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誰在人羣裡說了這麼一句,賈志敏聞聲驚愕轉頭,卻只見孟平默不作聲地朝這邊走了過來。他脫掉外袍就跳了下去,黑黢黢的西湖水面頓時起了波瀾。孟平潛入水中四下搜尋常臺笙身影,但卻一無所獲。
這丫頭是瘋了嗎?明明是個旱鴨子卻敢往水裡跳,不是找死嗎?!
孟平憋着一口氣浮上水面,此時已有船工小廝入水來尋常臺笙,他擡頭看看,賈志敏站在船上道:“你先上來。”
船工給他放了繩子。孟平上了船,小廝連忙上前給他裹上外袍。他涼涼看了一眼段書意,很是不滿道:“不知公子與常臺笙有何恩怨,但將不懂水性之人推下水也太歹毒了些,萬一出了人命,公子擔得起?”
孟平並非不知他是端王世子,但因段書意原本就是僞裝成富商身份在蘇杭一帶行走,也實在沒必要揭穿他。何況這些宗藩子弟實在是太囂張,做的事素來令人覺得噁心,能借此指摘一兩句也能解心頭憤恨。
段書意沉靜站着,淡瞥孟平一眼,聲音平平:“是她自己跳的,何故怪到在下頭上?”
孟平冷笑:“誰都知道她不懂水性,她自己往下跳難道是打算尋死嗎?方纔還有人說聽到了巴掌聲,試問不是起了爭執你推她下水麼?”
孟平這盆污水潑得毫不留情。他早聞段書意爲人風流,覺得事情大概是段書意看上了常臺笙,而常臺笙卻不從,之後甩了他一巴掌隨後就腦子發熱地跳了湖。
就這麼說來,段書意便是逼得她跳湖的元兇。
“若存私心,自有偏向。無憑無證,如何說都可以。”段書意看一眼水面,平靜淡穩地回道:“等找到人再說罷。”
“這話倒是說得輕巧,若那人當真溺死,豈不是死無對證?”
“夠了!”賈志敏陡然喝了一聲,臉色沉肅地看了看這兩人,隨即看向水面,見四下一片忙碌,卻絲毫未得尋到人的消息,內心自然焦急萬分,恨不得自己跳下去找。
周遭竊竊私語聲不停,議論紛紛中有人站出來道:“先報官罷,五臺館李館主呢?”
今日李崧也在,因他岳父便是杭州知府,大家自然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以李崧名義去報官。李崧警覺地看看那位身份可疑的西南富商,猶豫片刻,又礙於周圍人的壓力,竟當真喊了小廝道:“船一到岸,便去報官。”
他話音剛落,一直站在暗處的段書意隨從有些忍不住了。雖世子殿下多番叮囑不能輕易暴露身份,可這隨從眼看着世子被一羣不明是非的烏合之衆推至風口浪尖,竟還要被扯去見官,忙要上前護住段書意,沒料段書意卻遙遙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出頭。
宗室子弟若離開封地,縱使再小的過失也容易被當成大錯揪着。自正德元年至今,短短二十年,便有多位宗室子弟被革爲庶人。究其緣由,大多也不過是“慢誨無禮”、“屢訓不悛”、“過惡”等等,遠沒有到大逆不道要被革去宗籍的程度。
宗枝繁衍無窮,宗祿負荷沉重,朝廷想方設法削藩,以各種名義對於勢單力薄的藩地動過手,而端晉二府,則一直未敢妄動。
儘管如此,端晉二府的人在外走動時也極是注意,大多時候都是隱瞞身份行事,一來是圖自在,二來則是以此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段書意扮成西南客商,很大程度上也是出於這些緣由考慮。
若在藩地外顯露身份,甚至還牽扯地方上的案子,便是引上身的火。地方官識趣還好,若不識趣,徑直報上去,那就不是小事情了。
段書意雖非謹小慎微之人,但這個節骨眼上,他也得考量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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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一衆人到處在尋常臺笙,而另一邊,渾身溼漉漉的常臺笙則已爬上了岸。夜色中人煙稀少,她甚至未作任何停留,悶着頭便徑直往回走。迷濛細雨仍未停,路上行人寥寥,常臺笙腳步不停地回了芥堂。
這時辰謝氏應還未睡,常臺笙怕她看到自己這模樣會擔心,故而她未回府,卻是回芥堂換衣裳。芥堂如今幾乎已全部搬至西山,這裡留下的人極少,加上此時是夜晚,更是冷清。
常臺笙穿過空無一人的堂間,嗅着陳年書墨香氣步入內廊,在後院房間找出乾淨衣裳換上。因爲太冷的緣故,她又折回前邊生了炭盆,拖了張小凳子坐在炭盆前努力想要讓自己暖和起來。髮根溼嗒嗒的,貼着頭皮冷得人發顫。
常臺笙雙手努力緊握,頭痛鋪天蓋地襲來,令人忍不住咬緊牙。除卻雙手,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身體也在微顫,大有不受控之感。這樣的無助是難以抑制的,需要人支撐幫扶,可身邊……卻無一人。
常臺笙深埋下頭,呼吸聲之中都有痛苦難熬的意味。
常臺笙雙眼緊閉,忽覺有人從身後給她蓋了一條毯子,隨後響起一聲略熟悉的女聲來:“東家……”
聞得這聲音,常臺笙卻沒有擡頭,仍舊是蜷坐着,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聲音裡卻有過勞的疲憊與嘶啞:“有事麼?”
這聲音的主人正是張怡青。今日雖非她值夜,但她卻在芥堂多留了一會兒,看到前堂有動靜,就悄悄瞧了一眼,看到是頭髮潮溼的常臺笙在前邊烤火,又見她渾身發抖,遂自作主張取了毯子給她蓋上。
她支吾了半天也沒回常臺笙的話。常臺笙遂也不再接着問她,直到頭髮烘得半乾,神智緩過一些來,這才擡起頭,轉過去看她。黯光中張怡青的神情看起來有些奇怪,張皇侷促,又伴着一些愧疚。
常臺笙知她有話想說,也不逼她,緩聲道:“有什麼難處儘管提,不必見外。”
張怡青忙搖頭,想了想只小心翼翼說:“我尋到阿姊了……”
這話聽起來雖還算完整,但應還有後半句。她阿姊怎麼了?雖尋到了卻不幸落了難需要人伸手幫忙?
常臺笙靜等着她說這後半句,可張怡青那兒卻半天都沒下文。
於是常臺笙也只能忍着頭痛說一句:“好事。”
張怡青輕輕咬脣,常臺笙已是起了身,看向她道:“拿把傘給我。”
張怡青點點頭,忙轉身去給常臺笙找傘。
常臺笙看着她的背影微蹙眉。說實話她並不確信這丫頭會替她保密行蹤,但張怡青今晚表現有些反常,故而她想博一博。
常臺笙一邊想着一邊迅速將頭髮束好,張怡青回來時,她已穿戴齊整,若臉色好一些,全然看不出來是剛剛從西湖裡爬出來的。
張怡青雙手捧着將傘遞過去,姿態恭敬眉頭還是緊着,似乎心事重重。
常臺笙接過傘,張怡青送她出門,到門口時常臺笙撐起傘,背對着張怡青道:“我近來很累,想離開一陣子。我今晚來這裡的事,同誰也不要說。”
張怡青低着頭,也未作迴應,心中一陣掙扎,在常臺笙邁出門時終是擡頭說了一句:“東家保重身體。”
常臺笙步子微頓,她手還微微抖,頭痛依舊,而張怡青的聲音在這雨霧中聽得又有些飄渺,令人神思混亂。
保重身體,在這節骨眼聽來可當真是……別有意味的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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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不停,夜還未深,商煜收回脈枕,同坐在對面的楊友心道:“楊堂主脈象很好,只是有些過勞,歇歇便好。”
楊友心漫不經心地看他一眼,岔開了話題:“你出的那點子當真有用麼?我看常臺笙現如今好得很呢。”
商煜低頭收拾着藥箱,半晌才擡首,神情淡淡,語氣中是不容置疑的篤定:“她素來疑心病很重,那些就足夠摧毀她了。”
楊友心輕擡擡眉毛,別有意味地瞥了瞥商煜,又道:“聽聞明日程夫人的案子就要再審,不去牢中探望一番?”
“正要去。”
商煜說完剛起身,屋外管事忽跑了進來,忙湊到楊友心身旁小聲道:“東家不好了,那位主子今日去西湖船宴,恰碰上芥堂常堂主落水,被人給誣陷了,現如今官府都去拿人問話了。”
楊友心眉頭輕蹙了一下,轉而看向商煜:“商大夫還不走麼?”
商煜聞言背過藥箱,低着頭便出去了。他走了兩步,便聽得裡面有小侍的聲音傳來:“堂主,商大夫留下的這藥現在要吃麼?”
楊友心輕輕冷笑,聲音很低:“你說呢?”
醫者用藥本是救死扶傷,但若醫德喪盡心懷不軌,用藥便是禍害。
楊友心又豈會當真信他?
商煜站在走廊裡隱隱約約聽到這些,神情還是老樣子,步子輕緩地行至走廊拐角處,回頭看了一眼,脣角微微彎起一個弧度,眸中卻是慘淡涼意。
外邊夜雨還在下着,商煜上了馬車,徑直去了衙門。差役們似乎都很忙,雨天晚上竟也不得歇,說是要去西湖撈人,也不知能不能尋到。商煜方纔聽楊家管事小聲同楊友心說了常臺笙在船宴落水一事,心中便料到差役們是爲此事在忙。
但他似乎並不擔心常臺笙生死,徑直去了牢房。這其中早有被他買通的獄卒,趁着換班時悄悄放他進去,又叮囑他不能留太久。商煜淡聲說知道了,隨後便孤身一人一路走向程夫人那間。
因涉及兩重命案,故而程夫人被單獨關在一處,且位置很偏,並不招眼。商煜走到牢門前時,程夫人蜷在角落裡閉眼睡着,頭髮已是散了,眉目在這黯光映照下卻是很沉靜,身上囚衣似有血痕,想來也應是受過刑罰。
商煜擱下沉重的藥箱看向程夫人。程夫人聞得動靜緩緩睜開眼,偏過頭來看着他,反應過來後陡然起身撲了過去,抓住鐵欄的模樣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她雙眼忽瞪得很大,臉色焦急:“你有辦法的,有辦法救我出去,你不能讓我頂罪……不是我要殺他的,不是我……”
商煜神色漠然地看着她這模樣,聲音更是沒有什麼情緒:“你很想活着麼?”
程夫人雙手緊握冰冷鐵欄,拼命點了點頭。
“想活得好是麼?”
程夫人又連忙點點頭,其中一隻手甚至已探出去拽住了商煜的衣裳,似乎希望能從那裡獲取幫助而免於一死。
商煜依舊面無表情,聲音平淡如水地說了下去:“從何時開始有這般念頭的呢……只要自己過得舒心便不顧他人死活,即便是自己骨肉也可以隨時放棄,這世上還有什麼是你看重的呢?”
“你、你爲何說這個……”程夫人全然不懂他的意圖,一臉茫然地擡首看着他,揪着他衣裳的手卻更用力。
“想幫你回憶一番熱鬧往事。”
商煜的聲音平靜極了,眸光裡仍毫無波瀾。他接着道:“進程府之前你是蘇府妾室,有個聰慧得無人能敵的兒子,你嫌他拖累,遂打算餓死他。可他偏偏命好,非但沒有被餓死,反倒是被尚書府收養,衣食無憂令人豔羨。如今見他這樣,你可後悔過?”
程夫人當然知道他是在說陳儼,故而忙擺手道:“求你不要提這些……”
“當初拋棄骨肉時毫不心軟,如今卻是不敢提了。怕遭報應麼?還是你心中的鬼根本不止這一個?”
他的聲音在這不分日夜的潮溼牢獄中冷清得有些瘮人,程夫人抓着他衣裳料子的手有些微抖,眸中亦是有些驚惶之意,她張了張嘴,最終卻沒能說得出口。
商煜的平靜甚至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他從未想過自己能心平氣和到這程度,多年來沉甸甸的憤怒與怨恨無他處可消解,只能獨自咀嚼吞嚥。時間久了,便深入骨血,外表看着無礙,內裡卻病入膏肓。
而他此時,平靜得有些詭異。
程夫人看着他這模樣似乎有些怕一般,神色微變了變。
商煜卻道:“也許陳儼至今不明白爲何當年你拋棄他時那般輕車熟路,容易得好像只是剪了頭髮指甲,因你並非頭一回做這等事,難道不是麼?”
程夫人手一抖,竟是鬆開了拽着他衣裳的那隻手,語聲裡有些顫意:“你、你是誰……”
“我是被你鎖在柴房裡差點餓死的那個倒黴傢伙,可憐我那時還在襁褓中便被拋棄,而救我的那所謂恩人……”商煜忽閉眼頓了一頓,再睜開眼時對上的便是程夫人一臉錯愕的表情。
程夫人驚得整個人都往後退了一步,因身子不穩差點摔倒。
商煜臉色淡淡,他忽低頭拉起自己的衣袖至上臂,在昏黃燭光的映照下,手臂上竟是傷痕累累,看着已有許多年份,疤痕都已變形。
程夫人看着心驚,商煜卻對上她的眸,緩緩道:“遠不止這些。”他說着說着便要停頓一下,那些糟糕回憶對他而言只是無止境的苦痛與羞辱,是永生無法擺脫的噩夢。年少時的無力反抗,到後來的麻木,將所有的噁心往事面不改色地一一吞嚥,卻沃養了心中仇恨。
程夫人臉色慘白,商煜接着道:“當初若你沒有放棄我,我便不會遇上這類衣冠禽獸,即便日子清貧難熬,但好歹乾淨。又或者,你索性在那時便直接殺了我,多好?”他說着說着,脣角漸漸浮上一絲自嘲笑意:“那時若不留活口不給希望,也省得今日有人阻撓你的好日子。”
程夫人已不知如何是好,她萬萬沒想到那孩子還或者,眼下竟還站在她的面前,幫她“回憶”那些往事。她顫手指着商煜:“你……你定是亂說……”
商煜已懶得同她再證明什麼,緩緩放下袖子:“這些傷害,都是你帶給我的。若你當初不那般冷血,也許今日一切都會不同。可諸事已回不去,只能讓一切到此爲止。該結束了。”
“什、什麼意思……”
他緩緩道:“程康本就是你所毒害,而商墨也是你下的手。”
“但不是我要殺他的!”程夫人急着辯駁。
“是我要殺的。”商煜對此竟沒有否認,他語聲低慢,卻又有壓制意味:“我恨他收留我,恨他對我做的一切,他讓我覺得噁心。”
他說着甚至將手伸進鐵欄一把抓過程夫人,眼眸中露出難得煞氣:“那時你能爲了自己生路放棄骨肉性命,如今你又能爲骨肉性命做些什麼?明日重審時將我供出來以求免刑嗎?別天真了,放棄別人若總能讓你得利,你便不會是如今這下場了。”
他霍地鬆開手,神情裡竟有一絲說不清的苦痛:“真是……作孽。”
程夫人向後跌坐在地,雙目失神,竟是有一瞬的呆滯。
此時獄卒已是在外裝模作樣地咳嗽了幾聲催促商煜離開了。
但商煜卻未立即走,而是俯身自藥箱中取出一隻極小的藥瓶遞了過去。
較之不到迫不得已被人砍頭結束性命,對於程夫人而言,選擇自己主動了結此生也許更難。不知爲何,商煜竟想要試一試,在這二者之間,她會如何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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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夜漸漸深了,也更陰潮,常臺笙獨自在房間裡收拾東西,卻忽聽得外面響起了敲門聲。剛打算入睡的門房重新披好外袍去開了門,卻見門口站着的是個沒見過的男子,忙道:“有事明日再來罷。”
孟平見這門房一臉怠懶欲睡的模樣,吼道:“明日還來得及嗎?!”
“怎、怎麼了……”昏昏欲睡的門房被他嚇了一大跳,孟平已是一把推開他徑直進了府:“尚書夫人還在這府裡嗎?”
他本意是想來跟謝氏說常臺笙落水一事,可沒料才往裡走了兩步,常臺笙就已經迎面走了過來。孟平陡然愣住,像見了鬼似的驚道:“你、你不是不會水的嗎?!”
他甚至有些不信自己的眼睛,擡手用力地揉了揉。
常臺笙卻仍舊一臉沉定地站在他面前,只說道:“我打算明日離杭,你今日就當沒有見過我。”
作者有話要說:年尾病到年頭,太耗耐心和熱情了,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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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
陳儼:感覺我快要見到常老闆了呢,喲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