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神在上!』
『我們都是兄弟!』
『我們永遠忠誠,永遠相互協助!』
腦海之中,似乎有一些這樣的聲音在漸漸的淡去……
哈赤納爾定定的看着遠處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帳篷。
眼前的時局,即便是一般的羌人都看得出來,而作爲原本羌人的頭領,北宮又怎麼不可能看得明白?
可是明白和願意明白是兩回事。
大道理,誰不明白?
若是嘴皮子上說,誰都能說出一大堆的大道理,但是要去做麼……
天神在上。
我是爲了羌人的未來……
哈赤納爾低下頭,祈禱着。
和自己的哥哥攤牌,甚至是一種背叛,這無疑會讓哈赤納爾覺得非常的沮喪和難受。可問題是北宮不願意承認失敗,甚至還想要挾持着衆多的羌人頭目一同繼續望着不歸路奔走下去。
是的,現在羌人還有一些人馬,也或許是還有反戈一擊的力量。
然後呢?
即便是退一步來說,可以打贏了在山外頭的那些漢人,然後漢人僅僅是隻有山外面的那一些麼?當下的漢人可不比前十幾年,哈赤納爾和北宮說過這個事情,但是北宮卻根本有聽沒有記,亦或就是左耳進右耳出,根本就沒有聽。
勝利,或是失敗,這是大多數的羌人可以想象得到的事情,也是會做出相應的選擇。
而哈赤納爾就必須想得更深遠一些。
細算羌人當下的力量,無非就是祁連山兩側,在河西和雪區的羌人序列而已,或許還有一些其他的佈置,但是根據哈赤納爾的瞭解,大多數的羌人部落在先前打了十幾年的戰爭之後,現在都多少有些厭惡戰爭。
戰爭是會死人的。
父子,兄弟,親朋,好友,當這些人跟着上一代的北宮死在了戰場之上,那些悲痛的記憶還未被淡忘,而現在這一代的北宮又要再次發動戰爭,若是取得了勝利當然可以用豐厚的收益來鼓舞軍心,可是現在失敗了……
北宮想要魚死網破,可是其人不想。
包括哈赤納爾。
而且祁連山草場也未必是安全的,先不說這一塊區域能不能長時間的保持這麼多人的需求,會不會因爲擁擠而產生地盤上的矛盾,引發不可收拾的吞併和紛爭,單考慮山外的那些漢人,之所以現在這些漢人沒有進山,是因爲這些漢人沒有能力進到山中麼?
顯然不是。
然後等到這些漢人進山之後,北宮可以帶領着羌人取得勝利麼?即便是勝利之後又能如何?如果漢人繼續派遣援軍前來呢?
因此只剩下了投降一條路可以走,反正之前羌人也不是沒有投降過。
而且按照之前漢人的習慣,主動投降的一般都會得到一些寬大的處理,再多給一些牛羊什麼的,或許這一關就算是過去了,總比到了最後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有要好一些……
北宮這個位置,看起來像是風光無限,但是實際上危險重重。西羌在這些年頭裡面一次次的兵變,一次次的攻戰,即便是偶爾得到了勝利,又能持續多久?
阿頡剎走了過來,站在了哈赤納爾的身旁。
『人來齊了。』
哈赤納爾沉默着,沒有動。
『……放心罷,』阿頡剎在一旁輕聲說道,『我們都是兄弟……不是麼?我們……會支持你的……』
哈赤納爾看了看天,嘴角動了動,似乎是又向天神祈禱了些什麼之後,才吐出一口氣,說道:『天神庇佑……走罷……』
雖然說心中已經有了計劃,但是越是靠近北宮的營地,哈赤納爾的心臟也砰砰亂跳起來,就像是之前的那些計劃和心理上的建設,當下全數都失效了一樣,只覺得口中略有些發乾發苦……
阿頡剎看了哈赤納爾一眼,便是默不作聲的又貼近了一些,幾乎就是貼在了哈赤納爾的身後一般,手也握在了刀柄之上,雖然說依舊是看着前方的北宮營地,但是眼角的餘光也是將哈赤納爾時時刻刻都攏在了其中!
北宮營地之前,有幾個人正在值守,負責的人看見了哈赤納爾,便是打了個招呼,但是在得到哈赤納爾的強撐起來的迴應之後,多少也覺得有些差異,再看到在哈赤納爾身後的那些人的臉色,原本臉上的笑容也僵硬了起來,不由得大呼道:『那些是什麼人!怎麼帶他們過來?!』
哈赤納爾強笑道:『不是召集衆貴人開會麼?這些……呵呵,這些都是來參加會議的……』
值守愣了一下,然後皺眉擺手說道:『那也不能來這麼多人,貴人進來,其餘的人都在營地外面候着!』
阿頡剎站在哈赤納爾身後,目光閃爍,見混進去的計劃受到了阻礙,便是心中一橫,便是大吼道:『衝進去!』
人羣嘩的一下就紛紛縱馬往前,甚至有人張弓就射,在北宮營地之處值守的這幾個兵卒還沒有來得及做出什麼反應,便是被箭矢射中,慘叫一聲便是仰天而倒!
所有的人瘋狂往前,心中都是清楚,如果說不能迅速拿下北宮,控制局面,一旦陷入了拉鋸之中,對誰都沒好處!
幾名北宮直屬的羌人聽到了動靜,便是出來查看,迎面就撞上了哈赤納爾等人,幾乎是轉眼之間就被砍翻在地,但是也造成了更大的動靜,整個營地之中隱隱開始躁動起來……
拉長的驚呼和慘叫,喊劈了嗓門的怒吼,無疑顯示出哈赤納爾等人的突襲,給與了北宮直屬營地之中多大的意外。營地之中很多羌人根本還反應不過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憑着本能在進行抵抗。
嚴格說起來,哈赤納爾等人的突襲根本就沒有什麼章法,也談不上和後世的那種特種兵斬首行動多類似,可哈赤納爾等人的優勢在於他以及他帶領的都是不滿於北宮的羌人頭目,使得普通羌人和哈赤納爾照面之下,便是有些顛覆認知,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也給與了哈赤納爾等人更多的時間。
等到北宮終於被驚動,響起了傳令的號角之聲的時候,哈赤納爾也已經衝進了營地的忠心位置,直接面對着北宮……
數十名北宮的親衛,在中軍大帳之前列成出了陣勢。北宮正在頭冒青筋的一邊咒罵着,一邊下令,要盾牌的保護,要弓箭的支持,還要人去牽戰馬,亂紛紛的攪成一團,就像是北宮當下的心緒一般,連北宮自己都不清楚究竟是個什麼滋味!
營地之中呼喊聲音越來越響,更有火頭燃起,冒起了一縷縷煙柱。各種各樣的廝殺聲音,爭鬥聲音,吶喊聲音,各處亂流碰撞在一起的聲音,從小到大,從低到高,轟轟的混響在一處,一陣陣的傳進北宮的耳朵當中。
北宮腦袋上血管崩崩直跳,手腳卻是冰涼,他明白大事已經不妙。
若是在之前,北宮他的直屬衛隊會在很遠的地方就發現異常,發出警報,然後這些人根本別想要衝擊營地,可是現在他的衛隊也損失慘重,又是遇到有心算無心,一下子就不得不面對着最爲兇險的局面!
該怎麼辦?
是不管不顧衝出去?
還是將敢於反叛的這些人都殺光?
亦或是還有什麼其他的選擇?
衝出去,即便是能活命,也失去了所有的憑依,便是宛如被驅逐出了種羣的老狼王一樣,遲早是個死字!
和這些反叛者搏殺,人手上已經不足,怕是即便是能殺了一兩個,也會被其他的反叛者擁堵包圍在這裡,最終死在此地!
北宮腦袋嗡嗡作響,一時間竟然不知道應該做什麼才最好,在耳邊的各種嘈雜聲音卻是越來越高……
北宮死死的盯着遠處哈赤納爾的面容,那張原本熟悉的面容如今看起來是如此的陌生。
北宮直屬之下的許多羌人,卻一個個的神色尷尬,這邊看看,那邊看看,不知所措。眼下局勢,毫無疑問,哈赤納爾等人前來,肯定沒有什麼好心思,原本兩兄弟,如今變得刀槍相見,多少也令人感覺嘆息。
未來究竟要怎樣走,其實很多普通的羌人也沒有什麼具體的想法,對於一般的羌人也是吃喝最大,跟着誰能夠活得更好,就跟着誰,至於是不是純正的羌人血統,亦或是要不要投降漢人,其實很多羌人都是茫然的,沒有太多的想法。畢竟這些普通的羌人已經習慣了茫然的跟隨,他們的腦袋裡面沒有思考的概念。
『我一直以爲是旁人,沒想到真的是你!』北宮死死的盯着哈赤納爾,冷笑道,『好盤算!真是好盤算!』
哈赤納爾大聲吼道:『我只是想要救大家!我們不應該繼續打下去了,我們要回家!冬天就快要來了,我們的家人若是沒有我們,大雪會吃了牛羊,也會吃了我們的家!到時候我們……』
『閉嘴!』北宮咬牙切齒,『少在那邊裝可憐!叛亂就是叛亂!你背叛了我,背叛了吉子,背叛了天神!你罪該萬死!萬死!』
『兄長!』哈赤納爾急切的說道,『我沒有想要背叛誰,也沒有要背叛你!只是你不願意聽我們的意見,依舊是要繼續戰爭……我們不能繼續打下去了……不能再打了……我們已經死得太多了……』
北宮只是冷笑,就像是哈赤納爾說的就是謊言一般。當然,之前冷靜的時候北宮聽不進去勸誡,當下情緒激動的時候怎麼可能就幾句話之間幡然悔悟了?
阿頡剎往前一步,高舉戰刀:『北宮!你這是自尋死路!你自己去找死,不聽我們的,我們也管不了你,但是你不該拖着我們一塊去死!你沒有這個能力,你已經害死了很多人,現在還要將我們全部都害死麼?』
『你就是狗屁!』北宮冷笑,雙手張開,朝天而呼,『我有天神庇佑!我是吉子化身!我就是當代北宮!違揹我,就是違背了天神!誰敢動手?!天神就降罪於誰!』
因爲羌人信仰的問題,當北宮高呼天神和白羊神的時候,一些羌人明顯遲緩了下來,目光在北宮和哈赤納爾等人的身上來回遊走,顯然有些拿不定主意。
阿頡剎轉頭對着哈赤納爾說道:『都到了這個份上,還不下決心麼?!』
哈赤納爾擡起頭來,痛苦的看着北宮,『兄長!兄長……如果你有天神庇佑,有吉子垂憐,那我問你,你代表着北宮血脈的大纛現在在哪裡?象徵着白羊神的聖物現在又在什麼地方?』
『……』北宮臉色忽然之間變得鐵青。
大纛和白羊神的頭骨,都只有一份,在戰場上遺失了之後,很難說在短時間內就能做出一個替代品出來。
而這些東西,雖然都是死物,但是在某些時候,又有着超越死物的功用。
就像是現在,北宮口口聲聲的說他自己是神的帶鹽人,但是一轉眼卻將鹽丟了……
阿頡剎大笑了起來,然後再也不多說什麼了,只是一聲爆喝:『北宮你纔是背叛了天神!背叛了白羊神!動手!』
隨着他一聲大喝,剛纔還算是相對平靜的營地中心,頓時就成爲了沸騰戰場,雙方紛紛拔刀挺槍,糾纏搏殺在一起,刀槍紛飛,血液四濺,慘叫聲喝罵聲混雜成爲一片!
不少人衝着阿頡剎殺去,卻被阿頡剎砍翻。
北宮也拔出了自己鑲嵌了寶石的戰刀,扭曲着麪皮大呼,向着哈赤納爾殺去!
所謂的骨肉親情,在此時此刻已經蕩然無存,只有相互之間是撕咬,最終存活下來的那個人便纔有權力獲得在殘骸和廢墟當中重新站起來的機會。
整體上來說,因爲哈赤納爾等人是有備算無備,兵刃刀槍都比較齊備,所以就殺了北宮這些直屬的護衛一個措手不及,在慘叫聲連連,不知道有多少北宮的心腹在這一刻渾身浴血的倒下!
北宮衝到了哈赤納爾的面前,舉着戰刀連連砍殺,哈赤納爾只得盡力招架。 шшш▲ тт kán▲ ¢〇
兩把戰刀相互碰撞,火星四濺,似乎每一次的碰撞之下,便是有一絲的骨肉親情化成了那些四散的火星,閃爍不到一息,便是了無痕跡。
北宮眼中只有哈赤納爾,根本不管不顧的瘋狂砍殺,而哈赤納爾又有些束手束腳,一時間就被壓制在了下風,手腳一些地方也因此多出了一些傷口,鮮血淋漓……
北宮越發的瘋狂,他覺得只要再加把勁就可以將哈赤納爾斬殺,然後就可以高高舉起哈赤納爾的頭顱來平息這一次的紛亂,猛然之間卻覺得自己後腰一涼,然後又是一熱,在下一息就像是全身的氣力都從後腰之上噴出去了一樣,回過頭則是發現阿頡剎已經縮回了手,而他手中的戰刀刀尖已經完全被鮮紅的血染紅!
北宮嚎叫了一聲,然後艱難的轉過身,想要用刀指着阿頡剎,卻發現自己的手已經是沒有了任何氣力,最終只能是軟軟的倒了下去……
『兄長!』哈赤納爾丟下了手中的刀,撲了上來,抱着北宮,『兄長!兄長啊……爲什麼,爲什麼要這樣……』
阿頡剎看了一眼抱着北宮痛苦不已的哈赤納爾,往前走了一步,撿起了北宮掉下的那一把鑲嵌了寶石的戰刀,然後目光閃動了兩下,又是往前走了一步。
哈赤納爾的眼淚滾滾而落,縱然是他之前心中隱隱約約有預料到這個結局,但是真看到了北宮死在他面前的時候,依舊是有些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悲傷莫名……
阿頡剎往前走了一步,蹲在了哈赤納爾的面前,盯着哈赤納爾,『好了……我們有更重要的事情……你這樣子,是會讓我們失望的……』
『可是我……』哈赤納爾說道,『呃……』
哈赤納爾話還沒有說完,胸腹之間便是一涼!
一低頭,哈赤納爾便是看見了那一把鑲嵌了寶石的戰刀紮在了自己的胸腹之中!
等哈赤納爾再擡頭的時候,便見到了阿頡剎已經退了出去,然後冷冷的看着自己……
『爲……爲什麼?』
哈赤納爾問道。
阿頡剎直起身來,看着哈赤納爾,然後搖了搖頭說道:『我很抱歉……沒有「北宮」了……我們已經被「北宮」折騰了三四十年,我們不需要一個新的「北宮」了……』
腹腔之內的血,順着氣管和食道噴涌出來,也帶走了哈赤納爾的活力。哈赤納爾緩緩的躺倒了下去,看着藍藍的天,白白的雲,輕輕的,軟軟的,就像是他小時候和兄長一起在草原上嬉戲打鬧,然後累了之後便是像是現在這樣躺倒在草地上,也看着藍藍的天,白白的雲……
天神在上……
『兄長……我……我想回家……』
哈赤納爾摟着北宮的頭,胸腹之中的那把鑲嵌了寶石的戰刀刀柄高高的指向了天空。
寶石的表面上,周邊的人影晃動着,似乎有人高聲喊着一些什麼,然後這些人影停了下來,一張張的面孔湊了上來,擋住了哈赤納爾的視線,也擋住了藍天和白雲。
『#@……』
哈赤納爾想要讓這些人讓開,因爲這些沾染了血污的臉,擋住了藍天,擋住了白雲。可是他已經說不出什麼完整的話了,汩汩的鮮血不僅是從他胸腹上的傷口流出來,也從他的嘴中涌出來。
一隻血淋淋的手伸了過來,拔出了那一把鑲嵌了寶石的戰刀。
然後所有沾染了血污的臉都跟着那把戰刀挪開了,似乎有些聲音嗡嗡的響起,但是哈赤納爾聽不清楚了,他只是看見藍天和白雲重新露了出來,然後他露出了一絲笑意,慢慢的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