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回長安

從南郊老宅回來這一路上, 夏雪心情甚好。

從前聽人說過人生便像是潮汐,有漲有落,有起有伏。那日全府被屠戮, 夏家人是帶着傷與痛來到這南郊老宅, 是人生一大劫難。那時候夏雪甚至擔憂長安城再無她夏家容身之地。

誰曾想, 峰迴路轉間, 她父親平安無恙歸來, 她夏家又重新踏上返回長安城之路。

此次歸來是喜是悲都已經不再要緊,她相信只要一家人團圓了,便是最值得珍惜的。

夏郭氏被馬車外的喧鬧驚到, 掀開簾子看了看,衝夏雪道:“阿雪, 你看, 外頭許多書生在追咱家的馬車。”

夏雪放下簾子, 笑道:“娘,那是寒士有冤要申, 衝的不是咱家,而是咱家的馬車。這駟馬安車是陛下欽賜,前頭又有宮中禁衛開道,任誰見了都知曉車裡非富即貴。”

夏郭氏哦了一聲,又道:“就由着他們追馬車嗎, 要不, 讓你爹下去聽他們說說吧?”

夏雪搖頭:“還是等回府之後請他們去翰墨軒一聚, 如今若是在道路上聽冤訴苦, 影響了周遭百姓不提, 還會招來用心險惡之人趁機破壞。按道理,公侯出行應當派人開道, 以避免這種在後頭追車的情形。不過‘開道’總也免不了會傷到人,爹宅心仁厚,因而就由着他們追了。”

夏郭氏聽下來,忽然面色一沉:“這些事兒娘都不清楚,你怎麼就如數家珍。我看你爹呀,就是把你當男兒郎在養,這朝政上的事情也不對你避諱。只是女兒……”她拉過夏雪的手,語重心長道,“你年歲也不小了,這終身大事究竟是怎麼考慮的?你可別怨娘囉嗦,先前不知道你爹尚在人世,因而娘也不好爲你做主。如今咱家頂樑柱回來了,可不能再讓你受一丁點兒的委屈。說句大不敬的話,即便你如今入宮爲後,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只要你……”

“娘!”夏雪略一重聲打斷,“若是陛下願意請我去他宮裡做個自由隨性的醫女,我興致來的時候開幾個方子,興致不高的時候就閉門謝客,那我就去。可您覺得這能嗎?雖說我承認對陛下有心,可這份心意經不起宮裡漫長苦等的摧殘,我此生追求的簡單與純粹正是宮中最不該有的東西。所以,您此後再也不許提入宮爲後之類的話。不然,我跟您急!”

夏郭氏聽着聽着,愁雲爬上臉頰:“可是你肚子裡的孩子怎麼辦?莫非要他……”

夏雪心中一驚:“娘,是爹同你說的這些吧?爹也真是的,怎麼把這事也跟您說了呢!”

夏郭氏頓了一頓,怒道:“好啊,原來你們父女都知道了,竟然都瞞着我!阿雪,這種事你怎麼能瞞我?你這些日子吃的少,碰不得葷腥,還嗜睡……同爲女人,你如何能瞞得了我?”

見母親是真生氣了,夏雪忙討擾:“娘,我不是成心要瞞你,只是想等過了這危險的頭幾個月,穩定下來再告訴您,省得您日日替我操勞擔憂。”她伸手抱住夏郭氏,帶着哭腔道,“如今您和爹是我最掛念的人,我不想您二老爲我操一點點的心。尤其是您,身子總也不見好,我擔心最多的就是您啊……”

夏郭氏長嘆一口氣:“你這心也真夠大的,如今都有身孕了,還不着急。難不成等以後孩子生下來了才讓他認祖歸宗?”

夏雪卻笑了:“認祖歸宗?這孩子跟我姓夏!叫您祖母可好?”

夏郭氏眼中一亮,這麼多年她的心病正是夏家香火難續,只因爲她生下夏雪之後身子就不能再受孕,也便沒爲夏家添丁。如今夏雪說孩子姓夏,入夏家族譜……於她而言,那可是天大的喜事。

只是……

“你這丫頭,陛下怎麼可能同意?”

夏雪出了神,讓孩子入夏氏族譜一事,她也是纔剛想到的。的確陛下那邊若是知道孩子是他的,怕是不會同意讓皇嗣留在夏家。她忽然想起前幾日陛下提起避子湯一事,便賭氣想——

若是陛下執意要帶走孩子,我便告訴他孩子不是他的!

但這一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具體如何做還要再斟酌二三。

很快就到了夏府,奴僕們將東西一一搬下馬車。

而博望公他們還未下馬車,宮裡就遣了人過來。

原是陛下近身內侍白周。

白大人領着一衆侍衛搬了一堆賞賜來,笑道:“陛下得知今日博望公遷回長安,特命奴才來送些賀禮。另外,夏府上人手不多,陛下命奴才挑了幾個機靈的來伺候。”說着深深地望了夏雪一眼,也不說話。

夏雪正奇怪,目光卻見到了那遠遠而來的故人……

“正一品宮令女官朱槿見過……”她掠過博望公和夏郭氏,竟然先向夏雪請安,“夏主子。”

其後才向博望公與夏郭氏請安。

可這“夏主子”的稱號如何敢當!從前在宮裡,沒法子稱娘娘也不好喚小姐,因而纔將就得了一個半吊子主子的稱號,可如今夏雪已經出了宮,而朱槿還升爲宮令女官,若她還繼續叫主子,那夏雪不得是……

博望公輕咳一聲:“朱女官多禮了,小女並無官爵位份在身,擔不起你這一聲‘主子’。”

夏雪回過神來,笑道:“恭喜榮升女官,您日後前途無可限量啊。回去後,替我謝陛下賞賜。”

朱槿與白周相視一笑後開口:“怕是要讓白大人代爲傳話了,陛下說了,今後不管您進不進宮,奴婢定是留在您身邊伺候的。若是您不收下,奴婢回去就只能以死謝罪……”

這人變臉就真是一瞬間的事,只見朱槿當衆跪了下來,大有“您不答應我就不起來”之意。

夏雪先請了爹孃領衆人進去,獨留下她面對着朱槿。

夏雪扶着她起來:“朱槿,你是宮裡人,留在我這裡不合適。你也別反駁,宮裡人跟主子是爲了隨主子榮升,可我能給你什麼?不怕告訴你,我這輩子應當是不會進宮去的,陛下對我的心意能持續多久?宮裡這麼多女人等着他去疼愛,他哪裡還能長久地記掛着一個宮外女人?因此你跟着我註定沒出路!”

朱槿聽後忽然笑出聲來:“您以爲我這榮升是因爲誰?您還說宮裡這麼多女人,可那是您不知道……自您離宮後,陛下就把她們一個個都送出宮去了。最先走的是趙良人,然後是兩位美人……如今宮裡還剩下的宮人到了年紀的也都一一放出宮去了……您可知道陛下做這些是爲了誰?”

夏雪撇過頭去,望着天邊:“我瞭解陛下,他自小要什麼有什麼,如今因爲得不到才更想要,卻並不一定是因爲……”

並不一定因爲我。

朱槿無奈道:“那您一定不知道,如今陛下在宮裡建起了建章宮,迎來送往的都是僧侶道士,陛下跟着他們聽佛語禪名,儼然成了俗家弟子!這些陛下不讓往外傳,奴婢卻覺得,若是瞞着您,只怕到時候陛下真做了什麼,便是您去求也來不及了……”

夏雪聽後心驚,可嘴上仍是不在乎道:“不管是俗家弟子還是出家人,那都是陛下的選擇,他若是放得下黎民百姓就讓他去,與我何干!”說着,徑自入府去。

她着實不信皇帝會學人出家。況且他何其霸道一人,道家、佛家又怎敢收!

不過因夏郭氏不忍見到朱槿一直跪在府外,還是讓她進府,劈了從前她養病過的宜芝軒給她。

日子就這麼過去,直到一個消息傳入長安城,這才引起了偌大喧譁。

楚阡陌被害一事傳回了楚國,楚王當即派使者過來要皇帝揪出罪犯,以命償命!

聽到這消息後,夏雪立刻去了翰墨軒找自家父親,在外頭候了很久終於等到客人都散去了,她才脫鞋進門。

“爹,如今楚王這事,陛下是怎麼打算的?”

博望公將手上的錦帛遞過去:“他楚王縱女買兇弒君,如今還揚言要償命,當真是不把朝廷放在眼裡了。陛下的意思是咬定是刺客殺了楚國公主,若他楚王識相則罷了。”

夏雪緊張道:“那若是楚王不依呢?會不會交出冀王爺抵命?”

博望公面色凜然,示意她看錦帛上的內容。

傾朝廷之力剿滅楚國逆賊……

這些字眼映入夏雪眼中,她忽然笑起來:“不愧是我自小認識的那個皇帝!”可惜很快憂色漫上,“爹你別瞞我,若真要剿滅楚國,有幾分把握?”

博望公微笑看她:“我哪裡瞞得住你?若單單只是楚國,朝廷滅之,勝者七成;可若是楚國連同吳國、越國……勝數不到五成;若還有邊疆蠻夷來攪和……”

夏雪瞪了一眼:“爹,您少哄我。楚國財力物力何其強盛,朝廷勝他,能有七成?您這是盲目樂觀呢還是欺我不懂國事?”

博望公兩手一攤,無奈道:“陛下有交代,爹也只能這麼同你說啊。”

夏雪望着他也有些迷糊了:若真是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爹如何能做到這麼悠閒淡定?莫非陛下同他已經胸有成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