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浮光聲色

番外 浮光聲色

發佈會做得非常圓滿。他們請了最專業的策劃團隊,前期的炒作案後期的宣傳案,一部部擺在你面前,相輔相成地敲定好了。你甚至都不用自己思考該怎樣答記者問,只用站在他們擺好的燈光下面,然後保持那個笑到僵硬的臉型就行。

發佈會的時候我坐在陳默旁邊。其實我既不是編劇也不是製片人監製之流,甚至連個顧問都不算,只是個原著,按道理請都沒必要請我。但他們按照策劃案,非常誠懇地請我來了。

咔嚓,咔嚓,咔嚓。所有人臉上都帶着高度的淡定。誰都知道,我和陳默被據傳“同居”的照片這幾天在天涯上傳得沸沸揚揚,比李澤楷古天樂還要真相。

但是記者們的問題都不痛不癢,至少對我來說是——因爲讀者們平時在書評區裡直接戳我的戳得比這狠多了。

倒是有人問陳默:“您希望把脫掉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回來嗎?”

結果司儀搶過話筒說:“好的,下面我們進入下一個環節——”

百無聊賴。

結束時已經到晚上了。我們被車載着送去慶功宴,慶功宴上滿是不認識的人。最後一身疲倦卻又覺得精神旺盛到空虛——果然,這羣娛樂業的人永遠不打算結束狂歡,快半夜我們再被載到某個隱蔽的夜總會裡喝酒。

他們像鬼魅一樣,一進來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不,也不完全是黑暗;這裡和所有你能想象的歌舞廳一樣,充滿了噪雜的音樂、曖昧的氣息,五顏六色的燈光。

我和陳默被單獨丟在某個包廂裡,大屏幕幽幽地閃着光。

我喝得有點多。剛纔在外面被風吹了一吹,覺得腦袋有些痛。我靠在一邊睏倦地說:“我以前其實來過一次這地方,在工體那邊。但是沒進包廂。”

我說:“而且我沒呆多久就走了。”

我說:“那時候……蠻久以前了。但其實也不是蠻久……但總覺得好像過了很久一樣……”

我還應該記得那個工體之夜的燈光,記得那雙湖水一樣的壓抑的眼睛……

陳默對服務員說:“請拿根吸管過來,謝謝。”

我倒在一邊,沉浸在沙發上粘膩曖昧、又模糊的氣味之中。我說:“陳默,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們都不知道。讀者們都要我寫一個happyending,什麼是happyending?happyending的定義又是什麼?好吧,就算我知道什麼是happyending,我寫得出來嗎?我根本就不快樂。我怎麼寫出一個happending來呢?”

我說:“這篇文終於***完結了。爽,真他媽爽。我再也不寫這樣的文了,再也寫不出來這樣的文了。讀者們就盡情地不高興去吧……明明最不開心的是我,我怎麼寫一個happyending讓他們開心?”

我看着服務員姑娘羞澀地走進來,遞給他一些吸管,然後他對她一笑說聲謝謝,她在黑暗中臉紅着羞澀地跑出去了還帶上門——我說:“什麼是badending?陳默我告訴你……badending就是生活。”

他從剛纔開始到現在一直沒說話。我茫然而抑鬱地看着他,屏幕上還放着某些模模糊糊的音樂。我的視線也有些模糊了。我看到他把一個裝瓜子的小碟子清空,然後掏出一個小東西往上灑上一些白色的粉末,再把吸管對準小碟子——

等下!

我瞬間就清醒過來,一下子從沙發上歪着跳起來,震驚地看着他。

他轉過一張無上色相的臉,萬千浮生都在那雙眼睛裡起起伏伏:“你要不要來?”那聲音依舊淡定而低沉,就像直接從電影裡走出來的一樣。

我指着他,眼睛快要掉出來:“你……!你……!我……你……”

我們對視了半晌,看了片刻後我還是果斷敗下陣來,怏怏地低下頭。“好吧,”我覺得自己一定更抑鬱了,“我知道你們圈子中很多人都這個……但我以前不知道你也……”

他淡淡地揮揮手,眼神模糊,掏出打火機抽了口煙:“現在知道了。”

我覺得自己無話可說。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說:“……這個對身體不好。”

他靠在軟墊上,眯着一雙眼睛,聲音依舊沉沉的:“我怎麼不知道這個對身體不好?有時候沒辦法,壓力太大,控制住自己,一兩次不要太多,其實也沒什麼……一般都抽點軟性的,比如大麻,或者打迷幻藥。”

我望着他說:“吃藥了真的會變得很快樂?”

他深深地吸了口煙,過了一會兒才搖搖頭,篤定地說:“其實用處也不是很大,暫時飄一會兒。你的話……藥效過去了可能更難受。”

我默然,低頭說:“我以前不知道你也不開心……你看起來總是很有幹勁的樣子。”

“哪有。”他笑着說,“你肯定覺得我在片子裡很有幹勁。那是要給公衆看的,公衆就想看你充滿幹勁,誰想花錢買你的垂頭喪氣……”

我一聽覺得更抑鬱了。轉身倒在墊子上,茫然地望着屏幕。醉生夢死。

我聽見自己說:“陳默,你是不是很不開心?進這一行你後不後悔?”

他已經不抽菸了,放下菸頭,打了個呵欠——美人打呵欠看起來也何其美!我看着他慢慢地問:“你後悔過?”

我說:“不。”

他就笑了:“那就一樣咯。做一行,愛一行,我很敬業的。陪酒陪睡,都得挺着上……在別處也一樣,哪行不一樣?”

過了一會兒他又感嘆般地說:“其實沒人能有你那麼有運氣……你自己說是不是?”

我望着他說:“是啊……還有誰比我運氣更好?才寫了幾年就拿這麼多錢,書都還拍成片,我現在開始不寫都無所謂,一輩子錢都賺夠……”說到後面我聲音愈來愈低,頭痛欲裂。

我想起他留給我的日記裡最後一段怎麼說的,他說我給你留了很多東西,慢慢的你會都接收到,我曾說過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給你,但你也一直沒說你想要什麼,我也不知道你想要什麼。所以我只能把我自己想給你的東西給你了……他什麼時候開始佈置這個投資的?

拍片,嚇。我以前以爲《重生之武藤蘭》是世界上最不可能真正拍出來的劇本。

現在是電影,以後是什麼呢?我還得慢慢活下去,慢慢看到他留給我的東西……是不是?

他說:“是啊……所以我跟着你一起走運,再拍幾部一輩子的錢也賺夠了,跑去隱居都無所謂。”

我立刻轉頭看着他:“你要退圈?”

“安啦,安啦。”他說,“哪這麼容易退……但總是要退的,這事不能做一輩子。只是退了也不知道能做什麼……”他有些悵惘地說,“已經習慣了只會做爲公衆而生活的人了,以後肯定會寂寞吧……但那時候小,年輕,腦子裡全是夢想的時候,真心想過要做一輩子演員。後來入行了才知道真不可能。”

我盯着屏幕說:“以前我也想過寫一輩子的……”

“現在不想寫了?”他笑着喝了一杯酒,恍恍惚惚地說:“你現在是在鬧情緒,過幾天就好了。”

“大概吧。”我茫然地說,“真不寫了也不知道要去幹什麼……”

“下一部文有沒有構思?”

“有啊……有很多,所以不知道寫哪一個。”

“加油啊,”他說,“我還等着你再寫幾本我繼續主演,讓我把脫掉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回來呢。”

我們都笑了。雖然我們語言間這樣坦蕩,簡直毫無掩飾,彷彿我們就是真正開心的笑了一樣——是,我們是真正地笑了,可這笑聲聽起來都是如此苦澀,充滿了各自沉浸在各自世界裡的茫然和恍惚。

最後我還是停下來沒笑了。我對他說:“我還是沒法寫一個happyending,不管讀者怎麼要求,我就是寫不出來。現在幾點了?”

他看了看手機說:“快凌晨了。”

我說:“哦……那太好了。你知道麼……每天我睜開眼睛看見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都充滿了絕望。我去跑步,去游泳,看各種各樣的書……都沒用。我連微博都不想上,微博上各種各樣的信息,包括政治方面的,一條都不想轉。一點都不想關心。我是不是該去嗑點藥振奮一下呢?……”

他聽我說完,轉過頭來,像慢動作一樣把嘴脣靠過來——靠得太近了。那雙浮生萬千都在其中起伏的眼睛就在我面前,我覺得自己都要被那雙眼睛的海洋所吞沒了。

然後他分開我,搖搖頭低沉沉地說:“恐怕性也不行,你覺得呢?”

我大笑。我把腦袋靠在他膝蓋上大笑着說:“喂,你知道麼,外面都在傳說我們兩搞上了……真搞一下也沒什麼啊,我無所謂的……比這更不可思議的事情我都經歷過了,亂搞一下有什麼呢?外面的人一定很嫉妒我,因爲你長的又好技術又好,對吧對吧……”

他也笑,拿着話筒說:“你要不要喊幾個妹妹進來唱唱歌開心一下?”

我說:“不要。現在看到姑娘唱歌我就緊張……百合子前一次,對着我眼淚汪汪地唱那麼久的《我知道你很難過》,唱得我都要哭了。開心不起來……我和你說,我現在最怕什麼梁靜茹王菲蔡依林,什麼終於看開愛回不來,什麼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後,什麼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倖免……我寧可去聽少女時代,反正聽不懂。”

他慢慢吃掉一片橘子,笑嘻嘻地說:“那好啊,原來你現在喜歡少時啊?下次有機會去東京頒獎典禮上要是碰到她們了,我幫你要簽名cd。”

我說:“好,陳默,你太貼心了,不愧是傳說中我的好基友。你會不會唱日文版的《gee》?可歡騰了,ac上還有金坷垃藍藍路業務員德國boy和元首的合唱版,****BBBBBB~~~~****BBBBBB……”

他把橘子放下來,捏起話筒。我笑着說加油啊,爭取早日出唱片,我拉上圈內所有會寫詞的給你寫歌詞。

結果他一開口我就笑了。大概是故意搞怪,那聲音聽起來囧囧有神的,歌詞也模糊不清,慢慢地我就困了,忍不住睡着了。

睡着以前我還是堅持住很聽了一會兒,聽他唱:“你也不必真誠再說愛我,反正我的靈魂已片片凋落,慢慢的拼湊,慢慢的拼湊拼湊成一個完全不屬於真正的我——”驟然讓人想到“一個破碎的你如何拼起一個破碎的我”,不知爲什麼又覺得好笑,還是笑出來了。

他對着迷迷糊糊的我說了些什麼,好像是:“林可啊……你也別再這樣了,還能怎麼樣呢?我們什麼都沒有……只能現在開心一下……idol就是要別人大量的愛才能生活下去的人,也是給大多數人造夢的人……”

然後我果真睡着了,在模模糊糊的音樂、迷離的酒氣和流離的燈光之中。

我果然又回到了那片海。一個穿白襯衫的少年在海岸邊等着我。他捲起褲管,帶着一頂漁夫帽,看上去比以前更結實更健康了——看上去甚至不再是個少年了。

但我知道,在我心裡,他永遠是個少年。

遠處傳來了汽笛悠長的鳴叫聲。我對他拼命揮手,不管不顧地跑過去,一踩一地的沙:“喂——兒子——”

“爸爸真是的。”一個溫柔的手臂抱住了我,他的聲音輕輕的,就像廣播劇裡那麼好聽:“怎麼這麼不小心呢?這裡都是礁石,小心別摔倒了。”

“兒子!”我死死拉住他,驀然發現他一下子長到那麼高了,比之前高了那麼多,竟然能整個地抱住我——“兒子!你要到哪裡去!”

“爸爸。”陳聿哲溫柔地望着我說,“我要走了呀。你不是寫完了嗎?你還寫了一個badending結局呢。”

“不要!”我驚恐地說,“你就要這樣丟掉爸爸不管了嗎!你們都要這麼走了嗎!不要啊!你!你們……我回去就改結局!我改結局行嗎!”

“你在說什麼呀,爸爸,”他輕暱地捏了捏我的臉說,“爸爸真是小孩子脾氣。”

“兒子!”我抱住他痛哭流涕,“他們都走了也就算了!兒子你不能也這麼走了啊!”

他背後,海上慢慢地駛來了一條巨大的船。汽笛聲鳴叫的那麼長,它看起來是如此的豪華,堪比泰坦尼克號——我心中的恐懼更深了。

“爸爸。”他輕輕地笑着說,“爸爸知道這裡是那片海吧……爸爸現在還想找那個燈塔邊的人嗎?就是爸爸的夢境第四層裡的那個人。我把他藏起來了……如果爸爸想要見他,我可以帶爸爸去。我必須離開了。”

“不……不行!”我淚流滿面地說,“什麼燈塔都去死一死啊!我什麼都不要了!什麼都不要了!兒子你不能就這麼走了啊!不……不行!……”

他把手指豎起來,放在我的嘴脣前,眼睛笑起來彎彎的,看起來無比深情:“噓——爸爸,聽。”

我驚悚地擡起頭,聽到了幽幽的樂曲聲——夾雜着汽笛的鳴叫,是從那條大船上傳過來的;那旋律無比熟悉,好似一支用不罷休的圓舞曲,正在唱:

……這是!這是!這是《當我們年輕時》!即將開走的船上奏着《當我們年輕時》,這是標準的離別戲——

我聲淚俱下,死死拉住陳聿哲:“兒子!你別走啊!”

他笑着再次抱了抱我,對着我的耳朵說:“就這樣要分別了吧,嗯,當我們年輕時——可是我們年輕的日子,就要結束了……”

我看着他當着我的面上甲板。一陣無比巨大的恐懼、痛苦、被拋棄的難過徹底吞噬了我……不,不,你們永遠不會懂的,這比我之前所有經歷過的被分離的痛苦都要更痛苦——因爲他們都生如傾蓋之交,或又故人心易變,永遠不會如陳聿哲這般懂得我——

我還記得在夢中我是何其絕望。太陽那麼大,甲板上的帆被風吹得鼓起來。海洋的氣息近在鼻孔前,我對着那艘要開走的船拼命喊拼命叫,終於什麼也叫不出來了,眼睜睜地看着它開離海邊,最後絕望地倒下。

“真是笨蛋爸爸。”

那個聲音又在我耳邊輕輕地響起來。我茫然地擡起頭,發現眼前陽光燦爛,海鷗飛過甲板,我兒子正頂着一張大大的臉傲嬌成怒地瞪着我。

“爸爸真是笨蛋!”他氣鼓鼓地指着我——只有這時候他才又像個小孩子;“我原來的故事結束了,所以要離開原來的海岸,到更廣闊、更喧囂的大海中央去,展開新的故事。新的故事怎麼可以沒有爸爸呢?剛纔那都是在開玩笑啦!這都看不出來!”

“啊……”我訥訥地看着他,“兒子……你不走了?”

“走!當然要走了!帶上爸爸一起走!爸爸真是巴嘎!”

我鼻子一酸,在夢中幾欲再次掉下眼淚來。他這時候才驟然重新變得溫柔起來,伸過手擦擦我的眼角,輕聲說:“爸爸別哭啦,像個小孩子一樣,哭哭啼啼的。人生的路還有這麼長,我們的未來纔剛剛開始,不是嗎?”

他的白襯衣帶着水洗的氣味,被陽光薰得暖暖的。我點點頭,哽咽地說:“嗯。”

他一轉頭,那一刻王霸之氣灌滿全身,一腳踏上船舷,豪情萬丈地喊道:“全力加速——出發!到新的愛和喧囂裡、到一個沒有黑暗的地方里去!”

那一刻陽光正好,海風吹過全身,可是一點都不冷。

我在夢裡看着太陽,忍不住笑了出來。就這樣開下去吧——這一刻,我從未覺得自己在陽光下生活,生活得有這樣幸福過。我是被愛環繞的人啊……被某些特別的、重要的人愛過,也被很多我並不熟識的人愛過……但我的身邊其實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愛,正如陳默說的,idol就是要大量的愛才能活下去的人啊。

不管我活得怎樣,那些愛都籠罩在我身邊,成爲祝福也好枷鎖也好,過去的他們決定着現在的我,未來的我則是現在的我的作品——他們一直和我一起,塑造着我。他們一直在我身邊。

我在夢裡大大地笑出來了。不管我快樂還是絕望,不管是happyending還是badending,我最終是幸福的……因爲能我有這樣多,這樣多的愛,載着滿滿一船,出海而去,駛向未知的、漫長的遠方。

暗影裡再多浮光聲色、醉生夢死,那又能如何,明朝醒來,我們依然能揚帆遠行,開往新的愛和喧囂。

願我們都能在沒有黑暗的地方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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