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彩頭

馬車裡的確不是夏大人,而是夏雪與無雙長公主。

夏雪回京後第一個去拜見的正是無雙長公主。

無雙長公主與皇帝同爲當今太后親生骨血,她前幾年嫁了人。但因爲駙馬身體不好,她又不高興去封地,就在長安城的長公主府邸里長住了下來。

馬車四平八穩地行駛着,馬車裡頭一應小吃準備齊全。其中有一樣透明狀糕點引起了長公主的食慾,她嚐了一口:“嗯,這東西味道不錯,有蛋香味,有竹葉的清新味道,連花瓣的香味也能嚐出來……還有一股乳香滑嫩的味道,入口即化,很別緻呢。”

見長公主一連吃了好幾塊,夏雪遞了一杯清茶過去:“您先喝口水,小心噎着。這東西做起來並不難,裡頭是栗子糕,用竹葉包裹栗子,蒸熟後栗子頭就有了竹葉香,剔了栗子殼,將慄肉搗碎成泥狀加入同樣搗碎後擠出來的乾淨白芍汁。再放入模具中蒸出糕點模樣,最後一道是在外頭捲上雞蛋清……”她頓了一頓,眨眼笑道,“成敗就在最後一步,這也是我的拿手絕技,不外傳的。以後長公主想吃就派人來告訴我一聲,我立馬給您做好送去。”

無雙長公主秀目橫了她一道,甚是怨念:“你這鬼精靈,貫會折磨人的。送上好東西叫人吃上癮了吧……偏又藏着掖着,非要讓人總惦記着去你那兒討吃食。”

夏雪笑得得意:“我總得給自己留一手,不然待會兒沒人替我在太后、陛下面前說情了。”

長公主似有所指地看她一眼:“我哪一次沒幫你說話了?我看啊,弟弟說的對,你就是個沒心肝的。”

說話的工夫,馬車已經過了宮門,兩人按宮規下了馬,由宮中內侍領着去了太后的長樂宮。

長樂宮宮門高大巍峨,且雕龍盤鳳,栩栩如生。內侍、侍女穿行其間,有條不紊。

待通報後,內侍很快開了門。長樂宮之奢華觸目可及,一串串玉珠穿成的簾子遮住了太后鳳榻,珠簾外邊是一直鎏金長信宮燈,此燈爲一梳髻覆幗的侍女,其頭部微俯,着深衣,作跪坐捧物狀,那恭敬的神態實在是精緻入骨。還有那做工精緻的小矮几,玄赤雙色勾勒出龍鳳紋飾,龍爪揮舞,鳳頭高昂,筆法細膩。而矮几之上放置的是四羊方尊,方尊肩飾高浮雕蛇身而有爪的龍紋,尊四面正中即兩羊比鄰處,各一雙角龍首探出器表,從方尊每邊右肩蜿蜒於前居的中間……

無一不是精緻華美,不可方物。

珠簾打起,身着皁色蠶衣、神態祥和的太后緩緩而出:“都來看我這老婆子了。”

無雙率先上前,挽着太后在矮几前坐下:“娘啊,您哪裡老了?您瞧瞧您這水嫩的肌膚還有這如花似玉的臉蛋兒,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您是我姐姐輩兒的……”

太后輕聲斥道:“你這張不知天高地厚的嘴啊,該拿什麼東西給你堵上。”

無雙調笑着躲開了太后的手,而後把視線落在被她們冷落的夏雪身上,道:“娘啊,您看看,還有誰來了?”

夏雪上前,行了叩首禮,高喝:“太后長樂未央。”

太后臉上的表情緩慢地收了起來,脣線下壓,顯出審慎觀察的模樣。很久之後才喊:“起來吧,在太皇太后陵前守了三個月,清減了,難道茂陵的奴僕沒照顧好你?”

本是長輩關切的話,夏雪卻聽得渾身發寒,只能垂首回道:“謝太后關懷,奴僕伺候無不盡心,是夏雪自知不足,因此每日在陵前誦經。”

太后笑着點頭,伸手接過無雙遞來的貢菊茶。

那茶以彩繪鳳鳥紋漆卮裝載。漆卮大氣莊重,而漆卮中金菊飲飽了水分,一朵朵輕盈地綻放在水面上,顯得豐厚滋潤,這一重一輕相得益彰,更添滋味。

太后望了一眼,悠悠吹開上面的金菊,抿一口,道:“你也算有心了。不過說句大不敬的話,太皇太后已然作古,佛家那一套輪迴轉世、死人庇佑的說法還未可知,倒不如平日多看看黃老之學。這‘無爲而無不爲’裡頭大有深意啊。”

夏雪微微擡頭,剛好與長公主對視一眼,爾後回道:“喏,夏雪記下了。”

無雙長公主在二人之間看了一轉,笑聲如鈴鐺似的響起:“娘,瞧您一和夏家妹子說話就整這些高深玩意兒,欺負女兒學識淺薄,是個文盲不成。”

太后眼尾掃了她一道:“就你會編排人,自貶就自貶吧,還非得說得好像大家都欺負你似的。”說着擡手示意侍女拿東西上來,又道,“難得你們在,陪我來射覆。都不要吝嗇,猜中有賞,這猜錯了就輸個彩頭。”

隨後有侍女端着紋飾精緻的漆木盤一一來收彩頭。無雙長公主出手大方,直接取了自己身上佩戴的出廓璧,其下部爲圓形碧玉,上部附益龍虎銜環紋,兩側又另附龍作耳,顯得沉穩而優雅,這般玉璧也只能出自皇家諸侯了。

太后一見這東西,連聲笑:“好好,這龍虎出廓璧乃是先帝在世之時賞賜給其兒的,沒想到現在到你手裡了。你這丫頭,一出手就堵住了咱的退路啊。”

說話間,侍女來報:宰相新夫人求見。

無雙起身,坐到了夏雪身旁的軟座上,坐定後才道:“我這新舅母倒是積極,新婚第二日就進宮求見了。娘啊,你見面禮可得備足了。”

夏雪倒是沒說話,她三個月未在長安,實在不清楚這位宰相新婦是什麼樣的人。

蕭虞氏妝容精緻,蓮步款款,竟是步履生香。一轉眼到了跟前,她先是給太后行了大禮:“弟媳見過太后,願您長樂未央。”

太后臉上滿是笑意:“起吧,都是一家人,用不着這麼講究。你來得正好,一起射覆吧,這彩頭呢,我替你出了。贏了另有賞賜,輸了算我的。”

這邊蕭虞氏感恩戴德地謝,那邊長公主就不樂意了:“娘啊,你這可是明顯的偏心,您這裡這麼多的好東西,怎麼偏替新舅母出,沒有我和夏雪的份?”

太后又是一通虎眼瞧她,斥道:“你這眼皮子淺的,將來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此刻計較這些做什麼!”

蕭虞氏聽後,若有所思。

一通說笑後,太后的貼身侍女端來了太后的日光銅明鏡和羊角梳做彩頭。

輪到夏雪了。

長公主在旁笑着說:“我看你也不用出什麼別的彩頭了,就把剛纔車上那道點心製作秘方拿出來。”

夏雪搖頭,看着長公主道:“一道小點心而已,難得您惦記。這樣吧,反正今天我也不打算贏了,我手上這對銀釧就壓您這兒了。”

蕭虞氏掩面笑了起來:“長公主與夏姑娘這情分可比親姐妹還要親,羨煞旁人啊。那我也不比了,既然是太后替我出的彩頭,我就同夏姑娘一樣,壓在太后這邊了。”

長公主正欲說話,卻叫太后截了個先,聲色俱厲:“好了,不過是博個彩頭,推來推去像什麼樣子!都給我自己玩,一個不許逃。”

蕭虞氏當下含笑看着夏雪:“太后都發話了,夏姑娘,那咱們就不要推脫,一起來猜一猜吧,左右猜錯了就輸個彩頭,也不是什麼丟性命的大事。你說呢?”

夏雪將銀釧放在侍女托盤中,只得點頭稱是,心裡卻摸不準這宰相新婦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蕭虞氏往侍女盤裡掃了一眼,不由得大驚:“太后這日光鏡與羊角梳是前朝古物,這鏡子做工精緻、羊角梳更是柔順,還有緩解頭痛、疏通經絡的奇效。我原以爲這已經是難得的佳品了,沒想到彩頭裡還有這塊玉璧。若是我沒看錯,這可是前朝琢玉能手用荊山璞玉雕成的出廓璧,當年還是由我父王進獻給先皇的,這必是出自長公主之手無疑了。至於這銀釧……看起來很是普通啊。”她笑着望向夏雪,“不過博望侯家大業大,夏小姐拿出來的必定不是凡物,可否說說這銀釧之出處啊?”

夏雪微微頷首:“宰相夫人果然見多識廣。”

這時,長樂宮的大門突然打開,頭戴高約九寸通天冠,身着滾朱邊的黑色長袖襜褕,大庸天子闊步而入。他雖嘴角含笑,眉峰卻甚是凌厲,也不知是哪裡招了怒氣,此刻目光帶着幾分駭人的涼意,叫人忍不住垂首。

“娘這裡可真是熱鬧,朕剛纔聽到有人問什麼銀釧,在哪裡呢?也讓兒子瞧瞧是什麼好東西。”

在這裡的人對天子都不陌生,只有那蕭虞氏極少見到,這會兒倒是慌忙叩首見駕。

夏雪也不敢馬虎,跟着恭敬叩首,道:“陛下萬歲……”

皇帝打斷了她們的話,徑自走向太后身旁坐下,目光掃了一圈:“都不是外人,坐下吧。”他的目光很快落在那隻裝滿彩頭的盤子上,看到一對銀釧,頓時川字襲上眉間,“呵,把剛纔誰人說普通的銀釧拿來給朕瞧瞧。”

太后不悅,按着皇帝的手,道:“好了,不過一個彩頭,也值得你當寶貝似的研究啊。”

皇帝卻緩緩掙脫了太后的手,拿起那對銀釧,看了許久又把目光從夏雪臉上冷冷刮過一圈,這才大笑起來:“娘,這東西還真如您所說,寶貝着呢!你說是不是啊,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