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驚二變

翌日夏雪醒來之時,卻發現身邊的人已經不見了。

昨夜她明明記得自己看着陛下睡着了,本想走的,卻不知爲何也睡着了。更沒想到這一睡這麼安穩,連陛下幾時走的都沒有覺察。

她粗粗地梳理了衣與發,推門。昨夜一整夜的雨將天地污垢清洗,世界煥然一新,溼潤的空氣裡還有着淡淡的香氣。她的視線落在眼角下那個身影如鬆、巋然不動的人,他衣裳都是溼的,莫非在檐角下淋了雨?

她出聲:“參商?”

回過身來,參商衝她俯首:“喏。”

夏雪愧疚道:“昨日我也不知道怎麼的,沒顧得上安頓你就睡着了。”說着請行府裡的奴僕幫忙準備了一件乾衣服讓他換上。

參商身形微動,伸手拉住了她:“您別忙了,昨夜……”他稍頓了一下開口,“有人在裡面的香爐里加了安神香,所以您纔會一睡到現在。”

夏雪擡頭看到天光大亮,想必已經是辰巳之交。她衝參商淡淡地露了個笑:“換好衣服我們回府吧。昨日太匆忙,雖然有過交代,可徹夜未歸實在不應該。”

待參商換好衣服,夏雪帶着他去同楚公主辭行。

卻見得楚公主早已迎了出來,面色哀慼地拉住夏雪的手,慼慼然道:“好妹妹,你要保重自己,切莫過度悲傷了……”

夏雪秀眉一蹙:“您這話怎麼說的?”

楚阡陌嘆了一口氣:“昨夜子時範將軍在牢裡畏罪自盡了。”她將夏雪抱住,拍着肩膀,貼耳邊低聲道,“陛下卯時就進宮去了,見你睡得香這才命人不許打擾。倒是你的親衛在檐下守了一整夜,我讓他下去休息他一步也不動……”

後面的話,夏雪只聽了個囫圇,腦中炸開的是那一句“畏罪自盡”,她絕不相信範叔叔會做這樣的事!

這八月的天怎麼會這樣的冷,比數九寒天更冷。

坐在馬車裡回府的路上,夏雪的心好像被無數只毒蟲齧咬着,眼前一會兒是範夫人抱着幼子哭泣的模樣,一會兒又變成她爹倒地不起的樣子,驚得渾身都出了冷汗。

這不知道怎麼回了府,還沒等參商來扶,她自己跳了下去,踉蹌了幾步後看到門楣上“夏府”兩個燙金大字,她才終於安定。

突然,一陣刀劍泠泠聲從遠處迫近,只見一列邁着整齊步伐的官差打從轉角處過來。

爲首的中年男子身着灰地菱紋袍服,眉宇之間盡是剛毅與浩然正氣……

夏雪認得,那是新進的廷尉大人楊亭。

廷尉一職掌天下刑獄,面對的都是窮兇極惡之徒,因此廷尉向來是由出了名的酷吏出任。不管什麼人,一旦進了廷尉府,那就是沒罪也能查出點什麼。

在聽到範將軍消息之後,再看到廷尉帶人前來,夏雪身上越來越冷,這心反而跟着異常冷靜。

她步履不緊不慢地迎上去,行了個見面禮:“見過楊大人,不知大人這是要去往何處?”

楊亭擡手,他身後的官差便齊整地停下候命。

他心道:侯門貴女就是同一般女子不一樣,連裝傻都這麼逼真。

他斂了袍,躬身行禮:“見過小姐,下官奉旨來請侯爺去廷尉府裡問話。”

這一套禮數週全的,不認識的人還會以爲這是一個性情儒雅的文官,誰能知曉眼前這人是終日與鐐銬牢獄打交道的酷吏?

夏雪面色未變:“什麼話還要勞煩到廷尉府去問?這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我父親犯了什麼罪呢。”

楊亭心知這是夏小姐試探的話,他也不遮掩:“範將軍昨夜去了,去之前說了點關於侯爺的事,如今……”他雙手奉拳,朝天一拜,“陛下下旨徹查此事,一定還侯爺一個公道!”

他這話說得鏗鏘有力,已經表明了態度,他是皇帝這邊的人,而皇帝的意思是要保博望侯的,因此夏小姐不要阻了他辦事。

夏雪何曾聽不出?可她依舊阻在楊大人身前,臉上浮現一抹笑意,目光直視:“可不巧了,我父親剛出門,至於去了哪裡,我也不清楚。楊大人若還要問話,不妨去請來聖旨。到時候由官差開道,內侍官一路高喝聖旨,叫長安城的百姓都看清楚、聽清楚了!”

博望侯在長安城聲望極高,若是百姓羣起攻之,便是官差也頂不住啊。

楊亭心裡這般思量,不由地對眼前的小姑娘高看幾分:敢威脅廷尉的,這世上還沒有幾個!

楊亭一手握着腰間別着的一柄尚方寶劍,思量再三,終究還是把手放下,作了一個揖:“既是如此,那下官就在這裡等侯爺歸來。但願,侯爺能早些出現,也免得下官難做。”

夏雪望着廷尉,眼中流露出感激之情。她知道自己方纔那一舉動,往重裡說便是“抗旨”!若他楊大人真要追究,他腰間的御劍便可以將她一併拿下,再進府拿下她爹。

她深吸了一口氣,轉身,進府,卻被門口的人驚到。她幾乎是衝過去,將自家父親往府里拉,不敢回頭看。

她知道廷尉楊大人一定看到了!

博望侯憐愛地撫着女兒的頭,笑道:“咱家姑娘長大了,有氣魄,爹也就放心了。”

這話像極了臨死之人最後的感慨,夏雪心中刺痛,口中慌不擇言:“爹!不準去!廷尉那不是人待的地方,您要是去了,我後腳跟就帶着娘也進去陪你!”

博望侯笑容僵住,無奈又痛心:“說什麼傻話,只是去問話,爹很快就回來,你好好在家陪你娘。”轉身欲走之際,他又捧起女兒的臉,在她那光潔的額頭上落下一吻,聲音壓得極低,“咱家有先帝賜的免死詔,放心,爹不會有事。”

聽到這,夏雪才終於鬆了手,望着父親那挺拔的身姿,一路追出去好幾裡地。

沒有陽光,雨後的這一日漫山遍野依舊是迷濛的水汽,籠得世界都是一片淚眼盈盈。

免死詔、免死詔!這是最後的保命符,夏雪聽爹孃說過,這是先帝仙逝前賜下的,至於裡頭究竟寫了什麼,也只有爹清楚了。

夏雪這才覺得或許先帝爺早就預料到會有今日的局面出現,外戚之中,滲透多年的夏家同如今煊赫一時的蕭家,總有一日要分出一個你死我活。若太皇太后還在,兩家尚能維持平衡,奈何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終究抵不過年歲仙去。

也罷,若是他們想要,她夏府散了千金萬金、一家三口歸田卸甲便是!

夏雪回來之後,見府裡烏壓壓地跪了一羣人,女護衛蘇小魚領頭叩首,口中喊着:“小姐恕罪,奴才沒用——”

夏雪心中一震,忙過去一個個扶着起來,臉上微怒:“你們這都是做什麼!還不快起來,要我也給你們跪下嗎!”

她說着就要下跪……

蘇小魚比她快一步起來攔住她,垂首便道:“小姐,昨日奴才帶侯爺去廷尉府去見範將軍了。”

如今聽到這些字眼,夏雪只覺得喉頭有什麼東西抵着,哽咽良久才微微了露出笑意:“我怎麼會怪你?好歹昨日爹見到了範將軍,若是……”

若是臨死前都未能見上一面,那纔是加倍的痛。

夏雪嚥下了滿嘴的苦澀,綻出最燦爛的笑容。

夏府在管家木叔的帶領下,奴僕們各司其職,倒也沒有亂了分寸。而夏雪陪着孃親,陪她說着話。

夏郭氏爲範將軍哭了好一會兒,終究是體力不支,暈了過去。

夏雪服侍着她進房休息,出去就看到木叔一臉遲疑的的樣子。

夏雪臉色未變,輕聲問:“木叔是想問我爲什麼要跟娘說爹是進宮去了?”

木叔一邊領着小姐往風雨亭走,一邊回:“以夫人的身子,小姐不告訴她事實也是爲了她好。可是老奴也擔心您,聽說您昨日見到陛下了,而您又徹夜未歸,莫非已經同陛下……?”

夏雪的臉蹭地一下紅了:“木叔,你想多了!”

風雨亭裡已經擺放好了一隻染爐,爐火幽幽地拱着爐上的碗狀鐵器,裡頭盛了大半的水,還加了青的白的紅的各色食材,如今已經翻滾起來。

木叔親自佈菜,面色悵然:“小姐,老奴擔心這衆口鑠金吶!昨夜您留宿楚公主府上之事已經傳開了,便是您與陛下清清白白,也堵不住悠悠之口。”

夏雪夾起幾塊豆腐丟進熱湯裡,賭氣道:“好個悠悠之口,由着他們去說吧。我就不信一個大活人還能讓流言說死!”

滾燙的熱湯濺出來,落在她手上燙了個嘶嘶直叫。她有些氣惱地丟下筷子:“我也知道她們都說我什麼,不就是勾引陛下、狐媚惑主嗎?可虧得她們只敢在背後說,不然我會撕爛了她們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