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珠梳洗打扮,換上西越姑娘常見的服飾,就此在宋氏身邊伺候。
次日,天氣微涼,宋氏一行人上了馬車,往惠州去。
鹿孔揮別了月白母子,揹着藥箱暫別了京都。
冬至趕着載着宋氏的馬車,在秋意漸濃的街道上緩緩駛遠。芳珠坐不慣馬車,覺得裡頭氣悶,忍不住打開了窗子探出半個腦袋來。芳竹扯扯她的袖子,道:“不能這樣!”
開了窗子透氣也就罷了,哪有探出去看的道理。
芳珠摸摸頭,縮回了身子。
馬車漸行漸遠,消失在石井衚衕之外。
謝姝寧盯着空了的道路,幽幽想起,這還是她重生後,第一次同母親分開。哪怕是前幾年去敦煌,那般遠的路,也是她同母親一道走過去的。如今,她只能目送母親遠去。
衆人出發約半刻鐘後,她忽然提着裙子就想要追上去。
哪怕處處都考慮到了,便是他們路上真的遇到劫匪,也必能護得母親安全,她卻莫名的還是放心不下。
明明已經活了這麼多年,同母親暫別的時候,她卻仍像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吃得珠圓玉潤、白白胖胖,恨不能長在母親懷中永不分離。
裙袂飛揚,她邁開步伐跑出一丈遠後,動作漸緩。
空蕩蕩的衚衕裡,她站在原地似僵立的石頭。風輕輕地吹過她的衣裳,拂過她的面頰。動作輕柔,帶着微微的涼意,像母親的手。
她望着虛空嘆了一聲,轉過身去。
圖蘭追了上來,站在她身邊俯首看她,見她面色微白,不由擔心:“小姐,你是想跟太太一道去嗎?”說完又道。“還是身上哪裡不舒服?”
問完這話,她忽然頓足不已:“鹿大夫去給六爺看診了,小姐這會若不舒服,可怎麼是好!”
她說得響亮。就連站在遠處抱着兒子,正在哄孩子爹爹晚間便回來的月白,都聽見了。
月白就立馬噤了聲,牽着兒子匆匆走過來,道:“家中留了不少合用的方子,皆是特地爲小姐斟酌着開的藥,撐過這段日子,一定是夠了的。”
圖蘭仍憂心忡忡,看豆豆一眼。
豆豆扒拉着眼皮做了個鬼臉,唬了圖蘭一跳。
“我沒事。只是想到怕是數月見不到孃親,有些捨不得罷了。”謝姝寧瞧見,就伸手捏了捏豆豆肉嘟嘟的臉蛋,勉強笑了起來,解釋道。
圖蘭跟月白皆微鬆了一口氣。
既然鹿孔不在。月白就索性帶着兒子搬到了瀟湘館裡小住。
瀟湘館裡的小丫鬟們知道了,都高興得不得了。月白平素到瀟湘館裡來,都會帶些自己制的香粉香膏胭脂來,衆人就都十分喜歡她。
下頭的人其樂融融,謝姝寧瞧着也高興了些。
她去正房召見了各處的管事媽媽,敲打了一番,叫她們不要以爲主母不在。便敢肆意妄爲。
隨後,她又分別一一聽了她們回稟的事。
等到全部處理妥當,已是日上三竿。
待到午時,她一個人用飯,胃口大減,只略用了些便擱了筷子。因她早上雷厲風行。對着衆人一通狠狠地敲打,底下的人皆不敢大意。廚房得知她午飯只用了幾筷子,便都急了。管事媽媽扭着肥碩的身子親自來見她,伏低做小,小心翼翼地詢問。可是午飯的菜色不合胃口?
謝姝寧哭笑不得,敷衍了幾句將人打發了下去,就聽聞大太太王氏來了。
大太太是長輩,她是晚輩,沒有晚輩坐在屋子裡等着長輩自己進來的道理,她就又起身去迎。
禮數足了,大太太面上有光,笑容就愈發和善起來。
“若有不明白的事,儘管來問大伯母。”
她笑呵呵的,嘴上翻來覆去說着的,卻不過就是這樣的話。
活像只鴨子在耳邊叫個不停。
謝姝寧在心裡小聲地腹誹着,面上卻笑吟吟的,附和着她的話:“阿蠻若遇着了不懂的事,定然第一個就去請教大伯母,只求大伯母到時候不要嫌我煩人才是。”
大太太就笑着捧起茶盞:“你是我自小看着長大的,便同嫡親的女兒一樣,我怎會嫌你。”
謊話信口捏來,於她,根本都不算是撒謊。其實她心中頗有怨氣,覺得宋氏不將三房的中饋臨時交託於她,委實小心眼沒見地。
“你娘臨行之際,想必同你也提過這事了。”大太太輕啜一口茶水,望着茶盞中的浮葉,笑道,“不論何時何事,大伯母都會幫着你的。”
謝姝寧想着母親臨行時同自己說的那句不要多理會你大伯母,差點失笑,勉強忍住了,嘴角弧度卻情不自禁地還是上揚了些許。
送走了大太太后,她方要在臨窗的榻上歪一歪,小憩片刻,卻被圖蘭給喚醒了。
圖蘭一臉正經地看着她,忽而綻開一笑:“小姐,奴婢收到口信,成國公想見您。”
謝姝寧原本睡意朦朧,上下眼皮打着架,神思混沌,結果聽到這話,頓時清醒過來,忙道:“吉祥又偷偷來尋你了?”
“哪是偷偷來的,他分明是光明正大來的。”圖蘭揪着她話裡的“偷偷”二字分辯起來。
謝姝寧就從榻上坐起身,扶着額無奈地道:“你們倆是信鴿嗎?怎麼見天就知互相傳信。”
圖蘭聽到這樣打趣的話,並不覺得尷尬,毫無羞赧之色,依舊笑嘻嘻地道:“奴婢若是鳥,也該是獵隼,他倒挺像是鴿子的,長得白生生的。”
“撲哧——”謝姝寧忍不住笑出聲來,真的服氣了。
這麼一鬧,她的那點子睡意驟然全消,她打了個哈欠,又精神了些,正色問道:“成國公想見我?爲了什麼?”
圖蘭搖了搖頭:“沒說呢。”
謝姝寧眼中含笑:“是沒說還是你跟吉祥說到了興頭上,給忘了?”
“小姐!奴婢是這樣的人嗎?”圖蘭虎着臉,急急辯白。
謝姝寧哈哈一笑:“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倒是吉祥。可還說了旁的?”
圖蘭回憶着道:“這回是匆匆來的,並沒有多說什麼,只說他家主子想見您一面,有些事想請您幫忙。”
“哦?”謝姝寧奇了。燕淮竟然還有需要她幫忙的事。
圖蘭道:“就是這般說的,奴婢記得牢牢的,的確是說想請您幫忙。”
謝姝寧就道:“既是幫忙,爲何不直接讓吉祥給你遞話,豈不是更方便。”畢竟遞一句話跟他們私下裡見上一面,前者可方便得多了。
“奴婢瞧吉祥的意思,似乎這事是個秘密。”圖蘭斟酌着字眼,低聲說道。
謝姝寧聞言心中微動:“明日吧,在善堂相見。”
圖蘭笑着應了是,扭頭出去通知吉祥。
屋子裡沒了人。謝姝寧坐在榻上,回頭往半開的窗外看去。
日頭泛着白,將樹影拉得老長。
她盯着看了會,眼睛發酸,忙低下頭去。
眼前一陣發黑。黏稠的黑暗裡卻似乎隱隱有明亮的光閃過,似走馬觀花。
她恍恍惚惚的,竟在這個時候想起了燕淮來。
距上回普濟寺一別,才過了寥寥幾日,對方的音容笑貌,此時想來都還是歷歷在目。
謝姝寧甚至還記得自己因爲畏高在樹上牢牢抓住他手時的觸感。
真是怪了……
怎麼會記得這般清楚。
那傢伙,可是當初差點要了她命的人。
這樣一想。謝姝寧就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
心結就如同傷疤一般,總也消不掉,時不時就會從腦海裡冒出來,提醒她當年自己能活下來是運氣。即便她如今也會忍不住想,偏了的那半分劍尖,究竟是他年少時學藝不精還是他故意爲之。
這種古怪的念頭。也叫她對自個兒無話可說。
她重新擡起頭來,搖搖頭,想要將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盡數從腦海裡驅趕出去。
可似乎,事情並不大如意——
次日,天氣驟冷。黎明時分下了一場小雨,地面還溼着。玉紫將卓媽媽一早帶着她們收拾出來的秋衣拿了過來,伺候她穿上,仍唯恐不夠暖和,又想着要不要披個斗篷再出門。
謝姝寧看看瀟湘館裡一衆還穿着夏裳的丫鬟婆子,忙不迭阻了。
誰知等到她出門之時,天上竟又淅瀝瀝下起了雨,吸進鼻子裡的空氣都是冷的。這斗篷自然就少不得要她穿上,纔敢出門。
她前腳才走,大太太后腳又抽空來了三房找她,知道謝姝寧出了門,不由驚訝:“外頭下着雨,她上哪兒去?”
卓媽媽笑着解釋:“去善堂了,早就定好的日子,誰也沒料到今日會下雨。”
大太太聽到善堂二字,眼神變了變。
於她看來,這行爲分明就是敗家!她極不贊同,又沒有法子阻攔謝姝寧,不由暗自生氣。
謝姝寧則在馬車上思量着燕淮究竟是因了何事想要見她,可直到到了修葺中的善堂,她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外頭的雨倒下得更大了些。
圖蘭打了傘,跟着她往裡頭走。
她一邊走一邊沉思着,回過神來一擡頭,就瞧見燕淮一身墨色,長身而立,站在那候着她。
明明已經見過多次,可瞧清他的臉,她還是忍不住怔了怔。
年歲越長,他似乎就生得越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