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腸阪道……』夏侯惇坐在中軍帳中,看着通過那些走私賊一點點回報彙總起來的太行山地區圖輿,沉吟不語。
樂進通過羊腸阪道突襲了谷口軍寨,但是後續跟進很是困難。
不是所有兵卒都能像樂進部曲一樣的精銳。
若是要夏侯惇手下的部曲充當運糧苦力,將糧草送去給樂進,夏侯惇也捨不得。
只能讓曹軍普通兵卒和民夫加快,再加快……
不過麼,在羊腸阪道之中,並非是想要快就能快得起來的,尤其是後勤補給的車輛,有好多路段是難以通行,有時候一輛車的車軸斷裂,然後就是所有車輛堵在路上動彈不了。
碰上這個問題,夏侯惇也是撓頭,發頂都快撓禿了。
對待問題,有些人會選擇直面問題,有的人會逃避問題。
夏侯惇顯然不是逃避問題的人,但是他的智慧顯然不足以面對山道改造,亦或是車輛變革,因此他只能是另外想辦法去解決這個問題。
繞路。
太行八陘麼,還是有其他的道路的。
相比較其他的太行山陘來說,羊腸阪道連陘的名號都混不上,也就足以證明這條路的難易程度了。這雖然是從冀州最短抵達壺關的一條路,但絕對不是最快的一條路,所以夏侯惇當下主要的目標,依舊是在滏口陘上。
只有奪取了滏口陘的控制權,纔可以上對太原產生威脅,下對上黨有包抄的優勢,可滏口陘也同樣不是那麼好走的,更別說還想改造成爲夏侯的形狀……
不過,截至到現在,夏侯惇還沒有收到新的消息,他也不清楚那個腦袋裡面少了一根筋,或是多了一根筋的攴胡赤兒究竟是爲什麼,好好的說客不當,臨場轉職成爲了刺客。
當然,這也不能怪夏侯惇思慮不周全,因爲誰也沒想到攴胡赤兒會這麼幹。
制定計劃的,不是夏侯惇。
潛藏着去聯繫的,同樣也不是夏侯惇。
夏侯惇只是知道,有這麼一回事情。
離間計。
最爲簡單且成本低廉。
驃騎手下都是如此同心同德麼?
夏侯惇不相信。
因爲他在山東見到了太多的表面上像個君子,實際上就是個畜生的傢伙了。這些人看起來似乎是爲了大漢朝廷在奔走疾呼,但是實際上只不過是因爲他們要滿足於指點江山的癮罷了。
就算是針對於這些人疾呼的內容進行修改了,也不會得到這些人的讚許,而是會立刻聽到他們在挑下一個問題……
所以,關中之處,都是上下齊心?斷然不可能。
若是真的能夠讓賈衢和張濟之間,出現了矛盾,那就是最好了。畢竟三人成虎,說得多了,說不得就有人信了。
廣散網,總是有點魚蝦什麼的……
但是不管怎麼說,時間都很緊迫了。
所有的時間。
不僅是人的時間,也有老天爺的時間。
夏侯惇走出了大帳,仰頭看天。
他必須在冬日來臨之前,搶下一個在太行山那邊可以駐足的據點,不管是壺關也好,亦或是涉縣也罷,再不濟是長平,反正都是需要一個能夠駐紮,能夠防禦的地方,不僅是要防禦驃騎的人馬,還需要防禦老天爺的暴脾氣。
若是老天爺不賞臉……
因此也不能將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老天爺的心情上,夏侯惇必須加快速度,即便是在羊腸阪道通行不暢,滏口陘消息不明的情況下,他依舊需要加快向太行山的那一邊滲透的速度!
趙達一臉諂媚的笑,到了夏侯惇的面前,腰彎得幾乎是要貼近地面,『將軍!人都到齊了……』
夏侯惇點了點頭,淡淡的丟下一句:『辛苦了。』
『爲將軍效命,萬死而不辭!這點事情,算是什麼,將軍真是太……』
夏侯惇沒心情等趙達的馬屁拍完,徑直往前。
趙達一愣,便是也只是笑着將後面半句話吞下肚,然後點頭哈腰的跟了上來。
隨着號鼓聲響起,一隊兵卒彙集到營外。
第一眼看去,給人的感覺,就是歪瓜裂棗。
雖然和曹軍所用的旌旗相同,穿着的戰甲兜鍪也都一樣,但是彙集起來的這近千人,卻像是一羣土匪,而多過於像是一隊正規軍。
在隊列之中,還有些人不知道是怎麼搞的,或許是兜鍪的繫帶沒繫好,而且在夏侯惇正準備走到了快到前方的時候,咣噹一聲掉到了地上,咕嚕嚕的滾到了夏侯惇的面前……
在短暫的沉寂之後,隊列之中忽然有人笑了起來,然後便是所有人幾乎都大笑,甚至引得在營地裡面的其他曹軍也將目光投了過來。
負責領隊的軍校漲紅了臉,嗷的一聲就衝了上去,將那不小心掉了頭盔的傢伙踹倒在地,然後噹啷一聲抽出戰刀,高高舉起,便是一刀砍落!
『且住!』夏侯惇斷喝一聲,上前一把抓住了軍校的手腕,這一刀自然也是砍不下去了。
『將軍……』軍校又羞又怒,不知道要如何給夏侯惇解釋,就要跪下給夏侯惇請罪,卻被夏侯惇拉了起來,然後拍了拍肩膀,讓其先站到一邊。
這些『兵卒』,就是在這一段時間來,趙達以及其他校事郎蒐羅而來的走私販子。有老有少,有弱有強,還有些少了指頭缺了耳朵的,什麼樣子的人都有,而想要在短時間內訓練成爲正規的兵卒,又是談何容易?
記得這個就是忘記了那個,前腳剛記住,後腳就忘了,幾天下來差點都要把負責訓練的這個軍校逼瘋了。時間緊,任務重,又是隻能完成不能失敗。當隊列裡面那個冒失鬼將兜鍪跌落,滾到了夏侯惇腳邊的時候,這軍校頓時感覺心中像是什麼繃斷了一般,覺得自己定然是性命不保,於是在臨死之前,便是要斬了那個害死他的冒失鬼墊背,沒想到卻被夏侯惇親手攔住,等下意識聽令站到一旁的時候,依舊心臟狂跳……
夏侯惇將那個掉了兜鍪的『兵卒』也拉了起來,然後從身側親兵護衛的手裡接過了跌落的兜鍪,然後親手將兜鍪給這個傢伙戴上,並且繫好了,拍了拍其肩膀,『這一身盔甲,在搏殺之中,能救你一命!所以,盔甲兜鍪,就要當成是自己性命來護着!歸隊罷!』
那人哦了一下,懵懵懂懂的往回走,連謝一聲都不懂得說。
夏侯惇站在隊列之前,環視一圈。在夏侯惇的身側身後,是久經戰陣的親兵,精銳,滿臉都是彪悍之色,殺氣騰騰,而在夏侯惇的對面,卻是一隊連站直站穩都難以做到的歪瓜裂棗。
夏侯惇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歪瓜裂棗麼,他不是從來沒有見過,甚至他之前的手下,也同樣是這樣的一羣歪瓜裂棗。
當年討董一戰失敗,曹操和他積攢的家丁,私兵幾乎是消耗殆盡,然後被迫輾轉到了揚州徵募兵卒,因爲當時誰都清楚,丹陽兵好……
丹陽郡自西漢以來就以其境內盛產精兵而聞名,據稱是『丹陽山險,民多果勁,好武習戰,高尚氣力,精兵之地』。
而且是被證實的又好,又強。
李陵當年率五千步兵從居延向北挺進,進入草原後與匈奴八萬騎兵遭遇。李陵的五千步兵死戰八萬匈奴驍騎,最後因孤立無援而被殲滅,主帥李陵被俘,只有四百人逃回關內。李陵的這5000步兵就是丹陽兵,當時面對十倍於己的敵軍,死戰不退,一度令匈奴單于喪膽。此戰後,丹陽兵的勇猛善戰聞名於天下。
後來光武帝劉秀爲消滅割據淮南的李憲,調集丹陽等四郡兵馬征討,最終大獲全勝。而後武陵郡發生叛亂,漢桓帝派遣車騎將軍馮緄出兵討伐,所率部隊中的精銳也是丹陽兵。
但是……
這種好,這種強,並非是一開始就是好的,強的,是那種隨便滿地徵募,大街上拉一個就能是隱藏的王者……
曹操和夏侯惇,在丹陽附近,當年好不容易徵募了四千丹陽兵,原以爲就可以翻身把歌唱,讓董卓知道曹氏夏侯氏的高音怎麼飈,但是沒想到在返回的途中發生了譁變。
譁變的士兵焚燒曹操的營帳,曹操當時差一點就被亂兵砍死,手持佩劍擊殺數人,纔好不容易闖出營帳,和夏侯惇等人匯合一處,所以之後的曹操不管在哪裡睡覺,臥榻邊上一定放着刀劍。
結果就被些馬猴編排,說是什麼睡夢之中好殺人!
人都是逼出來的啊!
丹陽兵好,也是訓練出來的,沒經過訓練的……
可惜,沒有時間了。
夏侯惇抖了抖自己身後的披風,讓披風在風中飄舞起來,然後指着頭頂上代表了大漢的旌旗,『你我皆是大漢之人!生於大漢,長於大漢!而如今,大漢已經分崩離析,危在旦夕!』
『大漢若是亡了,便是天下動盪!』夏侯惇沉聲說道,『我不認識你們,你們也不認得我!但我是沛國譙郡人!我記得在中平元年的時候,新年之時,譙郡集市上滿滿的都是人!大人,小孩,大媳婦,小娘子,那時候真是擠都擠不動!』
夏侯惇說着,隊列之中很多人便是露出了一些會意的笑容來。
誰沒年輕過呢?
或許只有那些夭折的孩子纔沒有體會到年輕的滋味。
在太平的歲月裡面,到集市上去擠那些大媳婦小娘子,無疑就是年輕人刺激荷爾蒙最大的快樂了……
『可是……』夏侯惇的聲音低沉起來,『可是現在呢?!現在譙郡還有集市,但是參加譙郡的那些人呢?!豫州還算好,兗州呢?!青州呢!就算是不說遠的,就你們眼前的中牟,就當下這一片地,啃土的,吃人的,還少了麼?!』
站在夏侯惇面前的這些走私販子,當然大多數都是當地人。
中牟人。
中牟這一塊地,自從戰國大開發之後,就每況愈下了。因爲這裡的地形很特殊,存不住水,唯一的水源就是漳水,其餘的都是季節性的小溪流,只要稍微乾旱一些,便是立刻斷流不含糊。而隨着人類活動的增加,中牟植被的破壞,乾旱就越來越頻繁。
一旦乾旱,挖草根,啃樹皮都是簡單模式了,啃土纔是困難模式的開始,隨後還有更進一步的噩夢模式……
『大漢四分五裂!處處都在殺戮!都在吃人!』夏侯惇厲聲而道,『我每次想起這些,都會想那些被殺掉,被吃掉的人,在死去之前會想什麼?他們有的被活活烤死,有的被剖膛破肚,有的被挖鼻摘心,有的被綁在木樁上割肉,就是爲了割下來的肉能夠更新鮮!』
隊列之中,一片寂靜,沒有人繼續嘻嘻哈哈,即便是最散漫,最頑冥的老油子,也都陰沉着臉,默然不動。
旁人的痛苦,那是旁人的,就像是看個熱鬧。
自己的痛苦,也就只有自己知道。
中牟人的苦痛,是從戰國之後就開始,一直持續到了近代,直至紅旗渠的誕生……
當然,中牟人除了被人吃之外,還有更多慘絕人寰的死法。
要不然,他們好好的在家種田躺平,難道不舒服麼?
『我希望那些慘死的人,在死去的時候是懷着仇恨的,懷着怒火而死的……』夏侯惇沉聲而道,『這樣他們至少不用牽掛,不用眷念,不至於感到無助,不至於心存善念和希望,那樣或許可以減輕他們撕心裂肺的痛苦……』
那可是,真正的,撕心,裂肺。
『沒錯,我也吃過人肉。但是我和我手下的兵卒,絕不是爲了吃人而吃人!』夏侯惇大聲說道,『我們之所以吃人肉,是爲了能走得更遠!是爲了要讓這個大漢重新聚合爲一!我記得那些死去的人們流下的血淚!記得他們的痛苦!如今,他們的血淚和痛苦就留在我們的身上!看着,希望我們去終結這個亂世,終結這個吃人的亂世!希望我們能讓子孫後代,可以不用再活在這個吃人的天下!』
多數的走私販子,都是被逼的。
那些曾經在記憶裡的美好,以及自身所遭遇過的慘狀,讓這些走私販子沉默了下來,也使得這些人不再對於曹軍心懷抗拒……
終結這個亂世……
如果有得選,誰會喜歡活在亂世裡?
亂世裡的人,甚至不如一條太平世道中的狗。
在稍微平息了一會兒之後,夏侯惇擡頭,望向了遠方巍峨的太行山。
太行山。
如同地上直接升騰而起的絕壁一般,橫貫南北,隔絕東西。
因爲地殼運動而擡升起來的山體,近乎於九十度的垂直往上,就連習慣在懸崖石縫裡面紮根的松柏灌木都立不住腳,只有些攀爬的藤蔓和青苔可以勉強在直上直下的石壁上停留。
『想要終結這個亂世,是等不來,是求不到的!』夏侯惇將手高高的舉起,指向了西方,指向了太行山的另外一邊,『那邊!就是你們穿山販賣貨物的那邊!他們不願意大漢一統!他們躲在了山的那一邊,不願意歸順天子,不願意看着這天下重新恢復平靜!不願意!我問你們,要怎麼辦?!』
隊列之中,不知道是那個人,在短暫的沉默之後,便是高喊了出來,『打他們!』
『好!說得好!』夏侯惇大聲稱好,而身旁護衛,趙達和其他軍校也是跟着同聲喝彩,『沒錯!別無他法,唯有一戰!從現在開始,你們不再是賊,而是兵!既是嚮導,也是我們的同袍!你們是中牟人,也是大漢人!天子有詔,征討忤逆!你們是我們的同衣同袍,我們的性命都在你們的手裡!你們要帶着我們一同穿過這個大山,一同奉天子令,一同去征討賊逆!去平定天下!一同封賞!同袍們!爲了天子,爲了大漢,也是爲了你們自己!』
夏侯惇雙臂張開,朝天怒吼,『來戰把!讓我們一戰而定天下!』
『戰!戰!戰!』
先是夏侯惇身後的護衛兵卒齊聲大吼,然後曹軍大營裡面的兵卒也聞聲應和,最終這些原本的走私販子,山中賊人,也不由得跟着大吼起來,青筋暴露,口沫橫飛。
夏侯惇往後招手,『來人!且上壯行酒!』
立刻就有些兵卒抱着酒罈子從後面趕上來,然後拿出一疊疊的陶土碗,倒了酒水,一碗碗的送到了這些走私賊,哦,現在應該是『同袍』的面前。
夏侯惇見所有人都端上了酒,便是將手中的酒碗也是高高的舉起,然後大喝一聲:『待功成之時,再與諸位請功痛飲!來!飲勝!』
夏侯惇一仰頭。一碗酒立時全數灌入口中,不過麼,有一大半是灑落在衣襟上……
『痛快!』夏侯惇高聲叫道,將陶土碗砸在了地面上。
在一旁咕嚕嚕轉動眼珠子的趙達,便是不失時機的高呼:『我大漢軍!』
『威武!』
在趙達邊上的曹軍也開始迴應道。
『我大漢軍!』
『威武!』
有更多的人加入了進來,連着夏侯惇也在舉臂而呼。
只不過和兵卒狂熱的表情不同,夏侯惇的眼眸深處,潛藏着難以抹去的憂慮。
『我大漢軍!』
『威武!威武!威武!』
營地內外,士氣高漲,每個兵卒都是大吼着,聲浪似乎將天空上的雲也都一同攪動了起來,如同層層的波浪,撞向了太行山的石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