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驃騎將軍府。
斐潛捏着從前線遞送而來的情報,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說一些什麼好。
一旁的龐統看見斐潛的神情有些古怪,便忍不住詢問起來。斐潛便將情報遞給了龐統。
『什麼?!』龐統看了也不由得大吃一驚,『諸葛廖氏二人,引偏軍築軍壘?!這……徐公明這是……』
『元儉倒也罷了,一身武藝不凡,這孔明……』龐統皺着眉頭,『孔明投壺倒是好手,這上陣殺敵……徐公明怎麼能如此安排!』
斐潛擺擺手,說道:『哎,這也是我交待的……只不過我也沒想到徐公明倒是乾脆……』
龐統愣了一下,然後看着斐潛,『孔明……莫不是有什麼做的不對?』在龐統看來,讓諸葛孔明親臨戰線,甚至是有可能直面生死的軍壘之處,莫不是諸葛亮什麼時候得罪了斐潛?
斐潛苦笑,搖頭,『士元想到哪去了?某隻是覺得,孔明需要些軍中歷練……然後某便跟公明略微說了一下,沒想到這個徐公明……』
知識和經驗,常常是不能劃上等號的。
斐潛覺得,諸葛亮現在的知識量是超過了絕大多數的漢代青少年,但是這並不代表着諸葛亮所掌握的知識就能立刻轉化爲實際軍事民政當中的經驗,所以才特意和徐晃說明了有機會就讓諸葛亮體驗體驗,結果沒想到徐晃還真不含糊,二話不說就一杆子將諸葛亮頂到了最前線去……
或許徐晃認爲,只有在生死前線,才能更快的讓諸葛亮掌握和轉化這些原本只是存在於書本上的知識,從純粹的知識,成爲真正的智慧。
『這……』龐統也是苦笑,『這要如何是好?』
龐統還是有些擔心自己的小夥伴。
斐潛默然,他也有些擔心。
只不過,這也是一個過程,或者說是諸葛亮必須成長的一份經歷,或早,或晚,甚至可以說,早一些,比晚一些要更好。
說實在的,有時候斐潛覺得,後世的人雖然知識更多,但是若是論智慧麼,未必比古人就強多少。因爲後世的資訊發達了,教育普及了,導致一些人便認爲是自己變聰明瞭。
就像是懂得一點藥品知識的患者,會在就診的時候指揮醫生開藥,『大夫,我覺得最近走路沒有力氣,給我開些補鈣的藥唄,再給我打幾個吊瓶吧……』
以爲自己懂得教育知識的家長,就會公然噴教師,『你還是老師呢,你懂不懂什麼是皮格馬利翁效應?我家孩子即便是說一加一等於三,那也是創新思維,你也要誇他聰明!賞識教育,懂沒?』
當網絡信息碎片化,當這些零星的知識點可以用便捷的方式來獲取,不用付出什麼代價的時候,往往會讓一些人產生出了一種幻覺,擁有某些知識的自己,就是某個方面的專家。實際上,知識本身不等於智慧,瞭解一部分的知識,也不等於是專家,知道某個知識點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知識背後的研究方法,思想方式,但是便捷的,可以隨時查閱的網絡,卻給了這一些人盲目的自信。
其實網絡也好,書籍也罷,原本是應該成爲認識這個世界的工具,不應該成爲這個世界的一個結論,更甚是一個固定的結論。
就像是斐潛給徐晃講,要讓徐晃多歷練一下諸葛亮,然後諸葛亮就被一杆子捅到前線去了,真要是變成了馬謖前傳,那麼算是誰的錯?
諸葛亮有超出同齡人的知識。但是斐潛擔心諸葛亮會陷入馬謖的坑內,畢竟歷史上諸葛亮也一度非常欣賞馬謖,認爲馬謖可以接自己的班。馬謖在沒有街亭的失敗之前,號稱是博學強記,沒有任何人可以爭論得過他,打遍川蜀無敵手。
而當下諸葛亮的口條自然也是相當的銷魂,攪得鄭玄老老小小一片啞口無言……
擁有知識沒有什麼錯,但是如果只是一味的汲取知識,人反而漸漸的失去思考能力,只能對一些極端的,或是特定的觀點進行條件反射一樣的接收和處理,那樣的諸葛亮不是斐潛想要的。
活學活用,所以,這一關,只能是諸葛亮自己闖過去……
斐潛能幫諸葛一時,但是也幫不了一世,儘快的讓諸葛亮知曉戰爭的殘酷,總比等某一日諸葛真正要負責大軍的時候才明白要好得多。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問題,每個人都要去解決自己的問題,諸葛亮如此,曹洪也是一樣。
現在的曹洪,就覺得心中堵得慌,甚至有要痛哭一場的衝動。
廖化那個該死的傢伙,竟然藏有一隊弩兵,若不是曹洪護衛拼死保護,說不得曹洪就被當場射成了一個篩子!即便是如此,曹洪還是大腿中箭,幸好只是擦着邊過去的,沒傷到中間,要不然曹洪更是會覺得生不如死。
曹洪濤護衛大驚之下,連忙護着曹洪往樊城撤退,於是曹洪對於軍壘的進攻,自然也是不了了理之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畢竟被一個無名小將所擊敗,怎麼樣說,都不見得是一個光榮的事情。
曹洪知道,這一次斐潛的進攻,最主要的目標,並不是真的要侵吞荊襄,當然如果說真的能夠一口氣拿下,斐潛自然也不會客氣……
驃騎將軍斐潛的最主要目的,是爲了削弱曹操,是爲了打斷曹操恢復經濟的進程,是爲侵削曹軍在荊州所獲得的利潤!
因爲現在正當秋收只是,各郡各地的賦稅尚未收攏,若是斐潛早一些來,很多地方的人可能會破罐子破摔,反正莊禾都才成長,即便是燒了毀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是現在就不太一樣了,畢竟已經生長了那麼長時間,投入了那麼多的精力和汗水,眼見着就要收穫了,自然就捨不得就此被損毀,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必然就會好談得許多,甚至會主動找驃騎的人馬商量,不管是賄賂也好,攀交情也罷,反正以此來免除兵災。
這年頭,『匪過如梳,兵過如篦』,真不是什麼虛言,雖然說驃騎將軍的口碑還算是不錯,但是又有誰能保證這口碑不是推廣水軍刷出來的……胡編亂造的,嗯,反正就是那麼一個意思,特別是一些相對來說比較偏一些的區域,訊息閉塞,交通不便,哪裡知道斐潛和曹操究竟有什麼區別,大軍之中又有什麼差異?
而一旦地方豪右真的這麼做了,即便是曹洪曹操能夠明白其中的原由,知道是有這些原因,但是誰又能確定在這些人當中就沒有主動投靠之人?就像是紅杏出了牆,那麼即便是斐潛沒打下荊州,最後撤退了,曹操還能繼續相信這些荊州土著麼?若是不相信,又能如何呢?這種人還值得信賴麼?
同時,反過來若是站在荊州土著的立場上,曹操來了卻不能保護鄉野,使得其不得不自行謀劃以求自保,然後曹操還要求這個要求那個,甚至還怪罪我等通敵……
人和人之所以有各種各樣的矛盾,因爲每個人的立場都不盡相同。
曹洪之所以左右騰挪,前後進兵,最終卻負傷下場,並不是因爲曹洪天生愚笨,而是曹洪是真正站在曹操的角度去衡量思考問題,想着爲曹操排憂解難,當然,在這其中自然也有一部分曹洪個人的情緒,這也是在所難免的,畢竟誰都不是聖人,不可能完全冷靜。
除非是在賢者時間內……
之前樊城被夏侯惇攻克的時候,基本上都是劉磐被夏侯惇壓着打,毫無還手之力,並且因爲雙方的兵卒對比太過於懸殊,所以最終樊城被攻下的時候,並沒有損耗多少防禦的工事,所以曹洪雖然進攻軍壘失敗了,終究還覺得可以退回樊城據守,可是當曹洪真正到了樊城的時候,卻發現樊城的城門緊閉,只聽到城內有些喧囂,但是原本應該站在城池之上值守的兵卒不見了蹤影。
曹洪心中一跳,下意識的停了下來,並沒有立刻靠近城池。
幾名曹軍兵卒上前叫門,卻沒有人迴應。
片刻之後,劉雄從樊城城牆之上露出了腦袋來,哈哈大笑着將一杆曹軍旗幟直丟下城來,『曹子廉!汝中計矣!還不速速下馬受縛!』
劉雄,自然不是那個中山靖王那條線的劉雄,而是關中人,原名叫劉雄鳴,原本也參加過一段時間的黃巾賊,後來見勢不妙,便將自己的名字去了一個字,改稱劉雄,後來麼投奔了斐潛,也算是關中較早棄暗投明投奔斐潛的小股山匪之一,一直以來都在徐晃手下聽令。
徐晃表面上是留了旗號在宛城不動,實際上卻悄悄帶了人馬推進到了筑陽,在和黃忠一碰面,又探查到了曹洪掉頭攻擊軍壘,便立刻令劉雄假裝成夏侯惇的援軍,偷襲了樊城……
曹洪頓時大怒,但是腿上的傷勢讓他的怒火轉眼之間就消散了,旋即下令撤退。
走了一段路之後,曹洪忽然勒住了戰馬,忍不住痛罵出聲,什麼婢養的,什麼豎着的,什麼不當子的,亂吼了一氣。
『將,將軍……』曹洪身邊的護衛面露擔憂。
曹洪深深的吸了幾口氣,然後平息了下來,看了看左右跟着他的手下,都不免有些驚惶之色,沉吟了片刻,便招呼了一聲,說道:『某思慮不周,中了敵軍奸計!方纔一時氣憤,非各位之過,罪責在某!屆時某定然向主公一一說明,勿得加罪於諸位之身!』
在衆人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的時候,曹洪又說道:『方纔抵於樊城之下之時,城中敵軍定然還未得平!某一時不查,竟然被其誆騙!着實可惡!』
曹洪剛纔突然想到,如果說驃騎人馬已經是取得了絕對的控制,一來城中就不會還有嘈雜之聲,二來也會裝作無事的樣子,然後儘可能的誆騙曹洪自己進城,然後設伏偷襲,哪裡會緊閉城門,然後故意丟下曹軍旗幟來?
所以曹洪斷定,其實驃騎人馬恐怕也是剛剛到了樊城不久,未必全數控制了樊城,若是自己當時揮軍進攻,驃騎人馬未必能夠真的分兵來抵抗!說不定自己還有機會重新將樊城奪取回來!
當然也有可能是反其道而行之,故意激怒曹洪,但是這種可能性比較小。因此曹洪方纔失態大罵出口,一部分是罵驃騎麾下狡猾,也有一部分是罵自己當時腦筋沒能轉過彎來……
見曹洪恢復了理智,並且又標明瞭自己願意承擔罪責,不會甩鍋給屬下,曹洪手下的這些殘留兵卒自然也就安心了不少,詢問道:『將軍,我等現在,應往何處?』
曹洪尋思片刻,說道:『某自有安排……』
日漸入夜,軍壘之處,諸葛廖化二人正忙着打掃戰場,收拾殘骸,忽然有斥候急急而來,臉色多少也有些驚惶。『報!發現曹軍山北十五里紮營,篝火約有五百餘!』
夜間紮營,自然就會點燃篝火,而正常來說,一處篝火便是一什之數,那麼加上簡單一個算式,就等同於有五千人的曹軍隊列。
照理而言,廖化和諸葛亮派遣的斥候,應該靠得更近一些,查探虛實,可是纔剛剛一番大戰之下,南下北上的道路也就這麼一條,這些曹軍當然不可能是出來郊遊的,同時廖化和諸葛的斥候也不是驃騎直轄的那一批頂尖好手,在一下子見到了如此多的篝火遍佈漢水之畔,自然也不免有些慌亂。
雖然之前廖化和諸葛殺退了曹洪,但是並不代表廖化和諸葛亮統領的兵卒就完全沒有受到傷害,亦或是轉眼之間又是滿血了,所以當聽到斥候表示有五千曹軍到了面前的時候,不管是廖化還是諸葛亮,心中都是咯噔跳了一下。
若是曹洪惱羞成怒,不管不顧傾城而出,亦或是從新野到了新的曹軍支援,這兩種情況都有可能發生…… Www _ттkan _c○
廖化下令讓斥候嚴密監視曹軍動向之後,便默默的站在了山崗高處,往遠處眺望,似乎能透過沉沉黑夜,看見遠處的篝火後面的重重黑影一般。
若是曹洪傾城而出,那麼多少還有一搏的希望,而如果是新野來了曹軍的援軍,那麼再加上曹洪的兵卒……
另外徐晃什麼時候會到,會不會來得及?
若是徐晃剛好被什麼耽擱了,晚來了一兩天,又將如何?
四野的風呼嘯着,山崗之下的水流滔滔。
『孔明,』廖化問道,『汝意如何?是守,還是……』
諸葛亮坐在石頭上,換了一身輕便衣袍的他,在這個時刻纔多少顯得有些飄逸,沉默了許久之後才說道,『這新增之兵……恐非新野援軍……』
雖然諸葛亮嘴上這麼說,但是自己卻沒有多少的確定,語氣也不是很堅決,因爲諸葛亮也沒有確鑿的證據來證明這一點。
曹操大部隊南下,荊州確實是只有夏侯惇和曹洪二人坐鎮,同時驃騎將軍也派遣了太史慈和朱靈,牽制許縣的兵力,正常來說,許縣的曹軍人馬也不太可能有什麼動作。但是這也只是正常來說,若是不正常呢?
亦或是太史慈那邊被瞞過了,又或是發生了什麼其他的變故,使得曹軍可以從許縣抽調一部分的兵力南下……
此時此刻,諸葛亮才深刻的覺得書上所學的,和實際當中碰到的問題,並不能夠完全一致。至少,六韜之中,說了如何紮營,講了如何列陣防禦,但是就沒有說,也不可能說當下遇到的這個情況,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出長安之前,驃騎將軍曾與某言……』諸葛亮忽然說了一個似乎和當下局面好不相關的話題,『「書中得來終覺淺」……』
廖化斜着腦袋,喃喃的重複唸了兩遍,點點頭,『似乎還有些未盡之意。』
諸葛亮呵呵笑了笑,說道:『驃騎之意是待某返回長安之時,可自行補得後半句……』
廖化問道:『那你現在……補全了沒有?』
諸葛亮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只想到了一點……現在,我們需要重新將當下局面梳理一遍……』
諸葛亮的眼眸在星光之下閃耀着,『夏侯曹氏二人,分據樊城襄陽,其本意爲何?便是企圖互爲犄角,挾持漢水,阻擋吾等,曹軍收服荊州全境……』
廖化點了點頭。
『其二,太史將軍東出河洛,逼近許縣,引而不發,舉而不打,縱然許縣之中有才學豔豔之輩,識破此策,然天子於許,定然需陳兵防禦,不敢鬆懈……』
廖化思索了一下,『沒錯。』
諸葛亮的眼眸越發的明亮起來,『故而,此番兵馬……若是真的曹軍新野援兵,奔襲而來,臨而不戰,反暴行蹤?』
廖化頓時愣了,然後猛的一擊手掌,『對啊!正是此理!』
換個角度來思考,若是曹軍真的援兵到了這邊,是選擇趁廖化諸葛亮不備,連夜發動突襲的勝算更大呢,還是說非得要在廖化諸葛亮面前紮營修整,第二天才光明正大的組織進攻才符合大漢的仁孝道義?
畢竟廖化和諸葛亮二人與曹洪激戰近一整天,聲震四野,若是真的曹軍要派遣援軍前來,曹洪不可能完全不知情,也不可能接收不到命令,所以之前的退卻和現在的捲土重來紮營於前的兩個舉動,相互之間是有矛盾的……
『來人!』廖化叫來了斥候,囑咐道,『且抵近偵查!這些篝火,可能僅是疑兵……』
斥候領命而去。顯然,聽到廖化說這些曹軍篝火是疑兵之後,雖然不能馬上就確定,但是軍中情緒也立刻緩和了不少。
人們都是對於未知的東西會產生恐懼。
一旦變成了已知,又容易從恐懼變成了自大……
不多時,斥候回來了,興奮神色溢於言表,『假的!是假的!篝火之處根本就沒有人!我連去了三個篝火之處,都沒有人!』
廖化呼出一口氣,然後又揚起眉毛來,卻看到諸葛亮在一旁微微搖頭,頓時眉毛又落了下去,沉吟了片刻說道:『既然如此,就不必擔憂!傳令下去,各自戒備,休得鬆懈!』
待傳令兵下去了,廖化才轉過頭來,『既然是假營,何不……』
『雖說是假營,未必沒有埋伏……』諸葛亮笑着說道,『既然立於不敗之地,又何必弄險貪功?』
廖化沉吟片刻,向諸葛亮拱了拱手,『某受教。』
慢慢的,天色漸漸明亮起來,當天邊第一縷的光華傾斜而下,輕撫在諸葛亮的頭上身上的時候,諸葛亮微微笑着,臉上絲毫沒有困頓和疲憊,反而更顯神采,迎着晨風卓然而立,半響之後,輕聲說道:『現在,我大概能明白,驃騎當日之言,後半句是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