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大漢驃騎將軍府衙政事堂外廊,不少小吏聞驃騎震怒,皆不敢近,畏畏縮縮在迴廊之處,或是裝作忘了什麼東西沒帶,掉頭回去,準備避過風頭再來。
政事大堂之外便是兩院,東院基本上是圍繞着將軍府的職能,包括長史、掾屬、令史、御屬等等職務,分別管理兵,器,糧,馬等事項,以及還有關於斐潛個人領地的民生政務,內府護衛等等。
西院,大體上來說就是對外的,各地民政,刑問,教育,生產,商貿,官員考覈,風聞奏事等等,也就是除了直接涉及軍事,以及驃騎斐潛的相關事情,都是西院的統轄範圍。
因此,政務整體流程大概是東西兩院先行處理過後,各以章表遞送到政事大堂,由主政官審覈批覆,再提交驃騎斐潛閱覽,頒佈下發。政事堂主管爲東西兩院主事,而原本東院主事龐統跑去督建拜將祭壇了,自然只剩下了西院主事荀攸。
荀攸被裴潛驅出,默默回到了西院之中。
剛回到西院不久的諸葛瑾見到荀攸黯然回院中,心中不由得生出幾分詫異,畢竟方纔見到斐潛的時候,似乎驃騎心情還不錯,怎麼忽然之間就如此雷霆?
『不知主公所怒何事?可是牽扯西院?』諸葛瑾上前低聲說道。
一些西院掾屬官吏也有些緊張的看着荀攸。
荀攸擺了擺手,『且自散去,無須紛擾,各盡本職,方是正理。』
諸葛瑾原本還待再問兩句,卻見到荀攸沒有談話的心思,也無奈的轉身回來,略微招呼一下其餘掾屬官吏,退下不提。
東院之中。
斐和雖然身爲萬年令,但是又有馬政司之職,加上萬年縣又臨近長安,所以基本上來說大多數時間都在長安辦公,一月當中只有三分之一的時間纔在萬年縣內。
斐和也並非完全是一個蠢人,雖然說馬政司是兼任,而萬年縣纔是正職,但是一個縣令重要,還是一個貼近驃騎的職位重要,確實也不用多說,再加上又是斐潛之下,可以說是斐氏家族之中爲數不多擔任要職之人,更是矜持自傲,略有得意。
斐和此時正盤坐於馬政司內房喝茶,忽然之間有司內小吏幾乎連滾帶爬的撞了進來,頓時引起斐和強烈不滿:『政事堂出入,皆爲國之重要,豈可失禮豕奔如市井瑣細乎!』
小吏吞下口涎,急急說道:『不好了!驃騎,驃騎震怒!欲,欲拿令君!』
斐和一個哆嗦,端着的茶杯頓時打翻,正要問個究竟,卻聽到門外已然鏗鏘,『萬年、馬政主官,斐和斐子成何在?!』
斐和頓時心慌起來,有心想要逃,卻又不敢,而且自知逃也無用,只能是戰戰兢兢走出了房門,正待拱手說些什麼,卻見許褚一擺手,便二話不說轉頭先行,旋即另有二名驃騎護衛上前夾持兩側,瞠目於身,斐和頓時額角冒汗,咳嗽兩聲,方穩了穩心神,舉步向前。
許褚領着斐和到了政事堂院門之前,復矗立於院門之處,然後微微向斐和拱手,蹦出兩字『稍駐』,也不多言,直令人通稟驃騎,說斐和已至。
斐和幾次欲言又止,原本想着要詢問一下許褚,畢竟許褚於政事堂之外,多少也是距離近了些,有沒有聽到什麼具體細節什麼的,可是見許褚一副生人勿進的樣子,躊躇之間又不知道應該如何開口……
遲疑之下,便聽得堂下護衛斷喝,『驃騎傳進萬年令、馬政司從曹!』
斐和額頭之上,豆大的汗珠奔騰而下,不由得舉起袖子擦了擦,然後又整了整衣冠,方忐忑跟着護衛進了政事堂院中,繞過迴廊,擡眼見到堂中斐潛不怒而威,頓時小肚子有些發軟,噗嗤一聲跪倒在地,『臣……臣拜見主公……』
斐潛看了看斐和,『子成位任萬年、馬政,可覺有何異常?』
斐和哆嗦一下,吞了口唾沫,『臣,臣未覺異……異常……』
『萬年今秋可獲賦稅幾何?』斐潛輕輕哼了一聲,旋即問道,『算、口多少?更爲幾人?災免若干?可有戶、平?』
『這個……』斐和急切的想要回想起自己曾經見過的數字,豆大的汗珠又是滾滾而落,滴落在地板之上,但是斐和原本覺得只要主薄統計完畢了,自己想要知道的時候翻看一下數據不就得了麼,所以也根本沒有用心去記憶,當下一時間被斐潛追問起來,吃吃半響也說不出一二來,最終憋出來一句,『臣愚鈍,數目……這個繁多,一時不清……主公欲問此事,不若喚主簿前來……』
『呵呵……』斐潛忍不住笑了出來,然後指了指一旁的坐席,『子成且就坐……』
斐和見斐潛態度似乎和緩下來,偷偷喘了一口氣,連忙謝過,偷偷擦了擦汗,正坐一旁。
『萬年縣中,可有逸聞?』斐潛說道,『子成不妨敘說一二……』萬年縣,乃西漢高帝十年,葬太上皇於櫟陽北原,號萬年陵,後因分置縣郭以爲奉陵邑,方設治所。
說到了閒事,斐和倒是抖擻起精神來,很是詳細的講述了他這一段時間在萬年左近開展的關於詩詞酒會,文學經論等等,畢竟主持民間教化,也是縣令的一部分工作,所以斐和說這些的時候還頗有得意,甚至還吟唱出用來謳歌驃騎將軍斐潛的詩詞:『驃騎定疆兮,恩澤三輔,勤政求賢兮,胸納天下,庇佑蒼生兮……』
『好了,好了……』斐潛哭笑不得,『這麼說來,馬政司內,子成也是主行教化,任人爲用了?』
『是,是,主公所言甚是……』斐和還不是很清楚事態的嚴重性,還以爲這樣就已經過關了,便笑着說道,『正所謂知人善任也。亦如子產之從政也,擇能而使之,馮簡子能斷大事,子大叔美秀而文,公孫揮能知四國之爲,便有諸事,子產乃問四國之爲於子羽,且使多爲辭令。又以馮簡子使斷之,成授子大叔對賓客,是故鮮有敗事也,此乃禮通上下,各取其職……』
斐潛點了點頭,微微笑道:『然子產亦言,夫小人之性,釁於勇,嗇於禍,以足其性而求名焉者……子成以爲然否?』
『啊?』斐和愕然,旋知不妙,頓時心臟通通跳將起來,臉色敗壞。
『萬年事務如此,便怪不得馬政荒廢……』斐潛臉上依舊帶着笑,只不過聲音漸漸冰冷,『諸廄稅草,年季更換,新草復至,舊料何去?病死戰馬,皮筋存庫,肉賈於市,既無數值,亦缺賬目!某兵出豫州,轉戰折損不過千餘,翻返三輔,傷廢戰馬竟倍之!莫道諸廄之中,兇險更勝沙場!』
如今斐潛之下,戰馬數目年年繁殖增加,其中牧草豆料等等,雖然單一而論,價值並沒有多高,奈何數目龐大,而且每到了季節更替的時候,尤其是新牧草存入之時,各處馬廄多多少少都會存有一些舊的牧草和豆料,而這個時候卻只有新入庫多少牧草和豆料的賬目,舊有的那些便是『腐壞廢棄』四字便被全數勾銷。
還有戰損病殘之馬。按照條例,戰馬是有確切賬目的,生則好說,死了也要以馬皮用來勾銷,在這樣的條例賬目之下,這些人亦有對策,馬皮馬筋等入庫,馬肉馬骨等等往往就被拿去售賣,所得之財根本就不入賬。
如果僅僅是這樣,斐潛也不至於多動怒,因爲水至清則無魚,千百年來封建王朝之中,但凡是公權力行政機構,必然有些貓膩污垢私藏手段,吃喝拿用,都屬尋常。可是這一次或許是覺得斐潛當下關注封將,亦或是貪念矇蔽,竟然虛報戰損數目,勾銷鯨吞!
虛報數目,可能並非唯獨此時,應該之前就有,一來數目較小,二來斐和也是尸位素餐,所以之前並沒有發覺,亦或是收受好處,上下沉溺,然後這些蠹蟲膽子就越來越大,不約而同藉着此次驃騎出徵之事,藉此機會多多少少的撈一筆,結果數目加到一起,自然就差額甚多。
賬目會計,春秋戰國之時,往往以純文字敘述而爲記,所用眉目也不是很清晰,從秦代開始,就已經初步有些規模了。
秦代以二柱爲主,也就是出、入兩個方面,但是因爲當時所規定的各項收入及費用支出一般來說是比較固定單一,所以如同流水賬一般的記賬方式,也大體上是勉強夠用。
到了漢代,不僅是簡單登記了出入數目,還需要登記來源和去處,除此之外還加上了庫存,基本上形成了三柱記賬,入、出、餘,基本上來說,可以反映出每一項的來龍去脈,比起春秋先秦來說自然好很多。
但是這種方式,依舊有很大的問題。
斐潛之前就頒佈四柱記賬的方式,並下發讓各地學習改用,但是一來四柱記賬,等於是要將先前舊賬一一盤算,然後補記補全,耗時繁瑣不說,而且還會暴露出很多問題來,所以各地之中並未完全立刻改用,依舊還是很多地方繼續沿用三柱記賬。
所謂『四柱』是指舊管、新收、開除、見在四個部分,也就是在出、入、餘之外,還加上一個結,簡單來說,就是三柱記賬,多數只反映當年情況,而加入結餘賬目,也就是舊管賬之後,年份和年份之間纔不是割裂的,形成了上下聯繫。
就像是之前新田政推動,也受到了舊有制度的阻力一樣,四柱記賬法顯然會傷到很多人的利益。並北之地是斐潛一手打造起來的還好說,像是三輔漢中川蜀之地,沿用舊例日久,加上算數又不同於經學,並非會讀兩個字就能知曉其中奧妙的,所以一直以來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表面上說是要改要改,實際動作根本就不做,一問起來就搬出大量的舊賬本訴苦,然後主事官員又有很多就像是斐和一樣,根本不通數算,一番看這些賬目就像是天書一般,根本不知道如何入手,也自然就一天拖一天,一月拖一月下來……
斐潛將桌案之上的馬政司表章扔到了斐和麪前,『某且問汝,署名之前,可有勾檢核查?可有明察數目?!』
表章紛亂,字字墨色宛如血染。
斐和嚇得渾身發抖,幾次要拿起表章,都掉落下來,最後乾脆放棄,以頭扣地,『臣有罪,有罪……』
『汝亦知有罪?斐氏所以興盛,制衡山東,便是仰仗兵馬強盛!某以馬政任於汝,無異於將斐氏一族身家性命交付汝手!汝竟然如此懈怠,可有顏面自稱斐氏?可有面目告慰汝父?!』斐潛拂袖,停了片刻,又追問道,『汝實言以告,可有私收錢財,收受賄賂?』
『罪臣,罪臣……』斐和連連叩首,『絕無……呃,也就收了些把玩小物,絕無收納錢財!』
斐潛看着,半響不語,最終漠聲道:『且免冠,自去家中待罪。』
斐和顫顫巍巍,自行卸下了頭冠,然後披頭散髮,宛如行屍一般,落魄踉蹌而出。
官場之中,迎來送往,一些人情世故,古往今來難以避免,若是僅僅收了些文人印章,把玩器件,斐和也就是側重於瀆職之罪,相反,如果說斐和不僅是知道了其中的問題,還參與其中並且收受賄賂,以謀私囊,那麼就不僅僅是瀆職一罪了……
政事大堂之中,雖說莊嚴肅穆,富麗堂皇,紅黑色的屏風以金銀勾勒爲飾,硃紅色的圓柱直達房樑,似乎一切都在光明之中,但是實際上在視線所及之外,依舊隱藏黑暗。
一直以來,斐潛都知道其實治下多少有些這樣或是那樣的問題,而且這種問題不是說在朝堂之上發佈一個政令,然後底下就能立刻立竿見影消除隱患的,需要知道華夏自古以來就有一個專有名詞,叫做『三令五申』!
就算是到了後世那種全民上網,信息傳播極快的年代,依舊還有許多小吏,吃拿卡要,惡行惡態,仗着些許權柄瘋狂斂財,更何況是在封建王朝,大漢當下?
斐和被免冠逐出,自然引來衆人側目,還未等回過神來,又聞政事堂當中驃騎再次吩咐:『請徐太史令前來!』
徐嶽所在監測天文之所,在長安之北,驪山之中,偏離長安五六十里,傳令兵前去然後再等徐嶽趕來,已經是天色漸晚,臨近黃昏。
歷朝歷代之中,專研天文學的人,大多數都比較清貧,一則是天文之學浩瀚廣博,真鑽進去了也就多少看不上凡塵俗世,二來真正研究起來,這些數據需要天天觀測,定時定點,日復一日的單調重複,如果不是有大毅力,也難以完成這樣的工作。而既然有大毅力,生活上面的衣食誘惑,聲色犬馬也就自然不太能影響到其本人了。
徐嶽如是,跟着徐嶽的闞澤也是如此。
自從接任了修訂曆法的事項一來,徐嶽和闞澤帶着一羣專注於此的人員,,每日觀察天象,每夜記載星辰,日復一日,月復一月,然後和舊有的歷法進行覈對計算,推演其中因爲天體運動產生出來的偏差積累,再進行切分時辰,覈銷誤差,所有的工作都是枯燥繁瑣,自然怎麼也不可能會有什麼喝喝小酒,縱情聲色的時間。
如果說官員清寒,怕是這些負責觀測天文的官吏,最爲清苦困頓,最沒有什麼油水可以撈取。
所以這一次,斐潛準備拿出來用的,便是徐嶽,以及闞澤等等一系列專注於天文和算術的人員。
『驃騎之意是……』徐嶽是個老實人,反應略有些遲緩,見到了斐潛之後,聽了斐潛的所謂『審計』之策後,依舊有些懵圈,沒能立刻反應過來,甚至還不能領悟到若是真的推行審計,將意味着什麼。
『煩勞師兄抽調精算明數之人,今秋先於三輔勾檢各郡各縣賬目,覈查出入存餘,明悉倉廩,並授四柱賬法,待到明年,便分四組,奔赴並北,隴右,漢中、川蜀覈算!』斐潛不得不再詳細說明了一遍。
審計署下鄉,就問怕不怕,慌不慌?因爲這些審計人員都是從太史令臺之下抽調出來,和其他郡縣都沒有什麼直接上下屬的聯繫,所以自然也就比較少有掣肘。當然,所謂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這麼些人分散四方之後,多多少少可能因爲這個或是那個的原因,被腐化拖下水,也是難免。
不過,斐潛現在手頭上不是還有那一幫子隱在鄉野的墨家之人麼?
明面上審計署覈查地方,暗中有墨家人觀察情況,兩條線同時上報,相互對應,如果這樣還能出問題,那也沒關係,反正三五年之後再來一次,審覈通算,若是翻出舊賬不符,順藤摸瓜就是。
雖說才半日功夫,但是斐潛當面叱責斐和,並且斐和免冠待罪家中的消息,就像是生了翅膀一樣轉眼之間飛到了長安城邑各處,頓時引起許多人的關注,尤其是一些人聽聞後續的徐嶽之事,便是恍然大悟,趁着夜色尚未降臨,城防還未關閉,便急急奔往書坊之中,將什麼例如《周髀算經》、《九章算術》等等書籍一掃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