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一

零一

屋外淅淅瀝瀝的雨好似沒個盡頭,不過八月天,就已讓這寒雨淋得冷到骨子裡。廊下慘淡一片光,晚霧瀰漫。

常臺笙站在門外低頭搓了搓手,象徵地哈了口氣,裹緊了上的衣裳。

門內傳來說話聲,間或夾雜着嘆息。離別,難免這樣子。

她約莫等了一刻鐘的辰光,面前“吱——呀”一聲,屋門終是打開了。

頭頂的燈籠略晃了晃,影子搖動。這是嫂子孃家的舊宅,四處都看着破落。常臺笙今到這裡來,是要接走一個孩子——她的侄女,常遇。

長兄在半年前去世,嫂子帶着他們唯一的女兒回了孃家,而如今嫂子將改嫁,孃家的人便讓常臺笙來接走這孩子。

“就拜託你了。”嫂子面上各種神色交織,卻也只這樣說了一句,隨後鬆了手,將一個六歲孩子推出了門。

常遇擡頭看着常臺笙,又倏地抱緊了懷裡的包袱,埋下頭去。

常臺笙久久沒有說話,末了也只是將手伸過去給她,言簡意賅地說:“走了。”

回常府的馬車上,常遇悶悶的,不怕冷地撩起車窗簾子朝外瞅着,混着水霧的風颳進來,街道上零零散散的燈籠光亮在晚霧裡,恰似夢境。

常臺笙怕她凍着,探過去要壓簾子,小丫頭卻偏過頭來看她一眼,那眼神讓常臺笙頓時縮了手,便任由她這麼撩着簾子。也只一瞬,她又從旁邊的藤條筐裡取了毯子給常遇裹好,這才放心地讓她看夜景。

車子一走便是大半個時辰,途中路過芥堂,常臺笙忽喊道:“停一下。”

馬車穩穩當當停下,車伕將腳凳取下,撐了傘在外等着。常臺笙看一眼蜷在角落裡的小丫頭,伸了手給她:“來,下車。”

芥堂是常家世代經營的刻坊,早期只替書肆刊刻書籍,常臺笙十六歲那年接手之後,漸漸開始掛牌子做書坊。如今,芥堂以校刻精審、內容考究、獨具特色在江南一帶很有聲望,當然,有芥堂書牌的版印書,售價也不便宜。

常遇跟着常臺笙進了芥堂,穿過忙碌又充斥着書墨味道的堂間,覺得光線一下子暗了下來。她回頭看看,常臺笙道:“怎麼了?”

小丫頭嘴裡也只蹦出毫無生氣的三個字:“真鬧。”

常臺笙聞言,側臉在走道里昏昧燈光的映照下,顯得有些孤寂清寥。

忽地,走道盡頭傳來一個上了年紀的男聲:“東家,陳公子那裡來了消息,說是願意見一面。”

“還說了什麼?”常臺笙轉過去。

“只今晚有空。”

常臺笙聞言立即沿着走道往裡走,常遇則抱着包袱邁開小短腿快步跟在後頭跑。最裡頭是常臺笙的書房,推開來只見東西放得密密麻麻,原本並不小的空間卻看起來十分仄。

常遇摟住包袱站在門口沒進去,只皺皺小眉頭。

常臺笙進去取了東西便出來,利落地關了門又往外走。常遇則又跟上去。

待走到堂間,常臺笙霍然回頭,有些愧赧地對小丫頭道:“姑姑要出去一趟,你在這裡待一會兒,讓宋管事帶你先吃晚飯可好?”她言罷便招手示意宋管事過來。

有些上了年紀的中年男子走到常遇邊,與常臺笙說請東家放心。

常臺笙轉要走,沒料纔剛邁出去一步,便覺袍子被人揪住了。她回頭,見小丫頭正揪着她的衣服不放,拽得死死很是用力,似乎怕她這一走不回來。

“算了,我帶她一道走。”

常臺笙言罷便往外走,小丫頭緊跟不捨,一步也不落下。

兩個人都未食,馬車在芙蓉樓外停了會兒,常臺笙撐傘下去買了些軟軟糯糯的點心,塞給小丫頭墊肚子。常遇埋頭吃了兩塊,沾了一嘴的粉屑,卻擦也沒擦,小手拿了一塊遞給常臺笙。

這雨夜裡,常臺笙心裡忽地跳出一星暖融的火苗,原本冷硬的面目神,也彆彆扭扭出一絲柔軟。

馬車抵達陳宅時,淅淅瀝瀝的雨居然停了。常臺笙下了馬車,將小丫頭抱下來,走到門房遞了拜帖。

陳宅她並非頭一回來,但回回都吃閉門羹,這次主動拋出願意見面的消息,難得到像是被皇帝召見。

門房匆匆去又匆匆折回,讓常臺笙進了門,指了指前路,示意她自己去。

偌大的庭院植物蓊鬱有致,看起來很有生機,但——屋子建得實在太奇怪,沒有幾進幾座,更沒有廳房之別,就只是一座大屋子建在地表的基臺之上,外邊圍了一圈走廊。

且這座宅院裡,一點人聲都沒有,簡直清寂到可怖。

這座宅院的主人叫陳儼,如今二十五歲,造詣天賦都極高。其十四歲即爲弘文館待詔,曾領修過文賢御覽,年紀輕輕便已是經學大家。按說這樣的人應成爲朝中棟樑,如今卻回了杭州。在還未引起大範圍關注之前,常臺笙想最先拿到他的稿本。

常臺笙是個生意人,有慧眼,且講求時機。她捧有價值的人,陳儼這樣有天賦的人自然不會在她的清單之外。

只是有道內消息稱陳儼爲人十分古怪傲慢,極難相處。常臺笙對此表示理解,出類拔萃的人都有毛病,這很正常。這也是她幾顧陳宅皆吃閉門羹卻不放棄的理由之一。

這府裡似乎連個管事的都沒有,且陳儼似乎根本不循世俗的待客之道。常臺笙沿着走廊繼續往前,實在不知該在哪扇門前停下來。

常遇忽然扯扯她的衣角。她轉過頭去,常遇指着五六步開外的一間屋子道:“只有那個,亮的。”

常臺笙笑自己眼拙腦子不好,走到那扇門前,方要敲門,卻見地上壓了張字條。撿起來一看——“自己動手,吃了再走,東西放好。”

字字樸實但本質惡劣。

常臺笙將字條撿起來,拉開門,脫了鞋子,帶常遇進了屋。不出所料,陳儼的確不打算真露面,這間亮燈的屋子裡也沒有人在。

她幾乎餓了一整,方纔吃的一塊點心根本不足以填飽她既冷又空虛的胃,陳儼卻在這當口破天荒地在屋子裡放了一桌豐盛的、甚至還乎的飯菜。

他根本就是個算命的。

常臺笙坐下來,迅速地環視整間屋子。除開面前這張擺滿食物的矮桌以及地板上的軟墊子,幾乎沒有其他陳設。前後應當都是房間,但用門隔開了,若全部打開,就是一間通敞的大屋子。

感覺空敞舒服,實際像個鬼屋子。

前後屋子都有可能有人在偷窺,因爲隔斷的——是紙門,且隔音效果奇差無比。

她給常遇倒了杯水,又問她要不要再吃一些,常遇搖頭示意不要,她這才埋頭吃起來。豐富的經驗與天生的直覺告訴她,面對陳儼這樣的人,興趣始終在第一位,若她今恪守禮儀直接走了,反倒會讓人覺得沒意思。何況她的確餓了,且並不想跟陳儼客氣。

餐飯很好,她很滿意主人的招待。

她又看看常遇,小丫頭根本對食物沒有興趣,反而是從包袱裡掏出了一隻十二方的魯班鎖。

她坐在墊子上,捧着那隻魯班鎖左看看右瞅瞅。

那是一隻新的魯班鎖,木料嶄新,看起來是小丫頭剛剛拿到手的玩物,甚至還沒有捂。

常臺笙沒有說話也沒有阻止她玩,只是從袖袋裡取出芥堂的契書,所言不過是——若稿本專印芥堂牌記,能給出多少潤筆金等等。

這大約正是陳儼寫在字條上希望她“放好”的東西。

她擺好東西本打算起,卻見常遇還坐在那兒,埋着頭開始拆那隻魯班鎖。

屋子裡靜悄悄的,只聽得見木頭塊碰撞的聲音。一塊一塊拆下,一共十二塊,這般零碎木物件,最後竟然能拼出一個結實的木方塊。

她本以爲小丫頭只是拆開玩玩,都已經打算俯幫她收拾起來,帶她離開了。

沒料,小丫頭拿過那些木塊,目不轉睛地將它們錯落交疊地拼了起來,最後一塊卡進去時,小丫頭擡頭看看常臺笙,又低下頭去,從四周往裡壓,居然——拼回了原來的樣子。

好快。常臺笙冷不丁地……愣了一下。

小丫頭看看她,迅速將魯班鎖塞進包袱裡,又緊了緊繫帶,站起來拍拍衣裳下襬,小子晃了一下,俯摟好包袱。聲音乾乾脆脆,卻還是沒有多少這個年紀該有的生機:“走了嗎?”

常臺笙回過神:“哦,走了。”

常臺笙帶她從陳宅離開時,常遇已經困了,上了車便蜷縮在角落睡覺。常臺笙偏過頭去看她小小側臉,下意識地抿了抿脣角,再轉頭看車外,晚霧已是越發醉人。

而陳宅內,那間亮堂屋子的前側黑屋中,有個人忍了半天,終於掀開薄毯從榻上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