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你輸了呢,”坐在對面的男人慢條斯理地品着手邊的茶,淡瞥一眼陳儼的臉,長指自棋罐裡拈了一隻白棋,輕輕慢慢地擱在了棋盤上。
陳儼則沒有回他,驕傲的自尊心以及強烈的歸家意願不容許這樣的假設存在。這時候已很晚,他得儘量在子時之前趕回去。他甚至可以想象到常臺笙因找不到他而着急的樣子,但她必定是找不到他的。他這樣聰明都尚且不知道對方是誰,又何況資質平平想象力匱乏的常臺笙。
陳儼的棋藝在京城無人能出其右,幾乎沒有對手。而面前正在下的這局棋也並沒有什麼懸念,對面的男人似乎並沒有一定要贏他的決心,落棋謹慎但算不上嚴密,且還有一絲莫名的玩味在其中。手法則是能拖就拖,懶洋洋的像是在逗一隻貓。
最後終結棋局的一隻黑棋仰面落下,宣告了陳儼的勝利。他毫不猶豫地起了身,竟在這時拿起手邊的茶盞抿了一口微涼的茶,果然……很好喝。茶香在脣齒之間迴盪,甘味慢慢回了一些,陳儼擱下茶盞,道:“到你兌現承諾的時候了。”
對方輕輕地笑了一下:“你手腳俱無阻礙,我沒有攔着你走啊。”聲音清雅甚至帶了一絲戲弄的意味。
是要他自己走出去?那太好了。
讓一個瞎子從陌生的府裡走回家這般行徑雖然有些過分,但是對於陳儼而言,只要這樣走一遍,他第二日就能循着記憶走回來。
陳儼這時候直接轉過了身,正要往門口走時,身後忽響起一聲:“等等。”
顯然對方沒有那麼蠢,不會放任一個記憶力超羣的人就這樣離開,很快陳儼身邊就圍上來幾個人,顯然是要將他架走。
就在這時,身後的男人依舊閒定坐着,清冷的目光落在陳儼的後背上:“聽聞陳公子與芥堂常堂主伉儷情深,不過……若芥堂與陳公子之間只能選一個,你認爲常堂主會選哪一個呢?”
陳儼站在原地動也未動,他甚至未回頭,直截了當地回道:“無趣的假設。”
不以爲意的迴應卻換來對方一聲淡笑。
他沒有再開口,做了個手勢,圍在陳儼身邊那幾個人連忙上前將陳儼架走 ,不容反抗地將他捆好丟進了馬車。
而此時,坐在棋盤前的男人十分耐心地將棋子分黑白一顆顆地收進棋罐裡。
他身旁站着之前解陳儼矇眼緞帶的男子,那男子開口道:“您原本可以贏的,爲何手下留情了呢?”
坐在棋盤前的男人將最後一顆黑棋放回罐子,清脆的棋子碰撞聲在萬籟闃寂的夜裡格外清晰。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清雅懶怠:“現在就留下他做什麼呢?我還沒有想好。”
“您不是……”
“不,這麼有意思,當然要慢慢玩。”他說完頓了一下,偏頭看了一眼身旁站着的男子,聲音懶洋洋的:“你動其他人我不干涉,但這個你不要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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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着陳儼的那輛馬車疾馳了大半個時辰,最終停了下來。陳儼被推下車,那幾人連繩子也不給他解,就調轉車頭走了。
陳儼坐在冬日冰冷的地上,好不容易掙開身上捆着的繩子站了起來。他抹平自己的衣裳,憑着感覺理了理儀容,忽聽到巷中傳來的犬吠聲,他便循着那聲音走過去。
此時恰好響起打更聲,竟已經三更了啊。
那犬吠聲越發近,聽着格外熟悉。這裡難道是壽福巷麼?呵,還真是一羣敬業的傢伙,從哪裡將他劫走末了還將他送回哪裡。
陳儼數着步子往家走,走得極快,也很興奮。今日最後喝的那盞茶是西南貢茶院所出,他曾在皇上那裡喝過。這種茶三年上供一次,且數量極其有限,一般人怎可能有呢?就算是西南富商也不可能拿得到朝廷貢茶院的茶,不出意料的話,今日那位要麼是朝堂顯貴要麼就是皇親國戚。
但是他對那個人的聲音語氣毫無印象,且他說話沒有京中人的口音,恐怕不是在京爲官的人。
陳儼一路都在回憶,但走到了府門口卻仍舊一無所獲。
此時陳宅燈火通明,像是迷路行至盡頭的召喚。即使,他其實什麼都看不到。
門房眼尖,立時便看到了他,幾乎是從椅子裡跳起來,連忙開了門,語氣有些誇張地說道:“公子你可回來了!東家出去尋你了,這會兒也不知在哪兒呢!”
果然。
他就知道常臺笙會這樣,可她是不打算要她的腳了麼?!
他剛轉頭,就聽到深巷裡傳來的馬蹄聲。馬車疾馳至門口,陡然停了下來。常臺笙拖着傷腳下了馬車,她驀地擡頭便看見了站在門口的陳儼。
幾乎是一下子忘記了腳上的傷痛,她快步走了過去,仔細看看他,竟有些不敢相信般掐了掐自己手心,疼痛真實並非幻覺,一時間,心頭陡鬆,既是如釋重負又是慶幸,可心中卻仍有隱憂,她張嘴吸了一口冷氣,那陰森森的冷意毫不留情地涌進她的胸腔。
得知他可能遭遇了意外,而她卻全然不知所措,這樣的無力感讓她一路心情溼冷低到谷底,比這糟糕天氣還要差勁。
常臺笙似乎想說什麼,但終於一句話也沒說得出來,只是接連吸了幾口冷氣,胸口疼悶。
這時陳儼伸手將她圈進懷裡,亦是好好地感受了一番她身上的冷,試圖將自己行走多時所產生的熱量傳遞給她。
天知道他在陌生的黑暗裡有多麼想念她。
陳儼陡然想起她的腳傷,忙鬆開手臂:“我預感你的腳快廢了 ,不要再亂動。”他不由分說地將她抱回了宅子,進屋將她放下來,又趕緊去拿藥箱。
常臺笙看到他衣服上的褶皺及污跡,一時間沒想好要怎麼開口,脣瓣下意識地緊緊抿着。
她任由他在屋子裡忙着,看他從門房那裡接過開水壺,拿木盆,摻冷水,試水溫,最後蹲下來摸索着脫掉她的鞋子。
陳儼將她鞋子脫掉後,手觸到潮溼的襪袋時,不自禁地頓了一下。他能想象那襪袋之下是怎樣一片血肉模糊的樣子,脫的時候便更是小心。常臺笙冰冷的腳踝握在他手裡,她低頭看着他專注的樣子,目光移到他手腕上。結實繩索勒出來的紅痕尤在,外皮有些擦傷。
他到底是遭遇了什麼啊……
陳儼用手巾輕輕壓幹她的傷處,蘸藥給她敷好,最後拿過乾淨襪袋給她套好,若無其事地淡笑了一下:“都好了。”他雖然看不到她,但知道她此時與他同在這一個空間裡,便覺得安心。
陳儼轉過身,道:“我現在看起來應當有些狼狽,所以我要去洗個澡,你先睡。”
他說完就出去了,洗完再折回來時,常臺笙已躺進了被窩裡。
她有些發熱,頭腦昏脹,偏偏腳又疼,意識在這半昏半醒之間徘徊掙扎,十分難受。於是陳儼躺進來時,常臺笙遂很自然地翻身,伸手環住了他。
此時已很晚,再過兩個時辰就要天亮,且兩人都疲勞至極,實在不適合深究今日之事的細節情委。
陳儼亦是因爲藥物的作用有些頭痛,過了許久才睡着。
夢境基調有些暗沉,似乎還很冷,像是蕭瑟秋日,有落葉有風,還有泥土與秋霜的味道。他夢到常臺笙走入一條空寂的巷子,巷子盡頭是個岔路口,一條往左行,一條往右行。她一個人站在那路口,背影看着十分單薄,忽然間她轉過身來,沒有臉,可他卻陡然聽到了哭聲。
陳儼驚得陡然睜開了眼,伸手摸到常臺笙散在後背的頭髮,急切地往上去探取她的體溫。在這黑暗中,他迫切地想看到常臺笙的臉,可他什麼都看不見。
常臺笙意識模糊地感受到他的尋索,努力撐開眼皮將手移到了他觸感略涼的頸間,聲音低啞:“我在,我在這裡。”
對方迴應則是將自己擁得更緊,常臺笙胸口滯悶。她在夢境裡走了一條長路,沒有能走到頭就醒了。
陳儼再次閉上了眼,耳畔卻似有聲響,清清淡淡的男聲帶着一絲譏諷與戲弄意味問他:“若芥堂與陳公子之間只能選一個,你認爲常堂主會選哪一個呢?”
兩人一晚上均是未睡好,天亮時常臺笙支起身看了一眼外邊,卻又躺了下來。她擡手試試額頭溫度,覺着不燒了,嘆口氣道:“再睡會兒罷。”
陳儼輕應了一聲,常臺笙又問他:“你昨晚做噩夢了麼?”
陳儼面不改色地說了個謊,敷衍回道:“沒有。”
常臺笙掖了掖被角:“那現在能說說昨晚到底發生了何事麼?”
“如你所想,有個人在回家途中將我帶走了。我留下書匣是希望你可能看到,之後的事沒有你想的那麼可怖。相反,我喝了一盞好茶,下了一盤棋,贏了之後就回來了。”
“這是全部?”
陳儼將某句話在腦海中努力劃掉,疏淡回道:“是全部。”
常臺笙緊緊盯住了他的眼睛,張了嘴正打算開口時,這時房門卻被敲響了。
“東家,蘇州有信來了。”
常遇的回信?怎可能這麼快?常臺笙連忙起了身,披上外袍,走過去開了門。門房低着頭遞過去,封筒逆封——
是凶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