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的真快。轉眼曙光已經到達洞穴,也喚醒了淺眠的鬼奴。
方顏玉還在睡着,有些浮腫的眼皮覆蓋住了那雙黑玉一般的眼睛,胸口微微的動着,顯示他正清淺的呼吸着,因爲病的久了,身上總是帶了一股藥味,和洞穴裡的潮溼味道混在一起,讓人有些煩悶。
正是清晨,暑氣還未上來,鬼奴走出洞外,用石頭簡單搭了一個竈,又從山洞裡翻出一個鍋,生起火開始熬白粥。又用瓦罐去山澗提水,順便採了些野果。
這雞鳴山山上野桃樹倒是不少,鬼奴摘了滿滿的一兜,用溪水仔仔細細洗乾淨上面的毛毛,用衣服兜起來拿回去給方顏玉。
回到洞穴的時候,方顏玉已經起來了,他默默的坐在牀邊,雙臂軟軟的垂在身體兩側,紅腫潰爛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只是當他看到鬼奴回來了,雙眼微不可查的露出欣喜的光芒。
“公子醒啦,我熬了白粥,這還有桃子,公子來吃一點吧。對了,我要先伺候你洗---”他看到方顏玉的臉,很快改了話,“刷牙先。”說完,他放下桃子,拿支幹淨的木籤裹上軟布,方顏玉看了他一下,乖乖的張開嘴讓他幫他刷牙。
伺候一個沒有生活自理能力的病人是一件最考驗耐心的事情,而在這個時候,方顏玉充分的見識到了鬼奴的心有多細。上到穿衣吃飯,下到擦澡淨身,鬼奴把他照顧的無微不至。
他們在這個山洞了已經躲了七天,而這七天以來,方顏玉的身體卻是一天比一天壞,到第七天的時候,他已經全身都不能動了。
“公子,我身上還有銀兩,我帶你去找大夫吧,這樣下去,你會沒命的。”鬼奴的聲音裡帶上了懇求。
方顏玉似乎思考了很久,終於,他重重嘆了一口氣,“鬼奴,我怕是活不長了,你的恩情我記得了,若是有下輩子,我會報答你的。眼看我已經離死不遠,你就這樣去了吧,把我放這裡,我一個人安安靜靜的走。”
“公子說的什麼胡話。公子在哪裡,我就跟在哪裡。”鬼奴說的分外堅定,竟是打定主意要一直伺候到方顏玉閉眼爲止了。
方顏玉內心波濤翻涌。鬼奴說是來報恩,可是,報恩能做到這程度的又有幾人?俗語有云,久病牀前無孝子,更別說他和鬼奴之間並無親緣關係,施錢容易,還情卻難。鬼奴照顧他這些時日,不可謂不用心,不可謂不周到,這鬼奴,端的是爲他雪中送炭,即使他挨不過這一關,他也死而無憾了。
“鬼奴,你爲何待我這麼好,只是因爲我救過你嗎?說實話,當時救你的情景我都不記得了,那都十幾年前的事了,你爲何念念不忘呢?我已經是將死之人,你就對我說實話吧。”方顏玉閉上眼睛,掩飾住其中的感動與脆弱。
鬼奴語中帶傷感,“公子救我的那天,雪下的很大。”他坐在方顏玉的身邊,輕柔的爲他打着扇子。天氣這麼熱,方顏玉癱瘓在榻上不能行動,這幾天渾身仍然清爽,更別說有一個褥瘡了,這些全是鬼奴的功勞。
“那天,我被人打的半死,從天香樓裡被丟出來,那年,我十四歲。公子那天正好路過,將我撿了回去。”
這些他都記得,方顏玉暗想,因爲正是在那一天,他知道了方家的秘密,那個醜惡的真相。那件事情對他打擊太大,他一時接受不了,從家裡跑了出去,路過小巷,卻差點被雪裡的身軀絆倒。他那年才七歲,雖然膽子比常人大,還是被地上那張醜臉驚嚇到了。之後鬼使神差的,他忽然心生憐憫。這人何其可憐,還只是個孩子,一張臉卻被毀成這樣。哪天,等他長大了,如果他沒有能力坐上家主的位置,只怕,下場比這少年更加慘烈。想到這裡,他打了個寒噤。不如救了他,就當是爲自己積德,讓老天保佑他,即便當不了家主,也不至於……
“公子救我回來之後,悉心照料。”鬼奴嘴角含笑,他沒說,那個時候方顏玉養尊處優,是方家炙手可熱的二公子,又何曾對他好聲好氣過。只是那時嚐盡世間艱辛的他,有個人不要任何回報的對他好,哪怕只是舉手之勞,他也牢牢的銘記在心,他發誓,以後有一天定要十倍,百倍,千倍甚至萬倍的回報他,爲了他,他可以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那時候我也如二公子現在這般,容貌被毀,再加上我家破人亡,身上又無一技之長,只覺得生無可念,一心求死。是公子的話激勵了我,讓我有了求生的慾望。”
“哦,我說了什麼?”方顏玉疑惑的看着他。
“公子那個時候說,”鬼奴輕笑,猙獰的面孔露出近似於柔和的表情,那個時候,面孔美麗的張揚剔透的少年冰冷冷兇巴巴的說,“哼,這世上人當真可笑,有人一心求生,有人卻去求死。你年紀尚輕,除了這張臉,有手有腳的,居然也學那股女子之態,因爲毀了容貌就要死要活的,當真讓人看不起。”
當時自己被這個比自己年紀小了很多的少年震到了,“你不是我。你身在富貴人家,有爹疼有娘愛,要什麼有什麼,你怎麼能體會我的心情?”
那少年不屑的看着自己,“你又不是我,又怎知我過的就一樣開心?我救你回來不是讓你來尋死的,早知道你是這種廢物,當時我又何必費那麼大勁把你救回來,不如讓你死了拉倒。”
人就是奇怪,別人攔着不讓死的時候吵着要死,等別人讓他去死了,反而不想死了。那少年的一番話反而激起鬼奴的鬥志,是啊,他若尋死,只會讓人看了笑話去,與其在別人的嘲笑中死去,不如挺直胸膛堂堂正正的活下去。
“我那時候是這樣說的?”方顏玉眼中也有了笑意。
“是。”鬼奴認真的看着他,“公子一直是我最敬重之人,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公子遭逢大難,不曾畏懼過,遭人恥笑,不曾逃避過,遭遇疼痛,不曾喊過一聲疼,公子心性之堅韌,深得我敬重。我這樣對公子,除了報恩,更重要的是,公子在我心中,就是那頂天立地的人。不管要我付出任何代價,我也要好好照顧公子,決不讓公子委屈了一點。”
方顏玉怔怔的看他,忽然覺得眼眶發熱,他轉過臉閉上眼睛,忍住要奪眶而出的眼淚,這個男人,這個男人,狠狠的擊中了他的心,他哪裡知道,自己能這樣忍受這一切,只不過爲了活下去。他發誓,只要他能捱過這一關,他一定要好好待這個男人,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要和他一起面對,決不讓他從身邊溜走。他方顏玉,說到底,只是個自私的人而已。
“你原名叫季威榮?”方顏玉忍住情緒,和鬼奴閒聊。
“是。”自己的名字只提過一次,就被方顏玉記住了,鬼奴有點高興,“我原本是季家的人,只不過,我是季家的外室,從小父母就離世,也相當於寄養在季家。我在季家也是零零碎碎的討生活,好在能有張牀睡覺,也多少餓不死。二十年前有一天,照顧我的那人忽然嘴饞,想吃混沌,我只好半夜出去到街上找混沌給他吃,一直到天亮,纔等到餛飩攤出攤,等我回家,那裡已經被燒成了一塊平地。我聽說是季家的仇人所爲,那時我還年少,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因此我不敢說我是季家的人。之後就流落在外,又因爲之前相貌生的還算清秀,被人牙子賣到了相公館……”本應該是悲慘至極的事情,卻被鬼奴說的輕描淡寫。
顏如玉看着他那張佈滿傷痕的臉,心裡忽然有點心疼,他和自己不一樣,他多少還有點希望,可是鬼奴,這相貌這輩子也不可能再……再加上家破人亡,真不知道這個男人爲何能這樣看淡這一切。
“我雖然家道破落,可是從小也有人教我的禮義廉恥,自然死不答應出去接客。終於惹惱了龜奴,他們將我毒打,氣不過又毀了我的臉……”鬼奴頓了頓,然後接着道。“幸好遇上了公子。我原本自怨自艾,只怪老天爲何待我如此,可是看到一個七歲的孩子,雖然家境豐厚,雙親俱全,卻不驕不躁,整日裡勤學練武,居然一點娛樂也沒有,還毫無怨言,我慚愧的很,我還不如一個小我七歲的孩童,當真是丟死人也。”
方顏玉聽了他的話,輕輕笑了。
“我以後就叫你阿榮可好?”
“公子喜歡叫什麼,就叫什麼好了。”鬼奴不以爲意的道。
“阿榮可知,我現在心裡也害怕的很?其實我比你相像中的膽小的多。”
鬼奴輕笑,“若是常人,又有幾人能做到公子這般鎮定?公子只是現在龍困淺灘,終究有一日會好起來。”
“你當真相信?”方顏玉死死的盯着他。
“公子是我見過的意志最堅定的人,我相信,公子命不該絕。只是,若有一絲的希望,我也想帶公子去試試。”
“我這病,大夫是看不了的。”方顏玉輕輕的道,“若是阿榮相信我,便讓我在這裡靜靜的過下去,最多三個月,我保證我會慢慢的好起來。”方顏玉漆黑的眼睛緊緊的盯着他,似乎在向他尋求一個保證。
鬼奴猶豫了,聽起來,二公子似乎對自己的身體狀況甚有把握。難道,他還有什麼事情是不方便告訴自己的嗎?
“我不方便告訴你爲什麼,我只是希望你能相信我。”看到他的猶豫,方顏玉堅定的說。“這確實是個難關,可是爲了你,我也要堅持下去,絕對不會被擊倒。”
聽了這話,鬼奴終於下定決心。
“公子要我相信你,我便相信你。不管公子要做什麼,我都站在你這邊,你就安心在這裡休息吧。只是,真的不用找大夫嗎?”
方顏玉笑了,“不用。只是,我要累你許久了。”
洞外夏蟬嘶鳴,草長花飛,好一片夏日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