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雙標狗,無處不存在。
就像是王凱得意洋洋的嘲諷李典,或者他自己覺得他不是在嘲諷,而是在提點李典,告訴李典他是一個降將的事實,但是王凱忘記了他自己從某個角度來說,他也是降將,甚至是降將的降將。
畢竟原本王凱是在劉表手下出仕的……
當然王凱可以表示他自己領導都投了,那麼他投了曹操又有什麼問題?
這也確實沒有什麼大問題,但是他只是說李典是降將,所以低人一等,而覺得自己的投降就是擇良木而棲,高高在上,那就有問題了。
看着王凱搖頭晃腦的樣子,李典內心當中,不由得升騰起了憤怒的火焰,但是表面上並沒有直接表現出來。
你了不起,你清高!
你忠誠,你從一而終!
李典心中一陣橘麻麥皮。
誰不想要從一而終?
當年李典投降的時候,何嘗沒有想過要以身殉之!
死,簡單。
活,不簡單。
李典知道若是他一死,他的家族基本上就算是玩完了!他身上不僅是擔負這他自己一家,還有他族兄的,他堂兄的,以及他父輩留下來的那些人,那些家卷!就像是揹負了一身的各種房貸車貸的中年人,何嘗不想直接甩臉老子不幹了,但是想到還有二十年的各種貸款,便是忍氣吞聲低下頭領導你說的對。
可王凱在李典這裡,連個屁都不是……
真以爲遞送個名刺,說是老鄉,就能一屁股坐在李典臉上放屁?
李典不由得冷笑了兩聲。
王凱皺眉,覺得李典沒有按照說客秘笈上面的流程走,不是很滿意。按照秘笈所言,當下李典不是應該問我有什麼對策了麼?
不過算了,這些都是細節上的小問題,只要大方向上不錯就行了。
『某有上中下三策,可應對此事……』王凱搖頭晃腦的說道。
『停!』李典很乾脆的豎立了手掌,制止了王凱的話,『來人啊!將此人帶下去!押入大牢!』
王凱說的所謂策略,李典別說什麼上中下三策了,他一策都不想聽。
這要是聽了,豈不是就證明了李典對於驃騎有了二心?
王凱愣住了……
這流程,和說客秘笈上面的不一樣!
兩名護衛上前,夾起王凱就往外拖。
王凱心中忽然靈光一閃,便是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
李典沒理會他。
護衛更沒管他,繼續向外拖。
『哈哈哈,哈,哈……呃……別啊!』王凱大叫起來,雙腳在木地板上蹬踏着,發出鼕鼕的聲響,『這不合規矩!不合規矩……李將軍……李……』
聲音漸漸遠去。
李典有些頭疼的摸了摸額頭。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腦子呢?
李典搖頭苦笑了兩聲,便是似乎想到了些什麼,神色變得有些嚴肅起來。
『來人!』李典沉聲說道,『去請常伯槐來一趟。』
常林常伯槐,原先一直都在北地一帶負責給荀諶作爲副手,協助荀諶進行內政事務上的工作,現在則是被調到了漢中,作爲民政方面的主要負責人,配合李典這個漢中太守處理政務。
漢中人口不多,但是物流很多,因此稍微有些管理不善,少不了有人就會想方設法的吃拿卡要。張魯張則之前遺留下來的問題,即便是張遼管理過一段時間,也不可能說清理乾淨就能幹淨的。
真要挑刺,雞蛋裡面都能找到骨頭來。
這些都需要慢慢的篩查和替換。
沒錯,就是如今想要有官吏,也不是說換就能換的。
懵懵懂懂隨便派人下鄉更是不成,這年頭,人死了都不知道死在那個山溝裡。
常林到了漢中,他最先忙碌的就是清點張魯和張則留下來的『遺產』,尤其是官吏方面的人。
首先就是重新啓用閻圃。
閻圃原本爲張魯謀士,後來張魯兵敗,便是直接棄官隱居。最開始的時候,張遼也找過一段時間的閻圃,但是沒找到,後來常林來了之後多方打聽,才知道閻圃原來是躲到了杜濩之下的一個山寨之中,以教書爲生。
杜濩是賨人王,在大巴山以北區域。他和另外一個夷人王樸胡,是鄰居。
常林便是親自到了山中,見了杜濩,又是和閻圃再三懇談,才重新請出了閻圃,作爲其下南鄭縣丞,主管民生。
此外,常林又代表了驃騎官方,親自拜訪了漢中楊氏。
漢中楊氏,乃爲大姓。
楊任,楊白,楊昂,楊帛,都曾經在張魯和張則手下擔任過一段時間的將領,負責鎮守地方,亦或是靖平鄉土。漢中楊氏甚至和一部分的夷人走得非常近,謠傳夷人王楊車實際上就是漢中楊氏和夷人之女生的……
這些楊氏裡面,無疑楊任的武藝最高,但是同樣心氣也是最高,在張魯兵敗之後,楊任就在楊氏家中不露面,而其他人楊白,楊昂,楊帛等,相對來說武藝就差了一些,脾氣也似乎小一點,在張則再三邀請之下,也出任了地方都尉等職位,結果沒多久張則又出事了,這些人於是紛紛解甲歸田。
而這一段時間,常林則是和漢中殘留的一些文人名士會面。
比如李休。
李休這傢伙,當年在張魯之時,就擅長鼓吹,然後還被張魯奉爲座上客,還拜爲軍司馬參詳政務策略,當時李休爲了捧張魯馬蹄子,便是宣稱漢中有甘霖降,黃氣升,暗示張魯可舉號……
張魯當時猶豫再三,沒膽子豎旗舉號,便是不了了之。
因此李休這樣的人呢,特點就是特別能說,就像是後世磚家叫獸似的,說是沒有用罷,也有點用,畢竟某些普通民衆還是很相信李休這樣的角色,說是有用罷,也真不能大用,誰真的將其當成棟樑在用,那麼誰就倒黴。
所以常林只是借李休這樣的人的名頭,吸引更多的年輕人來漢中,參加考試,選拔人才,補充地方官吏的空缺。
常林和李典相互補充,李典作爲軍將,以軍事事務和統御地方,並且主要和氐人夷人賨人等打交道,因爲這些氐人賨人夷人無疑就是漢中周邊山林之中最爲不穩定的因素,出了蒲氏黨氏等等氐人之外,還有李氏夷人李黑李虎等,還有雷氏七兄弟……
氐人雷氏七兄弟不是真只有七個人,而是他們覺得『七』是一個帶有神秘力量的數字,所以或許只有四五個人,或許是有十來個人,反正對外都是宣稱『七兄弟』。比如雷定雷雲,還有雷銅什麼的,據稱都是雷氏七兄弟。
而作爲常林,則是在人文和民政方面下力氣,主要採取懷柔的手段,一方面和地方豪強楊氏等人接觸,另外一方面則是和李休這樣的名士打哈哈,緩和之前因爲連續用兵而導致緊張的漢中文化氛圍。
李典叫來了常林,然後將王凱一事說了,常林頓時就有些色變。
因爲很簡單,常林之前在接觸的這些人,不管是閻圃還是楊任,亦或是其他的一些人,從某個方面來說,都是『降將』!
如今連李典這裡都光明正大的來了一個說客,雖然說這個說客麼……有些一言難盡,但是是不是意味着漢中之地的其他人……
甚至擴大一些,在驃騎之下大多數的投降將領……
還有其他外姓統領……
此事非同小可!
『此事……你我聯名上報罷!』常林很是嚴肅的說道,『走六百里加急,送往長安。』
李典點了點頭。他沒想要瞞着誰,因爲這種事情,越是隱瞞,便越容易生出其他的問題來,原本或許沒問題,結果後面也有問題了。
李典立刻將王凱之事前前後後都寫了下來,常林在其後也補充了幾句,簽名畫押,然後用火漆封了,派人六百里加急送長安!
在送走了信使之後,兩個人之間的氛圍略有好轉。
坦誠不隱瞞,向來是相互之間能夠配合的一個基礎。
『伯槐,我派出的貨郎,有些被襲擊了,貨被搶了,人被殺了……』李典將之前還未解決的事情說出來,和常林一同研討。
說是貨郎,其實就是斥候哨探。
能指望真的普通貨郎在賣貨物的同時還要觀察地形,清點山寨人口?
所以這些『貨郎』,其實都是李典手下的精銳斥候,現在損傷了不少,李典又是心痛,又是鬱悶,同時也有些忍不下這口氣。
『楊千萬和王貴殘部,都躲到了周邊山林之中,一直都在規避我們斥候查探,』李典緩緩的說道,『我軍一直都在山中搜尋,但是這些人偏離要道太遠,至少都有三五日以上的距離,若是我們斥候走得太遠,難免會迷失於山林之中……』
常林聽着,皺着眉頭,『三五日範圍……這可是在賨人王,夷人王的範圍之外啊……』
李典點了點頭,『所以,我懷疑這些人……有聯繫,只不過都不肯說。』
常林也同意。
畢竟這些叛逆的氐人要經過這些氐人王,賨人王和夷人王的地盤,若說這些人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看到,未免有些太過侮辱李典和常林的智商了。
李典想要讓聲音傳遞到鄉野之中,並不是在十字街口貼張告示就能完事的。
常林思索了片刻之後,說道:『某倒是有一策。』
李典點頭說道:『請講。』
常林笑道:『可以用人頭來換!』
『嗯?』李典目光一動,『王楊氐人殘黨的人頭?』
常林微笑着,就像是說着一個很普通的商品一樣,『周邊的氐人搶劫商貨,一部分是貪婪成性之外,另外一部分則是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用來換的……那麼就用這些逃到了深山當中的叛逆殘黨的人頭來換就是!』
這些逃亡到了深山之中的氐人殘部,會心甘情願的待在深山裡面一輩子不出來麼?或許也有可能,但是大多數人肯定不會心甘情願的,甚至可以推測在這些逃亡到了深山的叛逆氐人口中,漢人定然被他們描述成爲了殺人不眨眼的魔鬼……
久而久之,這些人說不得就忘記了他們爲什麼會逃亡到了深山,只是記得他們逃離是因爲漢人的殘暴所致,然後帶着這樣的仇恨活下去,或是有一天重新殺回來。
而那些沒有參與反叛的氐人,一般情況下,也不會排斥這些逃亡的氐人,甚至會打掩護,可是如果說這些逃亡的氐人的人頭值錢了呢?
漢人可以給親善的氐人帶來貨物,帶來衣物,帶來糖和鹽,甚至帶來刀槍鐵器,那些謀逆的氐人能給什麼?山裡面的木頭,還是石頭?
李典頓時恍然大悟,拱手而道:『此策甚妙!若是此策得行,這些氐人必然相互仇殺!原本氐人融合之基石便是當然無存!殺氐人,卻不染其血,不過費些錢財貨物,卻能將逆賊除盡!哈哈,甚妙,甚妙也!』
『不過是因勢利導而已。』常林摸着鬍鬚說道,『將軍可以先讓貨郎全面提價……不說是周邊氐人截殺貨郎行商,全數都說是那些叛逃賊逆所爲,然後多派遣護衛,表示要收護衛費用,這貨物價格自然就要更高些了……先提價個兩三成,過段時間再提價,反正要有護衛,開銷大了,貨物價格自然就高了……先要讓這些氐人賨人夷人知曉,其因果如何……』
『因果。』李典點了點頭。
這確實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倒不是說宗教所闡述的『因果』,而是屁股坐在什麼位置上所產生出來的不同因果。
胡人的屁股,漢人的屁股,標準是不一樣的。
要教化這些胡人,首先就是必須讓這些胡人知道『因果』,也就是漢人的規則。做什麼事情,會有什麼後果。否則這些胡人,覺得他們沒東西了,沒錢了,沒有吃的了,現在爲了生存,搶漢人東西,又有什麼錯?
要不然搞出一堆拋開事實不談的胡人,就根本說不清楚了。
要給氐人一個因果,一個理由,一個規則。
至少是頭腦簡單的氐人能夠理解的規則。
被那些謀逆叛亂份子襲擊了,再加上護衛的費用,貨物損失了,成本高了,價格就高了。這些貨物的價格高,不是漢人引出來的問題,那麼又是誰的問題?
要不然又有什麼人高呼着,李典丟失的不過是些貨物什麼的,而那些氐人可是丟失性命啊云云……
當然,肯定不會是每一個氐人的部落山寨都願意做這種血腥的交易,但是隻要有一個山寨部落做了,必然會引起楊千萬和王貴叛逆的氐人部落的反擊,而這種事情,只要是雙方一動手,一有了死傷,很多事情就會變得和原本不一樣了,再稍微扇風點火一下,其他的氐人部落拖下水,到時候一大羣的氐人進山抓捕收殺楊千萬和王貴殘黨,也就是遲早的事情。
『只不過此事,還有一點需要注意……就是這些胡人之王……』常林摸着鬍子說道,『這些胡人王……未必是愚鈍之輩……若是從中阻擾……』
即便是有李典的『利誘』,普通的胡人可能會爲了蠅頭小利而去殺楊千萬和王貴的人,甚至會拿些不知道什麼人的人頭來冒領,但是胡人王之間並不會輕易的改變仇恨值。
楊千萬和王貴的氐人在山裡面依舊可以很舒適,至少沒有被李典等人發現,就說明了這一點。
很顯然,這樣的結果,最爲根本的原因,並不是李典給出的利益不夠多,而是對於那些利益,蒲氏等氐人王賨人王夷人王什麼的不感興趣。
都是草頭王,誰還在意這三瓜兩棗的?
幾塊布匹和一點糧食,一般的胡人會想要,但是這些蒲氏杜氏樸氏等胡人王是根本不缺的,所以他們會願意爲了這一點點的東西發動大規模的戰鬥,對於楊千萬和王貴的氐人進行抓捕麼?
顯然不可能。
因此常林的這個『政策』,有可能無法『下鄉』!
那些能爲了給自家添一些布匹和糧食,就去殺人領賞的胡人,大多數是根本不知道有這個事情的。而另外一小部分的氐人夷人什麼的,則是離不開集體生活,在胡人王禁止的情況下,也沒辦法自己想要去就能去。
那麼是不是李典派幾個人到鄉下嗷嗷叫幾聲,比如用『貨郎』傳達一下,就能夠解決這個問題呢?
顯然也是不可能的。
在大漢三四百年期間,在漢人官吏和氐人頭領的共同努力之下,這些普通的氐人若是遇到了不同說辭的時候,是更相信誰?
要知道,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就連漢人自己的民衆都不相信官府,更何況氐人等這些胡人呢?
所以常林的顧慮,是一個非常有可能的障礙,會導致常林的策略無法順利實施,所以李典和常林想要推行策略,就先要解決這個前置的問題。
就在兩個人思索着要如何破解胡人王之間的這種隱隱約約的勾連關係的時候,忽然有兵卒前來稟報,說是秦嶺一帶李典帶人新開墾出來的田畝,被燒了!
兩個人頓時大驚,可是在片刻之後,常林忽然笑了,拱了拱手說道:『恭喜將軍!這把火,燒得好啊!』
『燒得好?』李典先是一愣,旋即明白過來,『伯槐之意莫非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