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伊被我當面挑穿疑點, 當即有些惶然,眼神飄忽不敢看我,只再三保證一定會封鎖消息, 重新立案偵查。
回府的路上, 劉清河看了一眼沉着臉的我, 沉吟片刻, 問道:“刑部孫尚書與我頗有些交情, 可否要他出面干涉?”
劉清河適時的關懷讓我有些意外,陰霾遍佈的心情也晴朗許多,只朝他搖頭笑道:“不必了, 多謝將軍好意。”
“爲何?”劉清河訝然道:“那江氏之死不是頗有疑點麼,爲何不將謀殺的真相公之於衆?”
我擰了眉頭, 長舒一口氣嘆道:“第一, 我只推測出江氏死於他殺而非自殺, 但卻沒有辦法揪出幕後真兇。第二,如果在沒有足夠的證據揪出真兇前, 便貿然公佈江氏死於謀殺的話,我怕會被人反咬一口,污衊我大哥殺人滅口。”
劉清河沉默許久,方道:“些許能從京兆伊宋大人身上順藤摸瓜。我可以支給你幾位軍中高手,暗中跟蹤宋大人, 也許能查出些什麼。”
“將軍雪中送炭, 薛某先謝過了!”說罷, 我朝劉清河攏袖長躬, 行了一禮。
劉清河忙伸手將我扶起, 粗糲的指節接觸到我手背的皮膚,又不自在地縮回。我不甚在意地笑笑, 繼而擰眉道:“劉將軍可否曾想過,爲何一個風塵女子的死,竟然能驚動身爲京城長官的京兆伊?而誰又有那麼大本事,可以命令京兆伊大人掩蓋江氏之死的真相?”
劉清河肅然,“你是說……”
我冷笑,“無非是皇宮裡的,以及一手遮天的某位王爺罷了。”
劉清河沉默不語。我道:“將軍俠義心腸乃真英雄,薛某已是打心眼兒裡感激。只是皇權爭鬥乃骯髒泥淖,薛某不想將軍牽涉進來!”
“劉某懂。”劉清河望着我,喉結滾動一番,“劉某不出面,但可以暗中差使心腹助你調查,這點小忙還是能幫得上的,郡主莫要推辭!”
我與劉清河交情不深,甚至還有過一段提親未果的尷尬往事,如今他能這般傾力相助,我意料之外又有些溫暖,忙點頭謝過。
劉清河又道:“我送郡主回府?”
我擺手道:“武三思正鬧得兇,我還得去宮中一趟,將軍留步罷!”
劉清河不再多說什麼,朝我抱了抱拳,便各自分開了。
我進了宮,頓時覺得今日的氣氛有些不對頭。只見今日太極宮中的閒雜人等驟增,宮女太監們在長廊下遠遠觀望着皇帝的議事殿,時不時交頭接耳談論一番,一見到我來了了,便頓時多鳥獸散開。
十月的陽光依舊有些刺目,我手搭涼棚,在長廊下觀望片刻,只見殿上人影惶惶,漫天的白幔和紙錢飛舞,門口隱約停了一具漆黑的棺材,嗚咽怒罵聲不絕於耳。
我一驚,忙提起裙裾撥開人羣,一路飛奔上殿:武三思這貨,竟然將兒子的棺材擡到太極宮的議事殿來了!膽子忒肥了些!
“枉你身爲一國宰輔,擡棺入殿,成何體統!”李顯龜縮在寢殿不敢出來,怒斥武三思的正是古板嚴謹的御史中丞。
武崇謙孃親妻妾俱一身白麻孝服,跪在殿前的臺階上,扶着棺材嚎啕大哭,就連李裹兒也來湊熱鬧,一口一個‘小叔子’哭得梨花帶雨。武三思虎鬚倒豎,目如銅鈴,恨聲怒罵道:“去你孃的體統!老夫白髮人送黑髮人,殺人者卻逍遙法外,你們這些枉讀聖賢的王八犢子!不去緝拿兇手,卻拿我這個喪子的老頭兒開涮,誰又來還我一個公道!”
女眷們嗚嗚咽咽地哭得更厲害了。武三思轉身就要往太平身上撲,卻被禁衛軍及時攔下,武三思幾番掙扎未果,便睜着一雙血紅嗜殺的眼冷嘲道:“李令月!皇太女!你交出殺人犯薛崇訓,你還我孩兒!”
婉兒扶着太平往後退了一步,兩人俱是滿面寒霜。婉兒悄悄拉了拉太平的衣袖,朝太平使了個眼色。
太平會意,皺了皺眉,強壓制住自己的反感,擺出一副凜然中夾雜着幾分悲傷的模樣來,一字一句道:“本宮並不知疑犯薛崇訓所在,但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只要確認令郎乃犬子所殺,要殺要剮依法而判,本宮絕不求情!”
武三思和李裹兒愣了。
武三思此番擡棺入宮,一是給那懦弱的皇帝施加壓力,二則也是激激太平。哪知太平現在早已不是幾年前那張揚跋扈的性子,現在的太平懂得容忍,懂得以退爲進,因而這一招激將之法不但失了效,反而堵得武三思自己啞口無言。
武崇謙的棺材沒有蓋上,裡面的屍身面色慘白如紙,因天氣炎熱而有些屍斑,只能用厚厚的白粉掩蓋。我不動聲色地朝朝裡瞥了一眼,果然見屍體的額角有一個豁口,然而這樣的傷口應該是不致命的,我又向前一步,正要再看得仔細些,卻見李裹兒不動聲色地起身,擋住了我的視線。
果然有鬼。
我冷笑一聲,也不與李裹兒正面衝突,只朝武三思道:“宰相大人,冒昧一問:令郎是傷在何處?”
武三思不疑有詐,怒目圓瞪,聲如洪鐘道:“額角破口一處,已是失血過多,誰知你家那喪盡天良的崽子猶不死心,又搬起鈍物猛擊我兒後腦,致使我那短命的孩兒當場死亡!”
說到此,武三思忍不住又是一番捶胸頓足的詛咒謾罵。
聽到武三思自己說了出來,李裹兒神色微異,忙以手帕拭淚,似乎在掩飾什麼,等她再擡起頭時,溼紅的眼中已是一片平靜。我負手而立,緩緩道,“宰相大人,據我所知:疑犯薛崇訓只是推了令郎一把,傷在額角處,而後腦的鈍傷卻並非他所爲。”
圍觀的人俱是一愣。武三思張了張嘴,正要說什麼,卻被李裹兒搶先一步。
李裹兒用手帕輕輕按了按自己溼紅的眼角,勾起飽滿的紅脣,悠悠然道:“疑犯薛崇訓在逃,唯一知道內情的江氏又已自盡,長安郡主又是從何而知,薛崇訓只是推了武三郎一下?”
頓了頓,她一挑眉,扯出一抹嘲諷似的冷笑來,“莫非,長安郡主見過疑犯薛崇訓了?”
心臟猛地揪緊,我暗道好險!
一時得意,差點將薛崇訓回來找過我們的事抖出去了!李裹兒這心機美人,果然不能小覷!
我心中剎那間掀起千層波浪,臉上卻強自鎮定,越到關鍵時刻越不能露出破綻!要圓回來,一定要將破綻圓回來!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我眼眸一轉,鎮靜的望着李裹兒,輕聲笑道:“薛珂很是好奇,安樂郡主整日深居宮中,又怎知那日現場的目擊者只有江氏一人?”
被反將一軍的李裹兒怔愣了。
我趁熱打鐵,完美回擊:“江氏死亡不過兩個時辰,因疑點重重,故而由京兆伊大人將消息壓了下來,打算重新驗屍。而安樂郡主你,又是如何知道江氏已死、並且是死於自殺的?”
李裹兒驚覺自己說錯了話,一瞬間的驚惶過後,很快恢復了平靜,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正是長安郡主說的這個理。”
這個炒冷飯的理由未免太過牽強,她無意識絞緊手帕的行爲也並沒有逃過衆人的眼睛,有幾人甚至露出了懷疑的神色。
相信大家心如明鏡,我也不必畫蛇添足地再多說什麼了,‘言多必失’是真理。我一笑置之,不再與李裹兒搭話。
……
薛、武之事鬧得滿城風雨,這幾天更是有人挨家挨戶地來搜查疑犯,連外司省也沒放過,街上貼滿了薛崇訓的畫像,只可惜武三思將長安城掘地三尺,也沒找出什麼來。
薛崇訓在上官靜的地下室裡呆了一個月,整個人像個野人似的鬍子邋遢。太平和婉兒合計,是時候想辦法送薛崇訓出城了。
劉清河和太平走得近,太平先去他那邊打聽了情況,誰知劉清河道:“自從程將軍得勝歸朝後,深得皇上器重,將皇城治安交由他打理,連城門也俱是換成了他的人。”
也就是說,若想混出城,就必須打通程野這一關。
得到這個消息的我簡直風中凌亂!
程野雖與我關係親密,但也僅侷限於感情這一塊。誰都知道程野是出了名的硬骨頭,公私分明,一身正氣浩然,從來不做這種偷雞摸狗、徇私枉法之事,背脊挺得比青松還要直,要在他的眼皮下放走殺人疑犯,那是比登天還難!
可是如果是爲了我,程野會網開一面麼?
他那麼在乎我,我亦是從未向他索取過什麼,若是我捨命去求他一番,他能放大哥走麼?
我腦袋想得都快炸裂了,依舊想不出程野會是什麼反應。滿腦子都是情與法、天使和惡魔的激烈鬥爭,整個人都快被撕成兩半,進退兩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