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琇的工作地點,被高楨安排在主院後堂的東耳房內,隔壁就是廣平王所在的正屋,與其他對賬盤賬的工作人員隔着一個院子,互不相通,也沒什麼可避諱的地方。爲了讓她不爲雜事煩心,高楨還派了個婆子守在東耳房門外,專門給她端茶倒水,跑腿送東西,以及添暖爐裡的炭火。
趙琇除了吃午飯是跟着廣平王父子一起用以外,其餘時間就窩在東耳房內,每日一大早起來,太陽下山才離開。除了守在門外的婆子,以及時不時露面的高楨與趙瑋以外,就不會再有別人到她這屋裡。趙瑋每日公務繁多,能過來看望妹妹的時候不多。倒是高楨,不但時時跑來陪伴,替她解答一些弄不清楚的問題,還攬下了替她收送賬薄的任務。趙琇有這麼一個熟人陪着,即使遇到什麼不懂的問題,也有人能請教,很快就能得到答案,工作進行得倒也順利。
她本以爲自己會跟趙遊以及其他賬房、吏員們一般,拿着各處地方送來的修壩相關賬簿細細覈對,發現其中不妥的地方,就立刻上報廣平王。沒想到她從一開始,拿到手的就是其他人覈對過的賬。早有從京中隨行而來的算賬好手把原始賬簿重新翻查過,謄寫成乾淨整齊清晰的賬簿,以備廣平王等幾位欽差大人翻閱——總不能讓這幾位大人物去翻那成堆的舊賬本吧?新賬本字跡清晰端正,所有收支條款都經過覈對確認,數字也寫得很清楚,不象舊賬本那般亂得叫人看不懂。趙琇是看慣家中賬簿的人,沒花什麼功夫就弄清了手上那本賬裡記載的東西。
可這並不是她想要的。已經對好的賬——還經過二次覈對。抄錯數字的可能性極低,有問題的地方也早被人發現了,並在新賬本上用硃筆小字註明——她還拿來做什麼?她是來盤賬對賬的,可不是來看人家的字寫得有多漂亮的!
高楨卻勸她說:“底下送上來的舊賬簿又多又亂,還有一股子臭味,只怕薰着了趙妹妹。況且這麼多賬簿搬來搬去的也是麻煩,還要驚動前頭做事的人。趙妹妹雖然能幹。但不知內情的人恐怕會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還是把那些麻煩的事交給別人去做好了。橫豎他們已經做慣了。這新謄寫好的賬簿要乾淨些,趙妹妹想覈對數字,也能看得更清楚。你可別小看了這件事。說不定趙妹妹真能發現別人疏忽了的地方呢?”
趙琇沉默地看着他,沒有說話。
高楨有些不安:“趙妹妹,你怎麼了?”頓了一頓,“你不想對這個賬麼?那我再去找他們。讓他們把舊賬擡過來吧?”
“不用了。”趙琇在書桌後坐下,“世子說得也有道理。我雖是好心想幫忙。但並不是人人都能接受我這份好意的。他們說不定會覺得我在添亂。世子就算分一部分舊賬簿來讓我盤,我盤好了,他們也不會放心,還是要再盤一遍的。那不是浪費人力了嗎?就算我不在乎別人的議論,也要爲哥哥的名聲着想。這幾本新賬就挺好的,我拿着它們。未必就沒有用武之地。”
高楨鬆了口氣,笑着說:“那就好。等妹妹對完了這幾本。我再拿新的來給你。”
趙琇瞥了他一眼,沒有吭聲,安靜地打開賬簿,又展紙磨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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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覺得高楨在小看她,之所以會答應讓她來“幫忙”,也不知是不是打了別的主意。但她可不是來談戀愛的,而是真心要來做事,當然要做出點成果來,纔好證明自己。新賬雖然被覈對過兩次了,但誰說賬簿就只能用來盤賬對賬?
她拿了平日用慣的文具箱來,裡頭有她讓人印製的畫有表格的紙,專門用來做數據統計用的。她就拿出那疊紙,照着新賬裡的數字,將相關數據分門別類地列成了表格,有不同地區同等材料的價格,也有同一種材料在不同時期的採買數量與價格,沒多久就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其中有幾個月,某地採買某種材料的數量遠超過平時與同期其他地區的數據,前一位對賬的人員也標明瞭,這裡頭造了假。雖然是別人早就發現了的問題,但她如此輕易迅速就發現了,可見她的方法便利。
她就用同樣的法子,把手上幾本賬簿中的數據都做了初步分析,發現了好幾處問題,有的是數據造假,有的是資金去向成謎,卻留下了可以追查的線索。她把這些都寫成了分析報告,做了幾種可能性推測,把需要徹查的地方都一一列明。爲了更直觀地說明自己的分析結果,她還畫了簡單的曲線圖和扇形圖,令各地賬目中的奇異處變得一目瞭然。
第一天結束的時候,她就把寫好的報告塞給了高楨,然後非常嚴肅地告訴他:“別小看人,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的能力,這份報告你必須讀給王爺知道。王爺比你更能判斷我的分析是否正確。如果你瞞下不提,我明天也不必來了。我又不是來當花瓶的,更不是來陪你聊天。你能不能稍微尊重我一點?!”
高楨怔住了,想起今日過來看了趙琇幾次,想逗她說話,她都沒搭理,哪裡還不知道自己做得太明顯,惹趙琇生氣了?如今就算給他豹子膽,也不敢說一個不字,只能老老實實地接過分析報告,向趙琇許諾:“我馬上就稟報給父王知道。”接着又放軟了聲音:“我怎敢不尊重妹妹?先前怠慢了妹妹,都是我的錯。”
趙琇冷哼:“不用對我說花言巧語,你只管把東西讀給王爺知道就是。”說罷就收拾好桌面上的東西,起身離開東耳房,回她住的倚梅軒去了。
高楨只得乖乖去見父王,又把趙琇寫的分析讀給了廣平王聽。廣平王起初只是倚在引枕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聽着,後來越聽越認真,索性坐直了細聽,又命人去前堂尋曾侍郎來詢問。看趙琇分析出來的東西是否有道理。
曾侍郎對那份報告以及裡頭附着的幾個表格和統計圖大爲驚豔,也不知道是誰寫的,見高楨在旁,還以爲是他的功勞,便笑道:“世子真真是虎父無犬子。這幾處破綻,有的我們也發現了,只是不如世子想得細緻。還能找到可追查的線索。省了底下人好大的功夫。另外幾點我們原來不曾發現的,也解了我心頭多日的疑惑。接下來的事,應該會比先前更順利。”
廣平王笑了笑:“這小子哪有這樣的本事?是建南侯府的人發現的。如今我請了位高手來。每日在耳房裡替我對賬呢。今兒是頭一日,果然有些收穫。既如此,曾大人就把這份報告帶回前頭去,找人好生商量一番。另把其他謄寫好的賬簿都送到東耳房去,請那位高手繼續翻查吧。”
曾侍郎只當是趙瑋請來了家中的賬房。雖有些不合規矩,但如今正缺人手,連趙遊都成了骨幹,再叫一個趙家人又有何妨?他連忙答應了。帶走了趙琇那份分析報告。他走後,廣平王什麼都沒說,只衝着高楨站立的方向笑了笑:“如何?我早叫你別唬弄你趙妹妹。仔細叫人家姑娘看出來,惱了你。你還說沒事。難不成真以爲琇姐兒能被你騙倒?她七八歲大就開始管家,今年纔多大?就撐起這麼一大份家業。若真有這麼好騙,建南侯府還能有今日的富庶?我只怕她比你還要能幹些呢!你倒好,竟在她面前耍心機。”
高楨滿面愧色,低頭不語。
廣平王嘆息道:“你把人家姑娘弄過來,不外乎想要多見見人,多相處相處。只是你也別隻顧着自己怎麼想纔是。琇姐兒自告奮勇來幫忙,她敢開這個口,自然有她的道理。你嘴上答應着,暗地裡卻在唬弄,既辜負了琇姐兒的一番好意,也是對她的不信任。這回倒也罷了,以後還是這麼着,就算真讓你把人娶回家來,人家也早晚要與你離心。”
高楨聽得臉色發青,鄭重道:“我再不敢了。只不知道我這會子去跟趙妹妹認錯,她肯不肯原諒我?”
廣平王微微一笑:“你還沒做呢,就開始擔心了?想要知道她會不會原諒你,做了就知道了。”
高楨聽了,想了想,便下了決心。他也不耽誤,立刻就起身去了倚梅軒。他到軒外的時候,柳綠剛剛將食盒交給了廚房來的婆子,可見趙琇與她主僕倆剛吃完了晚飯,此刻應該是有空閒的。柳綠好奇地看着高楨:“世子怎麼來了?天黑了,您沒用晚膳麼?”
高楨看了看屋中,咬咬牙,便走到窗下,對着屋裡說:“趙妹妹,方纔是我錯了。父王與曾大人都說,妹妹那份報告做得極好,幫上大忙了。先前都怪我有眼無珠,妹妹只當我愚鈍,不識金鑲玉,可千萬莫惱我。”
趙琇剛吃過晚飯,正靠在榻上替自己按摩痠痛的肩膀,聽到高楨在窗外這麼說,心情頓時好了起來。她捱到窗邊,想要推開些許,手到半途又縮了回來。想了想,她便故意有些生氣地說:“你既然來認錯,可見今兒一早是真的小看我了?前幾日你還誇我才華橫溢,說那趙家公子連給我提鞋都不配呢,今日倒小瞧起我來了。難不成你往日對我說的好話,都是哄我的不成?”
“絕對沒有!”高楨連忙辯解,“若我敢對妹妹有半點輕視,說的話有半句不真,就叫我天打雷劈!”
柳綠嚇了一跳,忙道:“世子可不能說這樣的話,回頭王爺和我們老夫人聽見了,定要責怪的。”
高楨也不理會,只問窗內:“趙妹妹,別惱我了,好不好?我以後再不敢這樣了。”
趙琇看着他在窗上映出的身影,咬着脣偷偷暗笑,卻故意說:“那我就看着了。嘴上說了不算,關鍵要看你的表現……”