溝壑縱橫,上上下下的享受使得曹軍斥候人馬身上全都是黃土。
因爲曹軍一路而來,將難民不斷向北驅趕,導致周圍的一切,所見都是冷清淒涼無比。
時不時的能見到一些倒斃在路邊的屍體。
乾癟的,就像是死前就已經被什麼鬼怪吸走了全部的鮮血。
遠處的村寨已經成爲了廢墟,成爲了食腐動物的樂園。
一些眼珠子血紅的土狗豺狼在廢墟的邊緣,靜靜的看着曹軍斥候經過,像是在警告這些曹軍兵卒,又像是在邀請……
『隊長,要不要去那邊取些水?』
有曹軍兵卒問道,晃了晃手中有些空的水囊。
隊長隨手就給了那名曹軍兵卒一馬鞭。
雖然是抽在兵卒盔甲上,但是啪的一聲響,也讓那名兵卒不由自主的往後縮了一下,水囊都差點掉下地去。
『泥嬢!傻不是?!』曹軍隊長噴道,『那地方水裡不知道死了多少?!還取什麼水,那是去死罷!』
但凡是人力開墾出來的地方,一旦離開了人,退化都很明顯。就像是遠處那些開墾出來的田畝,正是在發芽時期,結果耕作的農夫離開了,就被拋荒在那裡,沒有人的照料,田畝裡面很快長出了雜草,倒是正經莊禾軟塌塌的枯萎下去,伏倒在地上。
村寨廢墟里面的水源也是如此。
或許之前都是甘甜的水井,現在死神光臨之後,就成爲了腐朽疫病的溫牀。
就像是善良需要不斷的小心維護,而惡意則是隨時隨地都可能滋生蔓延。
黃沙漫漫,只有遠處的那些野狗,或是什麼土狼發出莫名的嚎叫。
『天色不早了!』領隊的曹軍斥候隊長,擡頭看了看依舊是明晃晃的天空,睜着眼說瞎話,『找個避風的地方,要不然等天色暗下來,就凍死個人了!』
經過多次的拉扯和爭奪,雙方斥候也有了一個比較默契的距離。
若是超過前方的丘陵和土坡,那麼就會進入了驃騎軍斥候的攻擊範圍,隨時可能會被襲擊,但是如果說距離遠一點的話,那麼驃騎斥候一般也不會特意出擊。
當這一隊曹軍斥候快要抵達峨嵋嶺之下的這些丘陵土坡的時候,就『剛巧』天色昏暗了……
當然,絕對不是這些曹軍斥候膽怯,不願意前進偵測,只能說這天色實在是不給面子,客觀因素影響,不能被主觀意志所轉移的,不是麼?就像是踢個球,也是要看太陽大不大,風強不強,雨滑不滑,草順不順一樣,只要用心一些,藉口……哦,辦法是年年歲歲都有的。
再說了,如此窮山惡水,如此荒蕪景象,周邊還有可能隨時出現驃騎大軍,就這麼幾名曹軍斥候,再怎樣小心也不能說是過分罷?
所以,曹軍斥候也就立刻停止了腳步,在周邊尋找臨時的避風處歇腳了。畢竟紮營住宿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曹軍斥候隊長『稍微』提早一些做準備,確實也算不了多大的事……
和一般人會選擇靠近水源附近紮營不同,斥候一般選擇紮營的地點,都不會太靠近水源地,甚至會有意的避開水源地。原因很簡單,因爲水源地會帶來取水方便的同時,也會帶來一些野獸,甚至一些其他的什麼人。
所以斥候紮營往往是選擇一個安全且隱蔽的地點,相對來說比較視野開闊、周圍沒什麼視線被遮擋,同時遠離道路等容易被敵人發現的地方。如果條件允許,還會在附近的一些天然障礙物上佈置崗哨,以提供額外的警戒和掩護。
戰馬是稀缺資源,所以曹軍先要解決戰馬的需求。
他們在一個土坡下面找到一塊相對低窪的地方,然後檢查了地面,沒有什麼毒蟲蛇蟻之類的東西,然後纔給戰馬搭建了一個簡易的帳篷,讓戰馬可以在內休息。
至於人麼,等到天黑之後,他們就會和戰馬待在一起,利用相互之間的體溫來溫暖對方。
在給戰馬餵食之後,才輪到人的進食。
篝火點燃在低窪之處,並且還要用煙籠將升騰的煙氣分散開,以免引起敵方注意。
『隊長,要不要再去設一些警戒陷阱?』
之前那個被馬鞭抽了一下的曹軍兵卒問道。
周邊幾個正在談笑的曹軍斥候,便是忽然聲音小了下來。
曹軍斥候隊長似笑非笑的看着那個曹軍兵卒,然後哈哈了一聲,『對!你去設警戒陷阱罷!給他個鏟子!』
『啊哈,給你個剷剷!』
便是有人笑了,丟給了那個曹軍兵卒一個小鐵鏟。
鐵鏟甩到了腳下,鐺鐺有聲,濺起了不少塵土。
那名曹軍兵卒愣了一下,便是默默的拿着鐵鏟往外走。
『憨貨……』曹軍斥候隊長嘀咕着,聲音不大不小,『見過憨的,沒見過這麼憨的……』
『哈哈,隊長你莫氣,就是新來的……不懂規矩……』
『過段時間就懂事了……』
曹軍斥候隊長哼了一聲,也不多說什麼了。
山東之地,其實規矩甚多。
士族之中有規矩,軍伍之中同樣也有規矩。
前輩,後輩,老人,新人等等,其實都是階級的體現。
因爲整個社會階級的森嚴,所以自然處處都特別強調『規矩』。
這就是山東的『根』,輕易動不得,不容許任何人忤逆,即便是建議是正確的,但是沒有通過『合法合規』的方式提出來,那麼就是壞了『規矩』。
『這什麼鬼地方……』
曹軍斥候隊長低聲罵着,『俺是一天都不想要多待……』
在河東之地,曹軍斥候可真是待『膩味』了。
戰爭之初,跟着曹丞相前來的這些曹軍斥候,並沒有遇到多少強敵,也沒有說發揮出多少作用來,反正很順利就拿下了河洛。
打下了函谷關的時候,雖然費了點氣力,但是在這些曹軍兵卒心中,也還算是正常範圍,並沒有多麼意外,並且還暗中推算,若是潼關也如函谷關一般,那麼就說不得可以速推關中,轉眼就可以平定隴西了……
結果誰也沒想到,若是說函谷關像個凍柿子,那麼潼關就是個銅豌豆。凍柿子還有等化了,軟乎下來的時候,而銅豌豆那就真的是硬了,崩掉牙的那種。
一鼓作氣不得,再而自然就衰了,現如今雖說曹軍斥候兵甲銳利,戰馬也是配備,但是要讓這些曹軍斥候頂着驃騎斥候的威脅,動不動就侵入峨嵋嶺進行遠程偵測,那還是免了吧。
一般來說,像是這種遠程斥候的待遇,在軍中標準都是很高的。
大漢鼎盛時期,羽林衛就是漢武帝的精銳斥候,既可以遠程偵查,在必要的時候還可以擁有調取地方守軍的權限,隨時轉化成爲一支小部隊的指揮官。但是隨着漢武帝的亡故,羽林衛也就漸漸廢棄了。若是歷史上的老曹同學,多少還有虎豹騎來撐場面,但是現在麼,戰馬的進口被卡死,連帶着這些曹軍斥候也就質量下降了不止一個檔次。
因爲戰馬的資源是有限的,所以曹軍分配戰馬的時候,肯定也是先按照遠近親疏來分的。
啥?
爲什麼不是按照個人能力?
開什麼玩笑,若是真按照個人能力來分,那麼還會有中領軍中護軍等位卑而權重的情況麼?
這就導致了曹軍斥候之中,真正有本事的,未必能分到好裝備,而分到好裝備的未必真有本事。
於是乎,沒有好裝備的往往更容易在衝突之中死亡,而沒本事又有好裝備的,往往也躲在後面,也不容易死……
當然,最爲嫡系的曹軍兵卒,還是在中領軍中護軍內部。
而不僅是在斥候部隊裡面有這樣的情況,中領軍和中護軍之中,同樣也是如此。
在勇猛的一代目,以及那些敢打敢殺的曹氏夏侯氏的勇士死去之後,剩下的基本上就是一些無能之輩了,因此在歷史上司馬老賊一聲吼的情況下,都嚇尿了褲子,跪倒在地將老曹同學的基業賣了個乾淨。
現在,這些曹軍斥候,也覺得那些直系子弟都在後方逍遙,而他們這些人竟然還要在河東這個破地方熬着,還有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遇到驃騎斥候的風險,簡直是一肚子的怨氣……
『早知道就留在河洛了,哎,真是……』
等駐紮下來之後,習慣性的後悔,或是馬後炮便是又開場了。
『可不是!在河洛那就真叫一個美!女人也多得是!哎呀呀……嘖嘖!』
『啊哈!我還記得帶了幾個餅子,便是到城中巷子內敲開門,把餅子一遞,嘿嘿……一個餅子來一次,嘿嘿嘿……』
對於曹操,這些曹軍斥候也不敢有什麼太大的抱怨,畢竟他們也是端着曹操這一碗飯吃的,但是在哪裡吃,就自然有些不同了。
在野外風餐露宿啃黑餅子配風沙,是一種吃法,在後方逍遙自在喝花酒,甚至揣着餅子去敲寡婦門,也同樣是一種吃法。
斥候隊列原本就是遠離了軍營,小隊之內更是關聯很深,相互之間的關係比一般的戰友情要更加的緊密,所以說這些的時候,也不會有什麼顧忌,嘻嘻哈哈的,半真半假的吐槽,衆人也都不在意。
當初跟着到前線來,不就是爲了多一些軍功麼?
結果軍功撈不上多少,反而還有死亡的威脅,自然就覺得不如當初待在後方好了。
當然,不敢埋怨曹操,但是對於曹洪麼,衆人也就不太客氣了,幾句話一說,便是譏諷曹洪就會撈錢,幹活太糙,不太中用的樣子。明明曹操給了曹洪機會,全力掩護,結果到了現在,不僅是沒能打下蒲阪縣,反而順兵折將,壞了不少糧草輜重,導致現在的局面……
對於基層的這些曹軍兵卒來說,他們也不清楚局勢的變化究竟怎樣,然後要打到什麼時候,在遇到了挫折之後,大部分人就容易陷入懈怠疲憊的狀態,埋怨這個吐槽那個,對於曹操的整體戰略,也談不上什麼堅韌和配合。
這些曹軍斥候之所以還帶隊前來,更多的是慣性的做一天算一天罷了,至於什麼遠大的目標,國家的未來,亦或是什麼民族的興旺等等,真就是一丁點都沒有。
只不過山東之地也不在乎這些底層兵卒怎麼想的就是了,所以倒也相得益彰。
雖然同是山東人,但就像是活在兩個世界。
上層的士族高喊着爲了百姓,但是做的事情卻是想方設法從百姓身上收割更多的財富,下層的百姓在被問到大漢好不好的時候也會說好,但是如果一問官吏好壞,那就立刻露出了耐人尋味的笑……
幾個人正在輕聲鬨笑的時候,忽然聽到值守在不遠處的兵卒噓了一聲,『你們聽到了什麼沒有?』
衆人頓時就像是瞬間凝固了一般,硬直不動,耳朵豎起,眼珠子亂轉。
周邊彎曲的溝渠,就像是一隻只巨大的蟒蛇,蜿蜒潛伏。
黑黝黝的山影,也像是一個個的兇獸,潛藏於地下。
荒草搖曳,樹影晃動。
半響,什麼動靜都沒有……
值守的兵卒略有些尷尬的哈了一聲,『啊,可能是我聽錯了。』
『尼瑪個錘子!』
『操蛋!』
『姥姥!嚇死俺了!』
頓時惹出一頓臭罵。
值守的兵卒扭過頭笑道:『我也是……』
話沒說完,破空聲呼嘯而至,噗的一聲便是扎透了值守兵卒的腦袋,頓時鮮血混雜着腦漿,噴出去數尺!
值守兵卒臉上的笑依舊還帶着,似乎還有一點疑惑,便是帶着一根箭矢,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直至此刻,衆人才像是同時被針紮了一般,嗷的一聲跳將起來,『敵襲!』
破空聲亂響,七八支羽箭,已經帶着勁風射來!
話音還未完全落下,便是又響起兩聲慘呼,卻是兩名曹軍斥候中箭,滾落地面。
『在那邊!』曹軍斥候隊長,根據箭矢來的方向,大叫道,『還擊!還擊!』
曹軍斥候好歹也是精銳,在判斷了攻擊來襲的方向之後,便是立刻張弓,以彆扭的姿勢還過去幾箭。很明顯,這速射的箭矢並不是爲了射中對方,僅僅只是爲了打斷對方節奏,不讓對方那麼舒適的進行攻擊而已。
剩餘的曹軍斥候趴在地面上,藉着有限的遮蔽物,蠕動着身軀,往後撤退。
他們沒有信心和驃騎斥候正面對肛,因爲大多數情況下都是他們肛裂的份,所以他們只是想要退回自己安置戰馬的土溝裡面,然後逃離此地。
『隊長!救我!救我!!』
一名腿受傷了的曹軍兵卒死死的握着手中的弓箭,盯着往後挪動的曹軍斥候隊長。
入伍之時,不是都高聲宣稱要信任隊友,要守望互助麼?
不是發過誓了麼?!
怎麼現在全都是各自顧各?
『救泥……』
幹!
是那名新來的!
曹軍斥候隊長正要下意識的回一聲救個橘麻麥皮,結果對上了那名腿腳受傷的曹軍兵卒的眼神,又看見那寒光閃爍的箭頭,便是心中一跳,當即改口道,『好!手給我,我拉你過來!』
那名腿腳受傷的曹軍兵卒鬆了一口氣,便是鬆開了弓箭,伸手過去。
帶着鮮血的手往前伸着,就像是伸向了希望。
在下一刻,等來的並不是溫暖的戰友援助,而是無情冰冷的寒光!
『咁恁嬢!還想要陰老子?!』曹軍斥候隊長拔出了短刃,一刀削去了腿腳受傷的曹軍兵卒的幾根手指頭,『跟老子玩這套!等死吧你!』
旋即,曹軍斥候隊長便是在地上快速蠕動了兩下,滑進了溝渠之中,將手腳都受傷的曹軍兵卒丟在了土坡上。
『啊啊啊……』手腳受傷的曹軍兵卒躺倒在土坡上慘嚎着,不知道是因爲傷勢的疼痛,還是因爲什麼其他的原因。
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只是一會兒,或許就像是一生一世,幾個影子出現在手腳受傷的曹軍兵卒身邊,覆蓋在了曹軍兵卒的臉上。
『殺了我罷!』曹軍兵卒放棄了抵抗,放棄了一切,癱着,嘟囔着,『來,給我一刀……痛快點……』
一張塗抹了些黑灰的臉湊到了曹軍兵卒面前,上下打量着他。
片刻之後,有人從土坡下爬了上來,『跑了三個!』
『還有活口沒?』有人問道。
『……』似乎有些視線落在了曹軍兵卒身上。
『給我點水……』曹軍兵卒叭咂了一下嘴,『你們要知道什麼?我說完了之後……能不能給個痛快?』
短暫的沉默之後,便是有人扶起了曹軍兵卒的頭,一個牛皮囊送到了曹軍兵卒的嘴邊。
『你這傷……死不了!』有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給他先裹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