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演?
這個名字都有一年多沒聽見了,趙琇差一點就記不起來。這是從前小長房的庶子,小錢姨娘所生,曾經很得趙玦的寵,把正經嫡出的趙澤給擠得沒了立足之地。她記得這人是帶了生母弟妹南下投奔外祖家去了,怎的今兒又會忽然冒出來?
趙源是宗房嫡長子。而宗房原來跟錢家是老親,煜大老爺的母親就姓錢。若不是爲着這個原因,當初老錢姨奶奶一家子也不可能靠着宗房,在戰亂時平安逃到了京中,又給老郡公做了妾。仔細說起來,老錢姨奶奶一脈跟宗房煜大老爺關係好,煜大老爺幫着牛氏與趙玦算計小二房,可不就是因爲這一層關係嗎?
不過時過境遷。這都是幾代之前的老黃曆了。趙璟跟二房交好,他的妻兒也不例外。趙源因煜大老爺偏幫小妾庶子,搓磨了他的父母,對祖父早就存了怨意,只不過是礙於孝道,不曾表露出來罷了。他如今也長大成人,都快要娶媳婦了,早就不是孩子,對錢家與被出族的小長房有自己的看法。趙演來求他,他不想去告訴父親,反而先來稟報小二房的姑姑,就是不想那邊又生事。
他告訴趙琇:“侄兒問過他了,他說回了南邊後,原是投靠了錢家。只是錢家如今當家的是他舅舅舅母,起初還擺出好臉來迎他們,卻尋了藉口要他們掏銀子,等他露出沒錢了的口風,就立時嫌棄起來,藉口說家裡沒有多餘的房屋,要趕他們出去。其實趙演是哄他的,藉機跟錢家翻了臉。他生母也死了心。母子幾個拿了銀子到南匯賃了房屋住着,趙演自個兒出去做些中人活計,養活一家大小。因他嘴巴甜,人機靈,日子倒還過得,今夏還給他妹妹說了一門親。一家子雖說不上大富大貴,卻也是和和美美的。他有幾回遇上咱們家的人。都遠遠地避開了。並不來攀。”
聽起來似乎這趙演還是個有志氣的,只要他不來糾纏,趙琇也懶得跟他計較。她問趙源:“這麼說來。他也是因爲這次潮災才遭了難的了?”住在南匯,說不定就是災民之一,也難爲他過了這麼長時間,才找過來。
趙演其實也是迫不得已。他回到南邊。見錢家勢利眼,心裡就知道外家靠不住了。只是生母小錢姨娘還存着妄想罷了。他快刀斬亂麻地讓小錢姨娘認識到事實真相,才順利地帶着生母弟妹離了錢家的地界。到南匯安家,只是圖那裡往來客商多,又熱鬧。容易謀生。且那裡每日人來人往的,外來的人多,卻都是做生意的。少有官面上的人出現,他們這樣的不顯眼。也不怕會被人認出來歷。他一心要把家業撐起來,覺得趙家不認他們也無妨,他自個兒就能憑本事養活母親弟妹,用不着靠別人。等他將來飛黃騰達了,纔好向他們炫耀一番呢。出了族又如何?他仍舊是郡公爺的血脈,繼承了他老人家的志氣呢。
沒想到忽然來了潮災,賃的房屋被淹了,雖然一家子僥倖保住了性命,但家底沒剩下多少,還無家可歸了。最糟糕的是,他才談成了一筆生意,爲了做一單大買賣,自己填了銀子進去,只說次日把貨出了手,翻手就是四成的利,連買主都找好了。誰知一夜潮來,買主死了,賣主也死了,貨物全淹了,他的銀子白填了進去,還被租下的倉庫房主追着要租金,手裡的錢幾乎精光了。他帶着生母弟妹吃了一個多月的救濟粥,還去過趙家的粥棚,怕被人認出來,每次都把頭垂得低低的,生怕被族兄弟們認出來,奚落他。
可誰也沒認出他來,也沒人奚落他。
妹妹趙漫本來說好了一門親事,對方是開綢緞莊的,家境殷實,在這次潮災裡也元氣大傷,還死了幾個人。親家見狀,就有心讓兒子另娶一位富家女,看不上趙漫了,尋了些不三不四的理由強自退了婚,把小錢姨娘氣得病倒了,家裡卻沒錢給她看大夫。再有小弟趙氻體弱,已斷斷續續病了大半個月,不見有起色。妹妹趙漫成天都在哭,名聲被綢緞莊那家子敗壞了,還不知將來的前程在哪裡呢。
趙演痛定思痛,終於放下了心中那點驕傲,前來尋趙家宗房求救。他沒幾個錢,租的房子八月到期,眼看沒幾日了,生母和弟弟都病着。再不得救濟,這一家子都沒了活路。錢家已是靠不住,他只能來求趙家。宗房從前與他家是要好的,還有一個寵妾原是他家的丫頭。只有一點,那丫頭原是牛氏身邊侍候的人。想到他對牛氏做的事……他又覺得那位煜大伯祖未必可靠,想起宗子趙璟爲人溫和友善,纔會去尋他。他一路靠雙腿走過來,鞋都磨破了底,幾乎要乞討了,正巧遇上了趙源。他見趙源也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脾氣似乎很好,只當趙源也跟其父是一個脾氣,就向他求助了。
沒想到趙源會把事情先告訴趙琇。
趙琇聽完事情經過後,想了想,道:“那他如今是想要什麼呢?別是想歸宗吧?”
趙源便道:“這事兒不可能成的,他父親是叛逆,怎麼可能會許他歸宗?侄兒一早就跟他明說了。他說再不求這個,只盼着能有個依靠,生母弟妹能有條活路就好了。侄兒想,他大約是想要點銀子,又或是要個差事,能養活一家子。”
趙琇道:“若他不心存妄想,藉機纏上來,給他點銀子也沒什麼。我們家撒了多少銀子出去,就爲救人,只當他是災民的一份子就好。”說着就命柳綠去取二十兩銀子來,對趙源說:“你替我交給他,就說是我出的。宗房那兒,他就別再去尋了,也不必過來磕頭道謝,更不要以爲能見到祖母。拿了銀子,先去給他母親弟弟請大夫抓藥。我們家在南匯那些個不曾賣掉的房子。雖然被水淹過一遭,收拾一下,倒也還能住人。就借一間給他住着,不收租金。南匯港遲早會重新興旺起來的,到時候他再去尋個營生就是了。”
趙源連忙道:“侄兒替他向姑姑道謝了。憑他老子娘從前幹過的事,姑姑能如此寬待,實在是他幾輩子的福氣。”
趙琇笑笑。等柳綠取了銀子過來。交到趙源手上,她又說:“這一番多謝你告知了,你父親那裡。也不必讓他煩心,省得他又爲難。還有,趙演那兒,你替我說清楚了。我只是出於好心,才幫他這一回。可不打算把他當什麼親戚。他在我們家的地盤上,若敢打出什麼侯府少爺的旗號來壓人,就別怪我翻臉不認!”
趙源撲哧一聲笑了,恭謹應下。接了銀子告退。
柳綠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好奇地問趙琇:“姑娘,我明白您是想瞞着老夫人此事。可又爲什麼要瞞着璟大爺呢?”趙璟是宗子,又是趙源的爹。還一向是站在二房這一邊的。就算知道了趙演的事,他也不可能會答應讓對方歸宗,那又何必瞞他?
趙琇笑着搖頭。她當然不擔心趙璟,只是以這位堂兄的爲人,知道了這種事,肯定不會自己做主,必要報給親爹煜大老爺知道的。煜大老爺如今對小長房是什麼想法,她不知道,他寵愛的那位柳姨娘對舊主的孫子是什麼想法,她也不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事情就此了結,豈不省事?
趙源拿着銀子出去,見了趙演,把趙琇的意思說給他聽,又將銀子給了他:“你也是走運了,正巧小姑姑在。她最是好心不過,纔會給你這些銀子,你可別辜負了她一番好意,又要生事纔好。”
趙演衣衫襤褸,又瘦又黑,腳上鞋子都穿了底,早已不復當年官家俊秀小少爺的風光模樣。他看了銀子,眼圈兒都紅了,連忙抱在懷裡,低頭哽咽道:“我再不敢的。本就不敢指望,如今承了姑姑大恩,下輩子做牛做馬都甘願,怎會再惹她生氣?”
趙源見他這樣,嘆了口氣。堂兄弟倆小時候也曾見過一兩面,只是沒什麼交情罷了。但眼看着趙演落到這個田地,他也是感慨萬千。幫人幫到底,他命自己的小廝尋了兩個賦閒的家僕過來,命他們趕了車送趙演回南匯去,還另送了他兩袋糧食兩匹布。
趙演一路抱着銀子,坐着車回了南匯,不及回家,就先去請了大夫。南匯地界的大夫,先前都被陶縣令徵了去給災民治傷治病,如今沒有了疫症的危險,才被放回來,做起正常營生了,就是醫藥費比先前貴了不少。趙演請得一個回去給生母與弟弟治病,又立時抓了藥,讓妹妹熬起來,才把在奉賢的經歷告訴了他們。
到得次日,又有人找上門去,說是趙家大姑娘打發來的,領他們去新住處。那是個一進的小院,四間寬敞的大空屋,原是做倉庫使的,倒有一間門房小屋可以住人,有牀有竈有井,雖然是被海水淹過的,倒比他們本來租的地方還要齊整些。他們將原來的傢俱搬了過去,每個人有一間屋不說,還多出一間客廳來。
小錢姨娘吃了藥,精神好了許多,見此情狀,就對趙演趙漫哭道:“咱們從前對小二房也沒好臉色,不曾想臨到落魄,竟是他們救了我們一回又一回。我真是後悔極了,早知如此,當初在京中時,還不如投靠了他們也罷。老夫人最是心善不過的,我們真心孝敬她,她自會關照我們,我們又何必受這許多苦楚?”
趙漫哽咽道:“娘,如今說這些又有什麼用?您趕緊把身體養好吧,我們的日子會慢慢好起來的。”
趙演則說:“娘,你的意思我明白。這份恩情,我心裡記着呢,倒是有一樁事可以告訴他們。想來他們也樂意知道,姓牛的那個惡婆娘如今落魄成什麼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