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東。
進入初夏的江東,風光秀麗,景色宜人,但是孫權的心情就不像是風光那麼的美好了。
孫權準備搞一個大動作。
遼東的公孫度傳來了消息,邀請孫權一同出兵,孫權心動了,然而心動並沒有什麼卵用,因爲只有孫權一個人心動,確實是什麼用都沒有。
所以心動,就要付出行動。
渣權便像是追求配偶的雄性生物一樣,開始行動起來。
孫權在後世有很多外號,但是有意思的是,這些外號並不是一開始就有的,甚至遠遠的落後於曹操和劉備……
其實就是比較對象的問題。
曹操說『生子當如孫仲謀』,他的下一句則是說劉表的兒子像是豚犬一樣。也就是說,大體上刨去題外音,曹操這句話是將孫權和劉琦劉琮兩人相比。畢竟孫權的父親孫堅和劉表一樣屬於一方諸侯,子一輩相互比較很正常,而劉琦劉琮兄弟倆,確實和孫權相比的話,提鞋都不夠。
其實別說劉琦劉琮了,其他和孫權差不多的那些二代目,比如袁紹的三個兒子跟孫權能比麼?阿斗呢?就算曹操自己的兒子,曹丕真的能比孫權強多少?
因此說實在的,孫權的能力並不差。
只是有些渣。
後來之所以孫權的評價一路往下走,則是因爲那個時候孫權已經不和二代目衆一起比較了,是作爲三分天下的諸侯,孫權在和最高層面的曹操劉備這些人比較的時候,孫權這個人麼,就相形見絀了。
正所謂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尤其是現在的大漢,又多了一個斐潛。
就像是現在,每一次孫權站在大漢地圖上的時候,總是感覺到了一種厚重的壓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曹操的核心點在豫州和冀州,斐潛的關鍵點在關中平陽一樣,孫權的核心點就是在建業吳郡一帶……
當然,現在孫權還沒有遷都到建業。
可就連這一點地區,渣權都沒有辦法控制穩當!
人比人,會氣死人啊。
根據孫權現在瞭解到的信息來看,在西北方向的驃騎將軍斐潛,已經將整個的版圖擴展到了西域,大漠,南疆……
另外一方面的曹操,則是到了冀州,假以時日,說不得曹操就會將冀州收攏得服服帖帖,然後就像是當年的光武帝一樣,以冀州豫州爲根基,向天下至尊之位而進……
而孫權他自己,雖說也算是取得了一些戰績,可是和斐潛和曹操相比……
只要一比較,孫權的心就會痛,頭上的血管就會開始突突的跳。
雖然孫權心中清楚,斐潛的這些版圖之中,有很多的區域都是地廣人稀,沒有多少人口的,但是奈何驃騎將軍斐潛的地盤太大了啊,當這麼一整塊黑壓壓的頂在頭上,怎麼看怎麼都讓孫權覺得心中不舒服。
如果單純的比人口,那麼無疑就是曹操勝出了。豫州冀州,再加上週邊的荊州兗州徐州等等,原本幾乎就是佔據了大漢八成左右的人口數目,當然現在因爲戰亂,百姓死亡流失了很多,但是至少還有四成到五成的人口是屬於曹操的,所以在人口這個方面上,孫權的江東,也同樣落後。
地盤比別人小,人口比他人少,再加上自家的將相都是不願意聽從他的,讓孫權心中怎生一個愁字了得?
孫權甚至有一種感覺,如果等斐潛和曹操兩個人分出一個勝負來,基本上也就沒有他孫權什麼事情了,所以現在孫權想要的,就是搞事情!
讓曹操和斐潛兩個人搞生搞死,最好一起死!
可問題是,孫權想要搞事情,但是其他人不同意。
其他人都是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這個『其他人』,幾乎是包括了所有人,所有的江東士族,所有的淮泗集團……
正所謂守土作戰,江東天下第一,遠征他方,江東天下倒數。
爲什麼會這樣,孫權也很頭疼,但是他並不知道,之所以江東有這麼極端化的表現,並不是在孫權這個時刻段才形成的,而是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經是這樣,至少要追溯到春秋戰國時期……
在周滅商後,周天子因爲交通,科技,人力等等的原因,是無法直接的去管理龐大的疆域和衆多殷商遺民的,所以只能實行分封制,將大片土地分封給功臣和大氏族來管理,這些氏族和功臣則通過朝覲和進貢來表示自己對周天子的臣服和天下共主的尊重。隨着中原人口的增加,土地的相對缺乏導致了諸侯國之間的矛盾增加,越來越嚴重的兼併使得中原率先點燃了戰火,而江東江南一帶,卻有些不一樣。
江東的前身,是吳越,是楚國。
因爲漢代的氣候和後世完全不同,後世東南沿海經濟發達的區域,在春秋戰國,在漢代都是一片沼澤處處,瘴氣縱橫之地,所以一開始的時候,不管是楚國還是吳越,在開始擴張的時候都沒有什麼問題,楚國也是春秋時期滅國最多的國家,共計滅國40多個,但地盤大了,問題就來了。
楚國所滅的國家,經濟和政治水平參差不齊,既有文明程度高的陳國蔡國這樣的中原古國,也有像吳越這樣披髮紋身的南蠻,這就給楚國的管理帶來了麻煩,在當時的執政條件下,位於江東一帶的楚國根本做不到細緻的管理,只能是採用類似於周天子的做法,只要承認楚國,繳納供奉賦稅,那麼一切好說。
部族首領在自己的領地擁有大部分治權,還保留了私兵武裝,此外,爲了保持這些部族對楚國的忠誠,楚國在朝堂上還給這些部族首領留出了官位,至於官階高低,全看部族需要安撫的力度……
爲了讓這些土地之內紛亂的各個部族聽話,在楚國內部就產生了制衡權術,給老氏族更大治權來換取忠誠,讓他們制衡新氏族。如果,老氏族不聽話,也可以給新氏族權利。戰國中期活躍於楚國的昭、屈、景三大族和莊氏,黃氏都是這麼來的。
所以,江東的前身就是楚國,就是吳越,就是沿着這樣一條路走過來的,雖說到了大漢當下,換了一個名頭,但是實質裡面並沒有多少的變化。幾百年的時間所形成的習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春秋時代的楚國是怎樣,現在的江東依舊是怎樣,只不過是部落族人換了一些,老的部落死去,新的部族誕生。
孫權當下,就像是當時的楚國國君一般,看樣子像是地盤不小,可是孫權能直接調動的軍隊卻少得可憐,稅收更是嚴重依賴孫權自己的屯田,江東士族的土地基本上都是在偷稅漏稅,隱瞞人口,甚至有時候還要孫權額外的財政補貼。
甚至政權內部也很麻煩,江東士族的私兵就不說了,單單是孫氏上下就有不少異心之人,爲了防止內亂,孫權不得不進行了一些動作,可是這些動作又沒有達成理想的效果,所以孫權也不得不繼續分出相當一部分的精力放在這個上面,以防一不小心屁股下面的位置就被人搶走了。
孫堅信奉武力,孫策更是魯莽,兩代孫氏的領導人,已經是給江東士族留下了及其深刻的印象,在這樣的基礎上,孫權想要進行改革的每一個動作,都會被江東士族看成是下一個的陰謀,美好的計劃永遠只能停留在表面上。
孫權做出的每一項的舉動,都會被江東士族以如同雞蛋裡面挑骨頭一樣的眼光反覆審視,直至雞蛋裡面真的出現一根骨頭爲止。
坐在寶座上的孫權,法相莊嚴,他緩緩的掃過面前的這些人,而迎接他的目光的,只有周瑜。
孫權眉毛微微跳動了一下,他不喜歡周瑜。原因就是周瑜實在是太精明瞭,稍微露出一點毛來,周瑜就能看出是什麼品種的狐狸。
可這樣的事情又繞不開周瑜,這讓孫權及其的矛盾,也非常的不舒服。
帶着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孫權指着地圖上的標識出來的色塊沉聲說道,『今斐曹二人,侵佔西東,攪亂朝綱,禍亂天下!有遼東義士,興師而伐,此乃順民意,合天意之舉也!故吾等亦當應之!南北呼應,以縱破橫,中興大漢,匡扶天下!』
『若是錯失良機,待斐曹二人穩固西東,西有川蜀順流而下之局,東有荊襄江夏之危,屆時即便是再想舉動,亦是猶如登天之難!』孫權環視一週,表情顯得非常的嚴肅和認真。『此乃江東之氣運所在,絕不容有失!』
孫權說完,在場便是一片寂靜。
張昭摸着自己的鬍鬚,就像是他下巴上的這些花白的山羊鬍子都是稀世珍寶一樣,吸引了他全部的精神,使得他渾然物外,超脫了一切的凡塵俗事。
周瑜則是輕輕的將拳頭放在了嘴邊,似乎是在無聲的咳嗽,又像是在思索着一些什麼問題,從某個角度看,便是什麼思考者的雕像也不如周郎秀美之萬一。
其餘的人依舊是低着頭,把自己頭冠對着孫權,就像是牛羣將屁股懟在了一處,而將牛角伸在了外面。
孫權的眉頭緊緊的皺了起來。
又是這樣。
老是這樣。
這他孃的有完沒完?!
自己一說事情,這些傢伙就是裝聾作啞,一個個明明是有聽見,卻表現得彷彿是聾子一樣,不叫不說話,不指名道姓便是不會主動回答任何問題!
孫權的目光略過了張昭,投向了張紘,『東部以爲如何?』
略過張昭,而問張紘,是因爲張昭如果直接反對,那麼大概率就沒戲了,而張紘之前執行過對於曹操的搞事活動,所以大概率的會投贊成票。
張紘拱手說道:『正所謂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主公有氣吞山河之志,乃臣之幸事也,然三軍欲行,糧草需備,且不知糧草充裕否?』
贊成票只能算是半張,甚至小於半張,畢竟糧草問題沒解決。孫權個人的主要財政事務,是張昭和張紘在管理,所以張紘非常清楚這方面的問題。
直屬於孫權的,可以自由任憑孫權支配的,就是屬於孫氏的屯田,這也是歷史上孫權不斷地抓捕南越人作爲奴隸來屯田的原因。但是軍隊就是一個吞金獸,光有糧草也不夠,還需要各種各樣的東西。
這些東西有些孫權手下的工匠能做,有些便是隻能找江東士族採買。
同時孫權還要負責給與官吏俸祿,支付各項工程水利費用……
所以孫權不算是沒有錢,但是絕對也算不上很有錢。
張紘的話音落下,衆人的目光就投向了朱治。
『吳郡倉廩之中並無存糧。』作爲江東士族的代表,朱治沒有絲毫的猶豫,很不客氣的說道,『主公連番征戰,倉廩已空。兵疲卒憊,刀甲俱缺,不堪於戰。不如以待秋獲之後,再行商議。』
江東大族毫無疑問的投出了反對票。
『如今夏初,發兵北上之後,便剛好是秋獲之時!』孫權沉聲說道,『屆時便可就食於敵,不必遠輸,豈不美哉?若是此時不出兵,待秋獲之時再有所行動,各地均以收糧完畢,又去何處覓食?』
孫權駁回。
『大軍北上,曹賊定然堅壁清野,屆時又當如何?』朱治不慌不忙的說道,『就食無處去,糧草又是供應不上,便是百萬大軍,也是潰散!』
朱治再投反對票。
『江東有糧草!』孫權眯着眼,盯着朱治,『只不過不在公倉爾……』
『既是私倉,便屬於民。』朱治也眯起眼,『難不成主公欲奪民脂民膏,以逞私慾乎?』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孫權哼了一聲。
『主公也莫忘了,後面還有半句……』朱治絲毫不讓。
『……』孫權咬着牙。
『……』朱治瞪着眼。
孫權咬牙,是因爲他發現除了他自己在不斷的反駁和爭取之外,竟然沒有半個人幫他說話。而朱治瞪眼,是因爲朱治知道這樣做必然會惹怒孫權,並且還會被孫權記恨,但是他依舊不得不這麼做。
這與個人情感無關,更談不上什麼愛好。
只是必須要這麼做。
張昭咳嗽了一聲,打了一個圓場,『今日時候不早,此事一時也難以定奪,不如明日再議不遲……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朱治向孫權施禮,『臣不善言辭,或有言語不周之處,還望主公海涵……』
孫權嘴角咧了一下,擺了擺手,就當做是答覆了。
周瑜終於是咳嗽了一聲,放下了嘴邊的拳頭,『臣告退。』
張昭張紘也一同點頭,『臣告退。』
周瑜在前,二張在後,先走了出去。
朱治帶着其他的人,也朝孫權行禮告退。
衆人緩緩的,恭敬的,低着頭,彎着腰,小碎步,撅着屁股,先是往左邊擺動一下,後撤一步,然後再往右邊擺動一下,後撤一步,如此往復,直至退到廳堂的門口之處,便是直起腰來,轉頭而出,動作流暢無比。
在之前,這樣的行爲,總是會讓孫權覺得有些愉悅,就像是他高高在上,看着池塘裡面的列隊遊走的魚,但是現在,他忽然感覺到了一種憤怒,他不再像是站在池塘邊上,而是像是被供奉在了廳堂正中,而這些整齊劃一的臣子,似乎就像是正在他的面前跳着舞蹈。
這一次的會議,魯肅沒有來,畢竟柴桑關係重大,不能沒有人坐鎮。
如果對比信賴度的話,孫權更願意信任魯肅,因爲孫權知道,魯肅也需要他。
但是其他人,不需要他。
換一句話說,今天供奉的是他,不管在他的面前,這些人動作是多麼的虔誠,舉止是多麼的附和禮儀規範,但是也有可能在下一刻就會將他從寶座上擡起來,扔掉也好,燒了也罷,然後擺上另外一尊雕像。
一尊不說話,不提要求的雕像。
孫權知道周瑜不看好這一次的戰鬥,所以周瑜一句話都不說。同樣的,孫權也並不是非常的看好公孫度。
孫權之所以強調要出兵,是因爲孫權有他自己的目的……
有時候的戰爭,不一定非要勝利,才能算是達成了目標。
江東士族的實力太過於龐大,這些從春秋戰國時期就存留下來的習慣,也導致了孫氏無法像是斐潛一樣進行改革,只要孫權露出一點苗頭,就會被這些江東士給堵回去。
孫權想要像是斐潛掌控關中一樣,去掌握江東,而這些江東的士族,便是攔在他面前的荊棘,自己親手去斬斷這些荊棘,無疑就是被刺得一身都是血,但是如果接旁人的雙手去斬斷呢?
雖然說這麼做會使得江東的力量受到損害,但問題是這些原本就不受孫權控制的力量,留着又有什麼用?讓這些力量時時刻刻的威脅自己麼?
看着空蕩蕩的廳堂,看着一個個的擺放整齊的坐墊,孫權忽然笑了起來,一半的笑臉在光線裡,而另外一半的笑臉則是在陰暗中。
這就結束了?
不,這只是一個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