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天氣漸涼。趙琇送走了好友曹蘿,心裡還有幾分惆悵。
這個時代比不得二十一世紀,想去哪兒,火車飛機幾小時就到了。這年代隔了幾百裡,說不定就要好幾年見不得面。下回再見曹蘿,也不知是幾時。她心裡免不了要嘆息幾聲,也有些佩服曹蘿果斷。從小兒就沒離開過京城的閨閣千金,居然說去遼東就去遼東,一點兒都沒猶豫。
不過趙琇也就是嘆幾口氣而已,很快就不再惦記這件事了。方仁珠那邊也有了消息傳來,說是尚家替她與尚瓊定下了婚期,就在明年她及笄之後。尚瓊已經是二十出頭的“大齡”青年,尚家斷不可能再拖延他的婚事了。方家解決了長女的婚姻,如今方老爺仕途也漸漸順遂,不象前幾年那麼憋悶了,嫁次女也嫁得開心。據說如今方太太正在家裡爲女兒備嫁呢。
世代書香的方家要嫁長房嫡女,嫁妝備起來,精心程度也是不輸給趙琇的。方太太已經來建南侯府求了張氏,要從洋貨鋪子裡買幾樣外頭少見的稀罕貨呢。
張氏爽快地答應了她,孫媳婦米穎芝卻在暗地裡慶幸。還好小姑子趙琇的嫁妝早就準備齊全了,不然這會子豈不是要跟方家爭起來?威爾斯洋行雖時常有好貨色,但真正的好東西,也就那幾樣。若給了方仁珠,叫趙琇怎麼辦?米穎芝初掌中饋,料理的頭一件大事就是小姑子的婚事,可不敢有些許疏漏。
趙琇卻不知道自家嫂子在慶幸些什麼。她的嫁妝,她都是親自過了目的,挑選的也都是自己心水愛物,尤其是西洋貨品,並不是什麼值錢就挑什麼,而是真正喜歡的、少見的才挑。有些時人根本不知道其價值的,她都要了來。反倒是那些鑲了金珠寶石的自鳴鐘、八音盒等貴重之物,她只要了兩臺意思意思。而且都是端莊大氣簡潔的款式,根本就沒往上頭鑲太多的珍寶,連張氏見了都覺得太素些,她反而不以爲意。方太太倒是喜歡這樣的風格。趙琇沒看中的一臺自鳴鐘,就叫她討要了去。
趙琇親自清點了自己的陪嫁,一樣一樣造冊,一式三份地抄寫好,一份留在趙家。一份預備送嫁妝時放在頭一擡裡帶去廣平王府,還有一份自個兒留着日常清點使用。但凡是陪嫁的小件物品,無論是衣裳首飾還是文玩擺設,她都是親自帶人裝的箱,小心翼翼,免得有不懂事的小丫頭弄髒弄壞了。
她本想叫米穎芝來做個見證,也是讓孃家的當家主母知道她帶走了什麼,免得日後說不清楚。米穎芝卻推說管家事忙,沒有來——其實也有避嫌的意思。趙琇帶了什麼嫁妝走,那是張氏與趙瑋的決定。米穎芝可不會小家子氣地心疼。她嫁到建南侯府時,父母也給她陪送了不少東西,可以說是割走了家中一半的財產。如今不比往日,她還有同胞親弟弟在呢,但父母總心疼她這個長女,寧願捨去一半身家。米氏宗族但有話說,米省之都堵了回去。她的父母能這樣心疼她,她又怎會不明白張氏與趙瑋的心意?
趙琇給自己的嫁妝裝好箱,上了鎖,又給放嫁妝箱子的房間上了封條。轉身走下臺階,米穎芝就派了丫頭來找她了。張氏正跟孫媳婦商議喜宴時要請哪些客人呢,讓她過去一道參詳,也是實踐的意思——等趙琇嫁進了廣平王府。就得馬上擔起王府中饋了。
趙琇忙趕去張氏的院子,只見正屋裡,羅漢牀上、大圓桌上、茶几圈椅上,到處都是寫滿了字的名單,倒嚇了她一跳:“這些是什麼?”
米穎芝擡頭見是她來了,連忙招手示意她過去:“快來瞧瞧。祖母與我正商量妹妹喜事那日,家裡要請哪些客人來,想到一個人就記一個名字,沒想到記着記着,倒記了這一屋子。”
趙琇就訥悶了:“咱們家有那麼多親友嗎?我們只要想這邊喜宴的賓客名單就行了吧?王府那頭的不歸咱們管。”
張氏沒好氣地嗔她道:“這說的自然是咱們家宴客要請的人,王府的賓客哪裡就輪到我們家來請了?若是兩家共有的親友,也只會到咱們家隨個喜,就得趕赴王府飲宴。我想的這些人,個個都與咱們家有交情,漏了誰都不好,只是全都請,也未免太多了些,因此纔會煩惱。你嫂子與我想了半日,都不知該如何栽減。如今也只有明知書館那邊的幾十名學子,因關係淡些,又是外男,沒幾個是見過你、與你說過話的,我便做主將人從名單上裁了去。到得那日,讓你哥哥嫂子往書館那邊送幾桌席面去也就是了。”
趙琇愣了愣:“連他們也要算上嗎?”不過想想也對,趙瑋婚禮的時候,他們可都上門來幫忙了,平日裡跟趙瑋也頗有交情。再說,這是一股極有發展潛力的助力,趙瑋若能跟他們都相處得好了,將來也能得益。
她拿起祖母與嫂子寫的一張張清單看,見她們擬的賓客,除了趙氏本家族人外,還有姻親米家那邊的人。張氏孃家一個侄孫近日也上京入國子監讀書了,他是張大舅公之孫,娶的就是趙家宗房趙璟的嫡長女清姐兒,小夫妻倆自然也要算上。而趙璟之妻沈氏的孃家松江沈氏,又有人在京中爲官,雖是拐着彎的親戚,但總不能把人漏下了……
如此總總,光是數得上號的親友就有數十個。若請了誰又不請誰,都不好交代。
親戚以外,還有朋友。這方面的名單就更長了。曹家、方家、蔣家、李家、尚家……但凡是趙家祖孫平日裡交好的人家,都要送請帖的。其中曹家女兒曹蘿嫁進了曲水伯府謝家,因此謝家也要算上一份。趙瑋的恩師李光地家,以及劉家、馮家等等女兒平日裡與趙琇有所來往的,照例都要送一份請帖去。只是收帖子的人會不會上門來喝喜酒,那就是別人的事了。
前不久才重新依附過來的胡家以及其他郡公爺的舊部,關係雖然還是淡淡的但已恢復正常來往的汪家,曾經有過接觸的範本章家,還有胡家的姻親鄭家……至於趙瑋京衛指揮使司的同僚以及舊日在刑部時結識的人,循例也是不能怠慢的。若再說到他們在江南時曾經認識的官員等等。那就更多了。
再加上明知書館那一衆士子,爲書館出力的易學士曾學士……
趙琇前前後後數了兩遍,也不由得咋舌:“原來咱們家已經交好了這麼多人了嗎?先前哥哥成親的時候,好象也沒那麼多呀?”
米穎芝笑道:“侯爺說。有些人是後來才重新走動起來的,比如京衛指揮使司和郡公爺的舊部等等。其他人先前也曾經隨過禮,只是未必上門喝過喜酒罷了。近日來京的人不少,倒有許多是咱們家認得的。”
趙琇恍然,是了。晉陽王壞了事,他的同黨被抓,京中又有不少空缺。其中一些比較關鍵的位置,皇帝不打算讓吏部隨便找個人頂上,就從全國各地抽調信得過的官員接任。這些官員基本是在這兩個月裡陸陸續續到達京城的。因爲建南侯府協助平亂的關係,如今極得皇帝信任,與他家有聯繫的官員,也就相應得得了不少好處。當然,其中也有一些是碰巧認識、從前極少來往的。不過如今也都漸漸重新走動起來了。
米穎芝那兒還有一份名單,上頭寫的是建南侯府名下產業裡做事的管事、掌櫃們。他們比起一般的夥計。多了份體面,但比起外頭的客人,身份上又差着些。因此米穎芝打算另行選址設宴,讓趙游去招呼。這也是同樣不能輕忽的,有些人要直接跟着趙琇入王府呢。
趙琇看着名單,不由得笑了,她對張氏道:“祖母,想想咱們剛回奉賢的時候,哪裡認得這許多親友?冷冷清清的,也就是逢年過節。族人們還能在一處熱鬧熱鬧,偶爾二舅公也會帶着小輩過來給您請安罷了。如今卻是大變樣了。回頭想想,就象是在做夢似的。”
張氏笑道:“你先別顧着做夢,我這裡還有人呢。平日裡與我交好的那些個老姐妹。雖然不是人人都見過你,但也都是你長輩。她們念着這頓喜酒許久了,我總不能不給她們下帖子。”
趙琇這回是真有些暈了:“什麼?祖母要連那些老太太、老誥命們也要請來嗎?我以爲你們只是業餘媒人聯盟而已,原來已經這樣要好了?”
張氏瞪了她一眼,對米穎芝說:“上回瑋哥兒與你成親,沒有請她們。她們就抱怨了我許久,這回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忘了的。帖子還是照發吧,來不來全看她們高興。只是在喜宴之前,先問清楚了她們會不會來。若是不來,那就不必備她們的位子。”
米穎芝連忙應下了,重新清點了一次名冊,倒吸了一口涼氣:“這都快有兩百個人了,光是女眷就有近百!”
趙琇總覺得有些不靠譜,她重新看了一次名單:“真要全請過來嗎?我嫁人,有必要請那麼多實際上不認識的拐彎親戚嗎?倒是明知書館的人,我覺得不該不請的。另送了席面過去,好象跟管事掌櫃們一個待遇,未免怠慢些。”
張氏道:“那就在鋪子的後堂裡給管事掌櫃們設宴吧,明知書館的學子,有了功名的,就正式下個帖子請來坐席,沒有功名的另尋了好館子招待。多點些好酒好菜,別怠慢了。他們也是有心,方纔還讓易二郎送了賀禮來呢。”
“賀禮?”趙琇好奇了,“他們會送什麼賀禮給我?”
米穎芝連忙讓人把東西拿了上來,卻是一套書,裝璜得整整齊齊的,裡頭是精心印製的書本。趙琇翻了一翻,驚訝極了,原來這套書收集的不是別人的作品,正是她翻譯的所有西洋書籍全集,有經濟學方面的,也有詩歌戲劇,還有些語言雜記之類的東西,分門別類,整理得井井有條。書裡的字句也有人全都重新校對過了,有些錯漏的地方,也不知他們是尋了什麼人來幫忙,重新補上,再找了印書坊印刷成書。翻着這些猶自散發着油墨香氣的新書,還有書的封皮上寫的“明知堂主人”的署名,趙琇忽然覺得自己的鼻子有些發酸。
原來……她一直匿名翻譯抄寫的書,明知書館的學子們都看在眼裡呢。他們從不聲張,但這一套書也代表着他們對她的承認。
雖然不是她自己的作品,但趙琇心裡的成就感依然滿滿的。也許在幾百年之後,她的名字也會印在歷史書上,這樣記載着:趙琇(生卒年月),號明知堂主人,楚朝著名女翻譯家、藏書家……
這麼一想,趙琇心裡就不由得美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