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是沒有尾牙宴這個說法的。
因爲這種憑着空口白牙來做買賣的中間商,又稱之爲中介,在西周時期,被稱爲質人,到了西漢則是稱作駔儈,要到了唐朝以後才叫牙人。
然後因爲在宋代時期,商貿盛行,牙人才越來越多,後來便是有『頭牙』和『尾牙』之習俗,也就是開春開市和年關收市祭拜,祈禱生意興隆的意思。
所以斐潛也就不能稱之爲尾牙,而改爲『年終』宴,倒也算是更加的直白明瞭。
後世尾牙宴,一開始只是臺商的習慣,漸漸的擴散而開,有那麼多的企業都在用,無疑就是企業的領導者覺得這個模式在聚攏人心上有一定的效果,故而採用。
所以斐潛也覺得,自己每到了年終的時候,在自家府邸開一個年終宴會,也是挺不錯的,至少讓同一個府邸裡面的人都能看見一下自己……
黃承彥和龐統,當然是斐潛小規模家庭年終宴邀請的對象,而在長安的荀攸張遼等人,則是要等斐潛舉辦完了內府的宴會之後,纔會在再辦一個對外的年終宴。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黃承彥,龐統,黃旭,許褚,魏都等人,或是斐潛的長輩,或是斐潛的親戚,亦或是斐潛平日身邊最爲親近的護衛,因此算是最內圈的一撥人,自然必須先招待好,這也符合漢代的一個風俗習慣。
黃承彥正在準備對於黃氏工房之中的那些冶金高爐進行一次大規模的全面升級,這也是自從斐潛將作坊南遷到了關中之後的第一次重大的升級換代。
使用水力的鼓風機系統,使得冶金的溫度得到了很大的提升,而想要讓焦煤得以更好的發揮能效,就必須要有更大的鍊鋼高爐,因此黃承彥在和工匠們商議之後,在暫時沒有什麼改進焦煤生產流程之下,便是決定要從消耗這一方面入手,修建更大的高爐,提升焦煤的利用率。
但是改進高爐並非一帆風順,從黃承彥決定走這一條路線開始,就不是那麼的順利,簡單來說,就是越大的高爐,爆炸起來的威力也就越大,幸好大多數的工匠都很有經驗,在見到了不對勁的時候都撤離得遠遠的,損失的也不過就是一些磚瓦和黏土,以及輔助鼓風的水輪機而已。
高爐會爆炸,顯然不是因爲新年到湊熱鬧,而是結構上有問題。
這個問題不僅僅是在耐火磚上……
要知道,早在秦漢時期,就已經出現了以石英砂摻雜燒製的耐火磚,而這種耐火磚的可以承受1400度以上的高溫,對於一般的鍊鋼來說,已經算是基本上夠用了。
熱風機也早就有使用,建武七年的時候就已經有記載說南陽太守鍊鐵鍊鋼的記載了,從後世發掘的遺蹟之中,就有預熱風機的痕跡……
其實一切都已經配備完整,只是說在高爐建築學上還有些具體的問題,比如高爐自重,越大的高爐便是越重,然後越多的燃料和礦石反應會導致爐壁的承壓越大等等的問題,這些問題都是相互聯繫在一起,並非簡簡單單的解決一個耐火磚就算是完事了。
斐潛能夠親自鑽到工房工地那邊去測量說高爐爐壁要多厚,磚和黏土要做幾層,整個的重心,管道的佈置需要怎樣的調整麼?
顯然也不能,所以藉着這一次的年終宴,和黃承彥裝作閒聊,探討一下,無疑便是最爲恰當的方式了。
『不妨讓工匠先做幾個小模型……』龐統雖然也不是很懂,但也裝模做樣的說道,『我看之前建房子,都是這樣做,想必這鍊鋼爐子也相差不多……』
黃承彥呵呵笑了笑,微微點頭。
斐潛也不揭穿,而是從袖子裡面拿出了兩三份的資料,遞給了龐統和黃承彥傳看,『此乃河東兵器工房出庫底單……這個呢,是長安武庫收到的登記底單……河東這些蠹蟲,以爲自己手腳天衣無縫,其實麼……呵呵,即便是磨去了兵器上的標識編號,從何處出來的,經何人之手,由何人押運,到了何處所謂「遺失」或是「損毀」,其實都有痕跡的……循圖而尋之,便是無處躲藏……』
斐潛說完,微微瞄了瞄黃承彥。
『此舉甚妙也……』黃承彥捏着鬍鬚,點着頭。
龐統看了一眼斐潛,然後眼珠子轉了轉,就當做第一次看見這一份的情報一樣,也是假模假樣的稱讚了幾句。
『嗯……』黃承彥捏着資料,似乎想到了一些什麼,若有所思起來。
『關鍵便是有跡可循!』斐潛不慌不忙的說道,『若是毫無記錄,又怎麼能知曉其中變化?就像是冶煉鋼鐵,多一點,多哪裡一點?若是無記錄,便是茫然不知……』
『嗯……記錄,記錄,變化,變化啊……』黃承彥忽然一拍手,『是了,便是如此!當有記錄!方知變化!哈哈,某這就……』
黃承彥話說一半就是起身要走,卻被斐潛拉住,『岳丈大人稍安勿躁,即便是當下去了工房,工匠也是要過新年的……這一年到頭了,多少也要讓其家人團聚一下……』
黃承彥這才反應過來,重新坐下,然後手抖抖的說道:『此舉甚妙也!原此法乃秦以制器,苛責過甚,以至多有詬病,乃不得用也,如今思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正合用於此處!高爐改之,牽扯許多,僅憑某一人蔘詳,亦是難以周全,若改爲制器……哈哈哈哈,不過就是大一些的制器罷了!妙也,甚妙也!』
流水線和嚴格件差控制,都是在秦朝的時候就出現了,根本算不上什麼黑科技,但是有一點比較有意思的就是,因爲工匠出身的人知識面不夠,然後視野也不夠寬闊,導致不能觸類旁通,以至於受限很嚴重。
然後負責記錄的書吏一般來說也不懂具體的變化,甚至不屑於知道,即便是有一些改良改進,也就是大筆一揮,頂多記下說是『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某工匠改之』,然後就完事了,具體怎麼改,爲什麼改,改動了什麼地方,改了又有什麼效果,成本產出各有什麼變化,統統都是忽略不提……
當然,書吏這麼處理,是因爲之前的統治者對於這方面的內容也不感興趣,所以只要上交一個結果就成了,現在斐潛則不然,他需要黃承彥通過改進高爐這個事情,然後形成一整套的改良流程標準,甚至可以流傳下去的東西。
這些蘊含在文字之內的工匠精神,在前進道路上不斷嘗試,不斷失敗,不斷總結,最終成功的描述,纔會激勵着一代又一代的華夏後人,朝着越來越光明的方向前進!
而不是簡簡單單寫一下,某個人,兩個字,『改之』……
過後不久,一場盛大的斐府家宴,便是在將軍府的內院之中展開,辛苦勞作了一年的將軍內院的大小僕從和侍女,終於可以在今天像是一個尊貴的客人一樣,坐在席上,吃着精美的菜餚,喝着酒水,說着閒話,甚至手舞足蹈的跳舞……
即便是平日裡面最爲嚴肅的管事,也在這個時候笑呵呵的,跟着旁人一同的打着節拍,然後飲酒歡笑。
似乎在笑鬧之間,就可以將過去一年的辛苦全部拋諸腦後,剩下的便是歡樂和希望。
牛羊肉,雞鴨魚,甚至在醉仙樓裡面賣得最貴的醉仙酒,斐潛都讓人搞來了幾壇,然後一人分了一小碗。普通的飲食管夠,但是這種特殊的,也就這麼一點,多了沒有。即便是後世全球500強什麼的,也不見得會給普通員工的尾牙宴上擺什麼茅臺的……
但是全場之中,最爲吸引人的,並非是宴席上的酒肉,也不是那一小碗的醉仙酒,而是擺放在庭院之中,在一張巨大的臺子上面的木箱子。
按照斐潛在後世公司裡面的習慣,尾牙宴上總是要發點年終獎什麼的,所以臺子上面的木箱子裡,自然都是裝着金幣銀幣,在燭火的照耀之下,沉甸甸的撞進了每一個人的眼裡……
每一個在院子裡吃飯的人都知道,等到了夜間宴會吃喝得差不多了,即將結束的時候,驃騎將軍就會出來,然後從木箱子裡面拿出一枚枚,一袋袋的金幣銀幣,按照各人的職位,功勞辛勞大小,一一的發放到自家的手裡!
這些人就可以興高彩烈的拿着錢財,又去街面上採買各種自己心心念唸了一年的物件,或是給家人去買些各種用度器物……
因此當斐潛夫婦兩人在宴會即將結束的時候,出現在庭院之中的時候,便是引來了一陣陣的歡呼聲!
新的一年就要來了,然後便是新的希望!
黃月英拿着賬本,一個個念着名字,然後斐潛將一袋袋掛着姓名,或多或少的錢袋子交到每一個人的手裡。臺上,臺下,都是一片歡笑,每一張的笑臉上,都閃耀着對於新的一年的憧憬,對於未來的希望……
……\(^o^)/Y(^o^)Y……
新的一年,也並非所有的人都能看到希望。
也有人看到了死亡。
尤其是對於許縣周邊的士族大戶來說,今年的寒冬,特別的可怕,最後的這幾天,也特別的難熬。
不知道有多人在恐懼之中,熬過漫漫長夜。
而現在,這種恐懼在漸漸的蔓延,然後逐漸的侵蝕到了更多的人……
自從許縣傳出大將軍曹操被刺殺之後,朝堂上上下下都是一片譁然,驚疑不定。
即便是遠離了許縣的冀州之地,也是受到了影響。
在冀州清河縣城之內,雖說是遠離許縣,但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也相應的做出了一些變化,在城門之處,一天十二個時辰之中,只有四個時辰開啓,其餘時間便是關門落鎖,不僅如此,還額外的增設了兵卒嚴加盤查過往的行人,但凡是發現有陌生且毫無憑證的遊俠浪蕩子之類的人員,便是立刻緝拿。
盧毓穿着一身普通的錦衣,帶着一片灰色的學士頭巾,坐了一輛牛車,身後跟着四五個隨從,這一日便是到了清河城門之處。
『站住!從何而來?!』
若是往常,像是盧毓這般士族學子打扮的人,兵卒都甚少過問的,但是現在非常時刻,若是輕易放過,萬一出了差池就是自家腦袋不保,因此值守城門的都尉也自然是不敢有半點懈怠。
盧毓的隨從多少有些不滿,正待上前,卻被盧毓拉住,然後盧毓下了車,親自到了值守城門的都尉之前,拱手說道:『范陽盧氏子,欲至城中訪友。』
『哦?』值守的都尉上下打量了一下盧毓,便說道,『范陽盧氏?且不知可與盧中郎有何關聯?』
盧毓微微正容說道:『乃先嚴是也……』
『啊?失敬,失敬!』都尉朝着盧毓拱手一禮,『不知盧中郎之後至此,多有失禮,還望恕罪!』
盧植雖然身死,但是他在冀州,甚至在整個大漢的聲望都非常高,上至士族,下至鄉野,都對於盧植十分敬佩。固然盧植也不能說他完全沒有任何的私心,但是在大多數的官吏對於董卓廢帝唯唯諾諾的時候,盧植站出來公然反對,光憑這一點,就足夠讓許多人敬佩了……
盧毓微微笑了笑,身上揹負着盧植的名頭,是一件好事,也不全是一件好事。『新年將至,某欲返范陽,途徑於此,便順便前來訪友……』
『煩勞且將過所一觀……』都尉問道,『不知盧公子欲訪何人?』
盧毓將身上的過所遞了過去,然後說道,『自然是崔家……』
都尉大略看了幾眼過所,態度更是恭敬,雙手將過所遞還,然後說道,『既然如此,便請隨某來……』
都尉說完,便是親自帶着盧毓過了城門,甚至還給盧毓指明瞭崔氏府邸的方向,然後才揮手作別。
盧毓點頭謝過,然後便是沿着街道往前。
清河崔氏,同樣也是大姓。
對於大多數的人來說,崔氏便是一個可望不可及的高度……
但是即便是圍牆再高,門戶再美,依舊是一個還是一個府邸而已,不可能因此就變成了銅牆鐵壁。
崔氏的人得到了消息,便是早早派人了進去通稟,然後便是有崔氏族人崔琰之從弟,崔林趕到了門前迎接。
崔林是崔氏旁支,對外雖然是崔氏崔琰的從弟,但是實際上在當下崔府之中,卻像是一個崔家的管事一般,負責一些前院大大小小的事情,當然也包括一些基礎的迎來送往。
別小看這樣的一個『管事』,對於沒有任何其他晉升渠道的士族子弟來說,便是一個極佳的展示自己,並且結識更多人脈的好位置,若不是崔琰覺得崔林可以調教一二,一般人還搶都搶不到!
『拜見盧公子!』崔林見到了盧毓,便是上前深深一揖,『不知盧公子前來,未曾遠迎,罪過,罪過!』崔林以爲盧毓是一般性的拜訪,可是見到了盧毓的神色之後,便是心中咯噔了一下……
盧毓在簡短的寒暄之後,進入了廳房之內坐下,便是直入正題,『崔別駕可在?』
『回盧公子,別駕還在鄴城,未曾返家……』崔林說道。
盧毓微微左右看了看,低聲說道:『可知大將軍遇刺一事?』
崔林點了點頭。
這事情鬧得挺大,自然是無人不知。
盧毓苦笑了一下,『如今滿伯寧於許縣周邊大肆收捕,已經捉拿了不少人……聽聞……聽聞有人三木之下,便言……』
盧毓看了崔林一眼。
崔林愣了一下,然後驟然色變!
『此事與崔氏絕無關聯!』崔林急切的說道,『崔氏向來安分守己,從未僭越,豈能與此等之事有任何瓜葛?!』
盧毓也是點了點頭,但是又搖了搖頭說道:『此乃自然……可問題是……』
現在並非是說盧毓一人相信或是不相信的問題,而是從許縣蔓延而來的黑影會不會波及冀州清河崔氏,甚至是更遠地方的問題。
崔林沉默了片刻,『此事關係重大,某當立即上報家兄……盧公子深情厚誼,崔氏上下當沒齒難忘!』
崔林也不傻,對於這種事情,崔琰作爲冀州別駕,竟然毫無所知,那麼必然是因爲許縣周邊封鎖了消息,只有像是盧毓這樣具備一定名望的人才能從一些特殊的渠道獲取了信息……
盧毓自然也是覺得清河崔氏沒有必要做這樣的事情,而且即便是真的清河崔氏做了,也不會是如此的粗糙,所以他覺得有必要看在之前的交情上,前來知會崔氏一聲。
至於爲什麼不直接去鄴城,因爲盧毓認爲,許縣固然是一個大漩渦,不知道會吞噬多少人之外,鄴城也同樣是一個旋渦,正所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當然盧毓也不會在清河崔氏這裡長待,而是表示第二天就會啓程,繼續向北前往涿縣范陽老家,準備閉門不出,然後等待風波平息再說。
崔林便是連忙吩咐下人準備香湯美食,給盧毓接風洗塵,然後又讓焚香打掃客舍,讓盧毓住下,以最爲高等的級別來招待盧毓,同時也是急急寫了一封書信,讓人急送鄴城,將此事報給崔琰。
崔林以爲先得了消息,卻不知道其實也有其他的人,通過種種的途徑陸陸續續,前前後後也獲取了一些信息,而這些書信就像是無數的飛蛾一般,越是烈火熊熊,便是在冀州大地上越飛舞得起勁,紛紛揚揚,粉塵瀰漫,遮蔽了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