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飛揚是這樣一種人,即使你沒多麼喜歡他,但實在討厭不起來,儘管他天天嘴巴上掛着“我喜歡你”,但卻一點都不會給你壓力。
這是一個特別真誠特別積極的孩子,積極地對待每件事情,也許是多年艱苦訓練訓出來的良好品質,堅持不懈、勇往直前。
陳飛揚說他有兩個夢想,娶燕小嫦當老婆,和打遍天下無敵手。
吳玉清這院住了沒幾天,其實我希望她能多住幾天,因爲她在醫院好歹有個睡的地方,她出院以後,該把她放到哪裡,我還真沒來得及準備。
我是住在謝婷婷這兒,那是朋友之間的事情,帶着吳玉清就不可能了。而吳玉清的朋友,現在是根本不敢再接受她,人家不可能拿自己的生命冒險。
她住院這兩天,我在找中介看房子,當然不是買,因爲我買不起。陳飛揚就一直跟着我,騎着輛摩托車給我當司機。
從高中開始,我就培養出一種摩托車情結,喜歡坐在摩托車後面,感受兩邊吹拂的氣流,喜歡在路上,略過大片大片熟悉的風景。
年後天氣還是冷的,幸而陳飛揚足夠高大,可以幫我擋住絕大部分的冷風。路邊依然有些擺小攤的,賣些即將過季的手套帽子等保暖用品,陳飛揚把摩托車在攤位旁邊停下,我們倆都沒有下車。
我就坐在後面,他手長,直接拿起攤位上一雙帶毛的護膝,問老闆,“這個多少錢?”
老闆:“三十。”
我覺得這老闆有點訛人,這馬上過季了,二十不能再多。我剛想講價呢,陳飛揚個傻缺,用胳膊肘捅我一下,“拿錢。”
我愣,傻傻地翻口袋拿錢,他又捅我一下,“拿我的,這邊口袋。”
拿他的比較方便,我一伸手就能摸進他的口袋,把陳飛揚的錢包拿出來,給了老闆三十塊。然後陳飛揚下車,還是沒讓我下來,蹲在旁邊低頭給我綁護膝。
那一刻我愣了,差點飈出眼淚。
我似乎想起了點什麼,可又不能再深入地去想什麼。陳飛揚一邊綁一邊說,“我媽說女人的膝蓋要保護好,不然以後生了孩子,容易關節疼。”
我低頭看着他,強韌情緒,不禁還是想起了當年,在黑洞洞的樓下,王昭陽把自己的大護膝繞兩圈綁在我腿上,他說:“你沒穿棉褲。”
那時候我的身體比現在差很多,自從正式開始學舞蹈以後,運動量大了,身體是要強壯許多。
綁好護膝,陳飛揚也沒說什麼,騎上摩托車接着往前走。找房子這事兒是很着急的,而且我這邊要求還比較複雜,必須離我以後工作的學校近,要價格公道還要面積合適交通便利,我只有兩天時間,得使勁找。
摩托車發動,我看着前面這個人的身軀,還是恍惚了,甚至差那麼點就把他和曾經的某個影響重疊。抓着他腰上的衣料,我忽然發現自己遺失了那種看待小弟弟的心情,而是換了一種看待男人的目光來看他。
陳飛揚坐姿端正,微微偏頭對我說,“冷就把手插我口袋裡,正好幫我護着錢包,別掉出去了。”
我懵懵地點了下頭,身體微微向前,把兩隻手房間他的口袋,鬆鬆的,不算擁抱。
偏頭,我把臉稍稍貼在他的背上,閉了閉眼睛,試着找尋一下當年在那個人身後的感覺。其實當初,我如果不是他的學生,如果我是現在的我,坐在他身後的時候,我是會抱他的,可是當初的我不敢。
我和王昭陽之間相差了八年,這八年差的不是年紀,而是不能同行的人生軌跡。我又忽然在想,王昭陽像陳飛揚這麼大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如果現在的我遇到那個時候的他,又是什麼樣子的。
而後恍然想起,那時候陪在王昭陽身邊的,是他現在的妻子,昭昭的沐沐。
再次經過那家皮具店,捲簾門已經垂下,紅色的紙張寫着“轉讓出售”的字樣,如今的王昭陽,以後的王昭陽,將會去往何方。
似乎和我已經無關了。
我們看了附近很多房子,僅有一家滿意的,還是我們找錯了,人家只賣不租。
出租房裡,房東還算熱情,但對於自己家的破房並沒有太多介紹,實在沒啥可介紹的了,有的沒的都在面兒上了。我能接受的價位,就是一套五六百的樣子,但五六百的房子,基本除了牀沒有任何傢俱,更不要提裝修之類的東西。
其實我覺得也沒什麼,拆遷之前我住的那個家,也就是這樣的條件,只是有幾樣破傢俱,擺起來就顯得不那麼簡陋。
“怎麼樣?”我問陳飛揚。
他去廚房轉了一圈兒,吐了一個字,“破。”
我說:“還行啊,該有的都有。”
陳飛揚也不在乎房東在旁邊,有話直說,“有什麼啊,除了兩張牀,什麼都沒有啊。”
房東笑笑,這是事實,沒什麼不能說的。我說:“哎呀那些東西,去舊貨市場淘換就行了,我覺得還可以,地方也合適。”
“不行。”陳飛揚很堅決,“看下一家吧。”
說着就把我往外拉,弄得人家房東挺暈的。我跟房東說了再聯繫,上了陳飛揚的摩托車,剛騎到路口,我開始和他吵架,我說:“我看着還行啊,你總拉我幹什麼,好幾次了。”
陳飛揚停下車,轉頭對我說,“我就是不好。”
“好不好也是我住,我覺得好就可以了好嗎?”我跟他強調。
他說:“不行,我不能讓我的女人住那麼破的地方,那像個家麼,宿舍都不如。”
“誰是你的女人啊。”我就有點不耐煩了。
陳飛揚,“你。”
“我不是。”
“以後會是的。”
我不想跟他扯這個,“哎呀我真服了你了,那現在怎麼辦啊,明天她就出院了,難道帶她去住旅店麼?”
“不行住我家?”陳飛揚隨口一建議。我直接不想理他,憑什麼去他家,他爸媽樂意也行啊。
我們倆僵在這兒半天沒動,陳飛揚擺弄着手裡的頭盔,說:“我有個想法。”
“說。”
“你阿姨上次是因爲尋親發病的,她這些年找過自己的親人麼?”
“不知道,沒聽說過。”
陳飛揚轉頭,有些激動,“唉要不然,咱們帶她去找找試試吧,你知道她老家哪裡的麼?”
吳玉清是被賣掉的,最開始是父母養不起送給別人,後來又被拐賣了,坎坎坷坷地走到現在,嘴裡操的是一口誰也聽不懂的古怪方言,基本把她生活過的所有城市的方言都融合了。
我認真想了想,“好像是貴州,叫什麼二麻村?”
其實吳玉清對於自己的家在哪裡,是有印象的,她被父母送走的時候,已經有八九歲了。我並不知道她這些年從來不主動找回去的原因,只是陳飛揚提出來的這個建議,忽然讓我覺得很新鮮,有點意思。
當時我想的實在是太少了。
我回去跟吳玉清商量,如果還惦記的話,咱們就回去看看。吳玉清很糾結,可能擔心我打算把她扔回老家就不管她了。
但我又能分明感受到,吳玉清眼睛裡對家鄉的一絲渴望。很多人不能理解,我能,我和吳玉清都算是孤兒,那種孤獨生活在世上,沒有血濃於水的堅實依靠和陪伴,每每忽然想起,會讓人覺得多麼孤單。
但我和吳玉清還不一樣,起碼我知道自己親人的死活,我心裡是有底的。
出院以後,反正也沒找到住的地方,我想着等我工作了,吳玉清再想回去找,我也沒時間了,然後直接和陳飛揚帶着吳玉清踏上了這次歸鄉之旅。
然後弄巧成拙。
陳飛揚這些年打比賽,跟着師父走南闖北去過很多地方,對旅行經驗算得上豐富,也能照顧到吳玉清。
在吳玉清的記憶指引下,沒花太多功夫,找到那個二麻村,但沒有找到吳玉清的親人。
存裡已經沒有年輕人了,就剩下幾個留守老人,吳玉清家的房子多年前就已經垮了,親人也都不知道去什麼地方了。
唯一的一丘墳頭,說埋的是吳玉清的哥哥,墳頭上長滿了枯草,村子裡好多墳都是不寫名字的,吳玉清趴在墳頭上痛哭了一場。
當時我站在陳飛揚旁邊,眼睛紅得很厲害。我經常見吳玉清哭,見她歇斯底里,但從來沒見她這樣絕望過。
她那麼哭了一個多小時,哭得臉上都是泥土,我過去拉她,“走吧阿姨。”
她不走,已經哭得沒力氣,神神叨叨地念,“老子沒有家,老子要死在這坨。”從二麻村到我們回來,這句話她念了一路。
我一直不懂的是,吳玉清記得回家的路,卻沒有動過回家的念頭,原因就是怕即使回去了,也找不到家。
火車站外,我帶着內心受創的吳玉清,看着這個我長大的城市,第一次懂得沒有家的迷茫,內心一片空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